怎么得的?
嘿,反正你们得不到就是了。
赵公明轻轻摇着折扇,笑得志得意满。
此时此刻他抬眸望去,却觉喉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他方才掀起衣摆,俯身跪下:“孽徒赵公明,拜见师尊。”
万万载,又万万载,谁能料得今日,终得圆满。
等到鸿钧从偏殿走至这处庭院时,便只听见一连串清脆的笑声,绕过九曲的回廊,轻而易举地落入他耳中。
通天耐心地哄着他的徒弟们,偶尔掀起眼眸,望见他走来的身影。少年似想甩袖而走,不知为何又停了脚步,抬眸静静地望着他。
良久,轻轻一笑。
岁月正好,未来尚可期待。
亭阁中, 鸿钧与通天对坐。
道祖如雪的发丝微微拂落,一双幽邃淡漠的眼眸凝视着通天,静默而无声。
通天低眸举起茶盏, 指尖摩挲着温热的外壁,小口地啜饮一二, 半晌, 方才抬起眼去:“……师尊。”
“祂大概想在第二次讲道上做些什么。”鸿钧平静开口。
通天的目光微微一怔, 倏地锐利三分, 修长的手指笃笃地敲着桌案,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第二次讲道……”
他扬眸望着被乌云遮蔽的天穹,又忽而垂下眸去, 望着风云变动的洪荒:“前些日子,帝江代表十二祖巫正式宣布了巫族的独立, 欲招揽各方能人异士, 天道降下了无数功德。”
“比上一次晚了不少。”鸿钧客观地评价道。
通天睨他一眼,倏地一笑:“也是, 倒是弟子着相。”
他摇了摇头,又饮下一口茶水:“风希给后土送了贺礼,她们两人常常凑在一起聊天,也不知道想做些什么?”
“是好事吧, 她们向来有分寸。”
鸿钧顺着他的话往下讲,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似想替他拂落头顶沾染的一片落花,又隐隐克制了几分。
通天继续道:“伏羲倒是一如既往和帝俊走得近,两人言谈甚欢, 一如前世。”
“他们都走上了自己的路。”少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又微微抬起眼眸望着远处热热闹闹的三朵云彩, 眸光愈发显得柔和,“而我,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条大道。”
鸿钧默不作声地听着,忽而开口道:“要为师陪你去找蓬莱岛吗?”
通天不觉抬首,正对上鸿钧投来的目光,下意识一笑,又伸出手去拉住了他雪青的衣袖,同他撒娇道:“好啊好啊,师尊陪我。”
道祖终于垂了眼眸,视线落在他被攥紧的衣袖上,又微微上移,映入通天含笑的面容。
他的眉眼微微一顿,自广袖间探出手掌,落入那人袖中,悄悄同他十指相扣,方才低沉着声音道:“好。”
“却不知徒儿,如今身体如何?”
通天明显僵硬了一下身体,半晌,又咬牙切齿地回他:“有赖师尊操劳,弟子恢复得甚为良好!”
鸿钧轻轻一笑,抬手将少年拥入怀中,顺着自己的心意捉去了他发间的落花,若无其事地将之藏入袖中:“如此便好。”
“为师先前还担忧着这神交之法不能起效,或许还要更进一步呢?”
炸毛的猫当机立断踩了一下他的脚作为回应。
鸿钧低眸瞧去,却只微微扬了扬唇角。
是了,他的弟子从出生到现在,虽说挫折磨难受了不少,但在情爱上却是彻彻底底的一张白纸。
在昆仑的时候有他两位兄长护着,旁的阿猫阿狗丝毫近不得身,往后又有他这位做师尊的挡着,谁敢轻易冒犯?
