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八千岁,弹指一瞬。
“未来的洪荒是什么样的?”
“万物萌芽,生机蓬勃。”
通天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借着无上法力导出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将洪荒的画面投射到盘古面前。
“通天喜欢这个洪荒吗?”
少年眼眸中似有些微的讶异,随即毫不犹豫地回道:“喜欢。”
盘古的目光柔和地落下,忽而出手点了点通天身旁的云彩。霎时间,那云彩生出了几分灵智,绕着通天盘旋飞舞,模样甚是欢喜。
一团皎洁纯白,一团碧色萦绕,又有一团如同琼琼美玉,清风起,万物生。
通天的神识被轻轻触动,不觉抬起眼眸,凝视着他们。恍惚间,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三朵云彩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亲密无间,又偷偷朝着他望来。
通天略微低头,手指轻轻点过她们的脑袋,唇边倏忽扬起了一抹笑容。
“云霄,碧霄,琼霄。”
他喃喃开口,又对着盘古展颜一笑:“谢过父神!”
盘古拦住了他想要下拜的动作,神情温和地揉了揉通天的头:“举手之劳。”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未来发生过的些许片段,也许,这会是一件让你开心的馈赠。”祂笑道,“看样子,我没有猜错。”
通天凝视着那三团云彩,感受着穿过衣袖的一缕清风,下意识伸手将他捉住,不觉轻声抱怨一句:“赵公明。”
那清风仿佛也知道他在训斥自己,很是乖巧了一会儿,又悄悄绕上他的指尖,分外亲近地贴了贴他的手掌。
听到盘古的话后,通天又仰起首来,望着低眸望向他的巨人。
他抿了抿唇,神色略微带着些困惑:“父神,您……”
他想问盘古祂是否瞧见了封神,看到了他们兄弟相争的情景,又或者看出了他们之间骤然断掉的亲缘,又隐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提起此事。
盘古却仿佛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笑眯眯地开口道:“我和我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哦。”
通天沉默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传承记忆里的一幕幕景象:
持着巨斧,最晚诞生在这世上的盘古,一力击败了祂先前诞生的混沌魔神,从而成功地开辟了洪荒。
三千魔神的鲜血与骸骨铺满了整个混沌,漫天的功德金光混着浓郁的血腥气降落,令脚下的大地上开满了血色与金色交织的莲花。
“可是,可是这不一样。”通天纠结了一瞬,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哪里不一样?”盘古笑道,坏心地揉乱了他的发,“我们之间的兄弟关系,就算是大道来了也得承认。”
是是是,毕竟所有混沌魔神都算是大道法则孕育的嘛。
“所以不要太介意兄弟相争这种事情了,”盘古想了想,“按后世的说法,这大概算是,子承父业?”
好可怕的父业。
通天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敬畏之情,又被盘古用法力凝成的大手拍了拍脑袋,甚是无奈地开口道:“怎么老是喜欢胡思乱想。”
通天捂着脑袋:“哪有胡思乱想,明明就很可怕。”
盘古含笑望来:“还好了,不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吗?反正除了这明面上的兄弟关系,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瓜葛……”
祂说着,又低眸望了望通天:“不过,你们之间能走到这一步,我也是没有料到的。”
通天眉眼微垂,缄默不言。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道:“事已至此……”
盘古:“我那三千个兄长加在一起都没打过我,死的死,逃的逃,按理说啊通天,作为我的小儿子,你不应该输啊。”
通天:“……”
通天:“……是儿子我不够努力。”
少年想了想,又不服气地反驳一句:“可我原本也不会输啊。”
诛仙四剑在手,老子和元始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若非后来有西方二圣插手其中,他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非四圣不可破诛仙,破诛仙者必有其兄长。天命残忍,可见一斑。
盘古悠悠一叹,打断了他乱飞的思绪:“儿啊,为父不是说你不行。”
少年仰首看他,目光灼灼。
祂低头看他:“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不行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说我不行。
猫猫委屈!
通天眨巴眨巴眼眸,试图摇晃着盘古的肩膀:“父神——”
“哎哎,有话好好说啊。”盘古无奈摇头,法力凝成的大手轻轻点了点少年光洁的额头。
祂低头望着通天,神色忽而郑重几分:“通天,我刚刚就想问了,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通天怔愣了一瞬,不觉低下头去望着自己飘飘忽忽的魂体,神色间忽而生出几分迷惑来。
他努力回忆着:“我好像穿过了一条很漫长很漫长的河流,上面是璀璨的星辰,下面是缓缓流淌的河水,周围则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指引我推开那片黑暗,然后……”
他就来到了这里,见证着天地初开时的景象。
对哦,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盘古沉思道:“一条河流……”
祂凝视着脚下荒芜一片的大地,眸光微微闪烁:“是命运吗?”