待至他成圣,高坐蒲团,传道受业,已然成了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又有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引诱圣人,入这滚滚红尘。
诚如他同盘古所说的那样,是他诱他品尝情爱,引他生出贪嗔,步步布局谋他这副身心,只欲将他也拉入这纷扰世俗,同他一道沉沦在这无边极乐之中。
他可真是太过分了。
鸿钧漫不经心地想着。
道祖唇边含着几分宽容的笑意,耐心地哄着他徒弟,又顺理成章地将他藏入怀中,再容不得旁人窥伺一眼。
月上中天,又是一夜。
紫霄宫中的第二次讲道同第一次并无什么区别。
照旧是一片整整齐齐不分彼此的桌案与蒲团,身体力行地展现着道祖的一视同仁,桃花树于风中微微摇曳,连绵成林,引得不少人投去目光。
春风正好,送来几分暖洋洋的意味,在此间读书求道,又似人间难得的美事。
后土从袖中一卷一卷地取出了玉简,耐心地摆放在桌案之上,又铺开一卷白纸,细心地研了墨汁,将笔墨准备好之后,她方侧过身去,静静地端详着外面的景象。
来自洪荒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她身边的几个座位,到底是长久地空了下来,想来,她的几位兄长是无暇来此了。
纵使有他们几个记下的笔记,有些事情也是弥补不了的。
毕竟……那可是大道啊。
后土微微闭了闭眼,神情愈发显得平和,唯独心间浅浅地生了几分怅然。
巫族……他们十二祖巫的未来,又当在何方?
远远的,又有一个纸团砸在了她的书案上,引得后土睁开眼去,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上面。
她接过了纸团,又抬眸一望,女娲托着腮靠在窗边,自然地朝她招了招手,笑容中颇带几分肆意。
后土的神色舒缓几分,朝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又平静地将纸团收入袖中。
她们的动作着实是平平常常,毫无避讳,众人瞧了一眼也便收回眼去,并不过多关注。坐在后土身旁的玄冥侧身望来,也只是调侃一句:“小妹同女娲的关系真好。”
后土朝着玄冥一笑,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们志趣相同,志同道合,自然关系会好上一些。”
玄冥不甚在意,又朝着旁边的人招招手,凑上去聊上那么几句。
单独这么看来,这偌大的紫霄宫,当真像极了凡间的书院,众人自四海八荒来此求学,互相结交,共谋大道。
后土微微抬起眼眸,目光一扫大殿中的全貌,又遥遥见得帝俊和太一朝这边走来。
他们两兄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不自觉地吵了起来,周身的太阳真火燃烧得愈发旺盛,引得周围的人齐齐退避三舍,却也挡不住那木质的桌案被这真火一点,熊熊燃烧了起来。
“?!”
“救火啊,来人救火啊!”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三足金乌两兄弟周围直接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昊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地宣读了《紫霄宫处罚条例》,墨笔一勾,就给他们记了个小过。
后土凝神望着莫名显得灰头土脸的两只大小金乌,不知为何突然想笑上那么一声,她这么想着,也便大大方方地弯起了眼眸,笑意星星点点地落入她眸中。
帝俊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目光朝着后土的方向望来:“后土道友……”
后土随意地摆摆手:“无事无事,在下什么都没看见。”
帝俊:“……”
未来的妖皇沉默了一瞬,故作无事地交了罚款,又接过了纸笔,打算写那个什么,大概叫检讨书的东西,眉头难得皱了起来,露出了甚是苦恼的神情。
瑶池瞧了瞧他们,又着重强调道:“一定要是自己写的检讨书,不能让别人代写,也不能抄袭,都想清楚了啊,我们举头三尺有天道!”
天道:“……”你特么的!
本座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前头的谣言事件还没有解决,奇怪的神职又增加了是吗?!
然而瑶池小姑娘丝毫不惧,手捻清香三柱,认认真真地上告道:“最为公平正义,清正廉明的天道啊,请倾听我们的声音吧……”
帝俊:“……”
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中难得起了一个念头: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天道同样头皮发麻,由法则凝聚而成的躯体绝望地散成了漫天的灵光,飘飘忽忽地游荡在鸿蒙之间。
令人不禁感慨一句:一个幽灵,一个共**主义的幽灵……
对不起,错了重来。
一个孤苦无依的天道寂寞地飘荡在鸿蒙之中,引得监管着祂的人频频侧目,一时之间竟然生出了几分同情之意。
惨,真的好惨。
好久没见过这么惨的天道了嘻嘻嘻,得给同事们也看看√。
社死这种事情,摩多摩多。
画面拉回到这边,紫霄宫这处大殿经过诸位学子们的一番折腾,依旧是坚定不移地履行着它该尽的教学职责。
学风兴兴向荣,学生自信昂扬,饱满的斗志,坚强的意志,无坚不摧的信念,组成了这座伟大的学府!
——远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洪荒中,第一次有人走向了芸芸众生,将“大道”传承了下去。
通天随着鸿钧一道踏入殿中,下意识抬起眼眸,望着那静静等待着的三千红尘客。他的步履微微一顿,不自觉地侧过身去,望了望身旁的鸿钧。
道祖穿着他惯常的那一身雪青道袍,紫衣白发,眉目从容。
后世人尽皆知,紫色在洪荒最为尊贵。这正是因为鸿钧道祖昔年传道三千红尘客的举动。从此往后,再无人胆敢去穿那一身紫色,也象征着,他们对道祖的尊崇与敬佩之意。
传道众生啊……
通天低眸垂目,抬起手指轻轻按压着自己的心脏,听着它一声连着一声过于欢喜与剧烈的声响,唇边轻轻扬起一个笑容。
多好啊。
他的道,以及……他的师尊。
鸿钧微微侧身,神色中似有几分疑惑,又耐心地牵起了他的手,在他耳畔轻语一声:“走吧。”
通天回应了他的举动,同他一道往前走去,眸光清亮如水,澄澈见底。
女娲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太一眼眸一亮朝着他挥了挥手,又见所有修士齐齐地下拜:“拜见道祖。”
鸿钧始终扣着通天的手,平静地望着众人,又微微抬起眼眸,扫了一眼接引准提,方才缓缓地同那天穹之上的眼眸对视了一眼。
天道无声无息地睁开眼,至高无上的力量笼罩着紫霄宫,无形之中激荡起万千的气浪。漫天桃花纷繁如雨,倏然而落,沾满了整片地面。
风声萧瑟,透着隐约可闻的杀机。
端看这珍珑棋局,鹿死谁手!
第92章 故下封枝雪
“大道之路, 如登绝壁,如攀险峰,非大毅力、大智慧、大气运之人, 难以望其尽头。”
巍峨紫霄宫,自春往冬, 自冬归春, 以这短短的三千载, 传道于此三千红尘客, 待至他们离去,又将道法传至四海八荒,世人方有求索大道之门径。
通天端坐在鸿钧下首, 听着他以往已经听过一遍的三千大道,更多的感触油然而生。
他也曾以莫大的毅力孤身一人行过漫漫雪夜, 从昆仑山走下, 踏遍洪荒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停驻在海外孤岛蓬莱之上, 见着头顶日月或升或落,忽而发觉这一生一世,不过是须臾之间,一次日落月升, 或许便是匆匆一世。
方知求道之难,实非人人可以如愿。
紫霄宫中, 通天轻轻闭上了眼,思绪又似乎回转到当日。
在他之前,蓬莱从未有旁人踏足, 远远望去, 只见嶙峋的峭壁上覆盖着最原始的青苔, 奇花异兽伴着微微潮湿的海风生长。偶尔抬起首去,望见鲛人从碧波粼粼的海面上踏着月光而来,朦朦胧胧的白雾将一切轻轻掩盖。
灵气充盈太虚,万物蓬勃生长。
他静静地坐在崖边,望着天际那一轮耀日缓缓沉入地平线,羲和驾着金车而过,徒留满天的云霞。
天地何等静谧,唯独他的神识向外探去,逐渐覆盖了整座蓬莱岛。
蓬莱岛上悬崖陡峭,白浪重重地拍打在崖岸上,溅起无数浪花飞沫。万千的蜉蝣从水面上飞过,匆匆忙忙,奔赴着它们的归途。
而他端坐在岸上,正将白日里的感悟说予身边的草木听,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天南海北胡扯一通。
比起后来他那几个顽劣的弟子,它们倒是格外安静,偶尔随着长风轻轻摇曳,衬得此间愈发静谧。
那一团纷飞的蜉蝣中,不知何时就有一只停下了脚步,似被他的声音吸引,悄无声息地停留在了一片草叶之上,不再往前飞去。
通天讲得正愉快,眼见多了一个听众,又愈发兴致勃勃。
明月皎洁无瑕,自深色的天幕上注视着这一幕,微微晃动着,自上头落下金色的帝流浆,朦朦胧胧,散发着暖色的光晕。
草木们受了这月华精气的哺育,周身灵光萦绕,生机盎然,更加捧场地听着他讲道。
那只蜉蝣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之下,身上也渐渐生了几分变化,随着讲道的深入,它头脑中的混沌渐渐散去,灵智初开,懵懵懂懂地抬起眼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
通天低眸望去,不觉从袖中伸出手掌,接住了这只小小的蜉蝣。探出的神识轻而易举地将它那份欢喜之情传递了回来,令他下意识扬起唇角,微微一笑。