通天微微抬首,重复了一遍盘古口中之言:“命运?命运长河?”
盘古轻轻呼出一口气,忽而掀起了一阵剧烈的风暴,祂抬眸望向穹顶,手掌微微向外探出,伴着天与地一阵剧烈的动荡,有一道分外清晰的裂缝出现在其中,往外透出几许的天光。
混沌的一角出现在两人的面前,深邃幽暗,透着颠倒与混乱的气息。
通天伸手抓住了三朵云彩,又把清风往袖中一藏,方才抬眸望去。
渐渐地,无边的幽暗之中漏下了星星点点的星光,明亮璀璨,分外夺目。
盘古凝视着那一幕,神色愈发凝重:“原来如此……”
“什么?”通天略有不解地望去,却只瞧见盘古投来的深深一眼。
祂忽而问道:“通天,来这里之前你在做些什么?”
少年面上的神情愈发茫然。
在此之前,他望着雪中的山雀,抱着怀中的多宝鼠,也想着他的大道……
通天张了张口,方想将他所做的事情一一告知,又见盘古轻轻摇头,止住了他的话:“罢了,不必说出口。”
祂深深地感慨道:“天命难违,命数莫测,一线生机逃遁而出,故有诸般变故……吉凶祸福,相依相伴,命途多舛,前缘已定,纵使是祂,也怕是不清楚这些……”
通天听着盘古喃喃自语的声响,只觉脑袋一阵疼痛,隐隐泛着几分晕眩的感觉。少年不觉扶住自己的额头,手撑在他肩膀之上,脸色微微发白。
盘古瞧见这一幕,骤然止住了自己口中之言,长长地太息一声:“通天。”
红衣少年低声应上一句:“父神。”
神灵微微俯首,轻轻抚过他额头,奇迹般地,那般剧烈的疼痛一如它来时的无踪无迹,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通天恢复了正常,微微抬眼,正对上盘古投来的目光。
祂笑着望着他,缓声开口,声音如洪钟一般,震动着天地:“继续走下去吧。”
让父神也去亲眼看一看这样的世界。
浩浩长风吹拂过少年的道袍,蒙蒙雾霭遮蔽了琼宇,引得他微微眯起眼,视线逐渐蒙上了一层缥缈的云雾,再也瞧不清盘古的模样。
通天抬眼望去,只见得一片朦胧而不可知的世界中高悬着一片极致的光明,在他的识海之中闪闪发光。
“父神,”他茫然询问,“发生了什么?”
盘古笑声洪亮:“无事无事,有老朋友想来见我一面,你在此地待的时间已经过于漫长,恐惹了他人担忧,自当早早归去。”
通天沉默了一瞬,忽而开口道:“那我还能见到您吗?”
盘古凝神望他,神情分外纵容:“有何不可?”
祂大笑出声,神采奕奕:“你见这山,山是我;你见这水,水是我。山川广袤,宇宙寰宇,无一是我,无一不是我。”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啊。”
通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得眼前的世界忽而颠倒错乱,身躯被一阵温和的力量裹挟而起,轻而易举地送出万里之外。
“去吧,莫回头。”
盘古温和的声音尚且落在耳畔,他的魂魄却已游览过万万载的时光,重新到了他的来处。
悠悠大梦,转瞬即逝。
盘古凝视着通天远去的方向,微微摇头一叹,压下心头的感伤之情,又笑着对着另一个方向开口道:“好友,有些事情我不知当不当说。”
“不当说。”
虚空中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伴着鸿钧缓步出现的身影,紫衣华发,风姿卓然,掌握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力量。
盘古瞧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虽然你这么说了,但是我还是要问上那么一句——好友,你就是这么替我照顾通天的吗?”
“你这照顾的姿势,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说:
鸿钧:不服憋着。
“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三五历纪》
第87章 把酒问青天
鸿钧微微抬眼, 神情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眉头轻轻蹙起:“一死了之,把烂摊子丢给贫道的人没资格抗议。”
盘古望向他, 悠悠慨叹:“我原先以为混沌魔神中唯有你最是注重秩序,为人清冷高华, 一丝不苟, 这才放心把他们交给你……没想到真遇上事来, 还是你最离谱啊。”
鸿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盘古:“真的一点解释都没有吗?”