自长夜至破晓,草木们的变化甚为显著,蜉蝣努力了许久,终于从口中吐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
通天捧起手掌,凝神听去,辨不太清晰,只觉出那连绵不绝的喜悦之情萦绕着那只小小的蜉蝣。它依偎在他的掌心之中,格外开心地振动着自己的翅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又轻轻发出一声舒缓的响声。
“你很高兴吗,小家伙?”少年轻轻碰了碰蜉蝣,唇边浅浅地漾开几许笑意。那只蜉蝣再度努力起来,短促地发出两个音节。
“高,兴。”
通天微微一笑,将常用的洪荒通用语传递了过去,很快,他便瞧见蜉蝣尝试着开了口,声音轻微,听得却很清楚。
“朝,闻,道……夕,死……”
通天微微一怔。
恰于此时,天际第一缕阳光拂过大地,落在了蜉蝣身上,它维持着一个仰首的姿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又甚是欢喜地重复了一遍:“你,的,道……很,高兴。”
蜉蝣死在了那个晨曦初晓的瞬间。
很轻易,很短促,像是一个迅速画上的休止符,叶片上一滴缓缓蒸发的晨露,尚且来不及留下什么痕迹,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通天恍惚垂眸,指尖微微颤着,忽而忆起一事:“蜉蝣者,朝生暮死”。
它们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没有求道长生的机会。
紫霄宫明净的殿宇中,鸿钧凝视着下方的众人,视线偶尔拂落,凝聚在伸手抵着下颌,眼眸紧阖的通天身上。
少年眉头微微蹙着,仿佛沉浸在哪处梦境之中,周围的气息却忽而变得缥缈而悠长,虽然仍旧身处在此间天地,却仿佛随时都将羽化登仙而去。
他周围的人亦不自觉地偏过首去瞧他,回头嘀咕两句,略微有着几分歆羡的模样:“是顿悟了吗?”
顿悟,一种玄而又玄的机遇,在他们这种境界,每欲往上一步,都少不得要领悟些什么,否则纵使是万万载的苦修,也瞧不见那境界有一丝一毫突破的迹象。
这并不意味着修行无用,而是此时此刻,阻挡着他们的已非灵气的吸纳,法力的积攒,而是对于大道,对于这个世界核心法则的领悟。
领悟不到位,那便永远都无法跨越这个层次。
鸿钧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自然地给通天施加了几个防护的屏障,方才顺着先前所讲的内容继续了下去。
众人眉目一凛,又赶忙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听课中去。
或许自己再努力努力,也能得到一场顿悟呢?
接引同样压低了视线,眼眸中却泛起几分隐隐的阴霾之色,惯常愁苦的面容上,逐渐涌现出几分清晰的冷意。
他定定地望着桌案上的纸笔,手指轻轻敲击着檀木的桌案,一下两下,敲击的地方浅浅陷下去一个印子,显露出他内心几番波折。
准提望了望他的兄长,又抬眸瞧向通天的方向,口中也似泛起几分苦意。
大毅力、大智慧、大气运……
他默念着这几个词,眉眼微微搭下:他们兄弟二人,如何能比得上被这个洪荒钟爱着的上清呢?
世事便当真这般不公吗?本就已经领先他们众多的人,在对大道的领悟上,同样也走在了他们的前头。
沉浸在过往经历中的通天,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的暗流汹涌,当然纵使是察觉到了,对他而言,亦是一剑足以平之。
青萍剑已然断折,象征着往日亲缘终究难以复得,而净世白莲摇身一变,同样幻化成了一柄清气萦绕的长剑,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袖中。
这世间祸福得失,谁又能算得清楚,思得明白?
笼罩着蓬莱岛的雾气遮蔽着他的视线,偶有鲛人的歌声穿过了重重迷障,明净出尘,宛如天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