鸿钧颔首:“没有。”
盘古微微扬眉:“我那好不容易自己长那么大的儿子……”
“别想了, 死了这条心吧。”鸿钧一挥衣袖,从远处骤然出现在盘古眼前,抬眸望去, 语气凉薄,“前世今生, 贫道养了他两辈子了, 有些人还是不要跳出来摘果子为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盘古长叹一声, 神色慨然,“要是我有机会养他,或许,三清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那个孩子……也许就不必背负这般刻骨的悲伤。
鸿钧轻嘲:“算了吧, 若是真学了你,指不定学出什么事情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 盘古你又好得到哪里去?至少三清如今还没真正见血,总好过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混沌魔神。”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抬眼, 话锋一转道:“说吧, 这是怎么回事?”
鸿钧眉头紧皱:“通天先前还好好地待在紫霄宫中, 怎会突然元神出窍,回溯万千时光来到这洪荒的源头?”
盘古闻言抬首,目光掠过祂紫衣华发的友人,又遥遥望向天穹之上那一缕星光倾泻之处,微微摇头,沉吟不语。
鸿钧顺着祂的目光望去,锐利的视线落在天地间那一角窟窿之上,不觉深深地拧起了眉头。
“谁做的?”他刚问了半句,神色又有点难看地回道,“你自己撕开的天穹?不要命了吗?”
“莫急莫急,好友,我自有把握。”
盘古连连摆手,又笑着道一句:“而且你又不是不清楚,过去之事终究是过去之事,哪怕我此时能够同你交谈,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祂抬眼望去,唇边扬起一个略带几分无奈之色的笑容:“好友,我已经死了啊。”
鸿钧:“……”
世界忽而一片静默,只余灰蒙蒙的一片天穹与大地,万物尚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偏那人又继续说了下去:“盘古开天辟地一事,已成定局,连我身亡的命运,也早已写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已经成为事实的过去……故而,不必为我担忧啊。”
鸿钧默不作声地搭下了眼帘,掩盖了眸中微微沉郁几分的情绪,语气淡淡道:
“不必多说,说来说去,不过是你可以正大光明、无所顾忌地作死罢了。”
盘古哈哈大笑,声音震动着此间的天地:“是极是极。”
祂转了话题,心念一动,催动着周围的云团与清风,重新将那片窟窿给补了个完整,满意地打量了几许,方才继续道:“你是追着通天的神魂过来的吧。”
“我先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何通天会在突然之间神游到此。”
鸿钧抬首,微蹙的眼眸落在那苍穹之上,心绪忽而一动:“命运长河?”
盘古微微颔首:“除了祂,谁又能送一个魂魄回溯时空而上。”
“怕不是先前通天一念所至,与祂产生了几分共鸣,以至于魂魄受其感召,故而脱离身躯而去,飘飘乎至于此地。”
鸿钧回想起了那个瞬息,通天亲手斩断了他与元始和老子的亲缘,导致命运长河波涛汹涌,掀起诸般混乱。
他压下自己的揣测,问道:“此事可会有什么后遗症?”
盘古:“他的魂魄最近可能有些不稳,其他的,我暂时不能确定。”
鸿钧颔首:“贫道明白了,之后会替他寻些稳固神魂的天材地宝。”
此话道尽,他们之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良久,盘古又道:“我已经将他送回来处,你不必担忧。”
鸿钧:“这话说得挺晚,贫道已经担忧了好几千年。还好你不是彻底打算不做人了。”
盘古闻言又是一笑,神色微微一正,轻声唤了一句:“鸿钧。”
鸿钧抬眸望祂。
“混沌魔神一向行事无忌,视这世间法则伦常为无物,我原先以为你是混沌魔神中的奇葩,没想到,你竟然对通天动了这般心思。”
盘古垂首望来:“那孩子既然唤我一声父神,我便不得不问你一句:鸿钧,你待他,可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虚假?”
鸿钧凝视着他,语气不辨喜怒:“大道可鉴,天地有知。”
盘古摇头:“若是你变心……”
“那贫道便道消人亡,剜了这颗心还他。”
鸿钧扬唇一笑,神情淡漠疏离,又透着自始至终的笃定之色:“贫道修命运大道多年,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盘古,你大可放心。”
盘古定定地望着他:“如此甚好。”
“只不过……”祂话锋一转,又道,“洪荒不记年,岁月悠悠,近乎无穷无尽,纵使曾经相知相恋,至死不渝,也未必不会逐渐疲倦,彼此生厌……”
鸿钧眉眼微微搭下,神情漠然:“说人话。”
盘古轻咳一声,一点也没有自己在双标的愧疚之感,颇为理直气壮地开口道:“若是通天厌倦了你,想同你分手,你们也当好聚好散,再见不难……”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盘古眉头一挑,便见一道凌厉的剑光倏地破空而来。
祂迅速运转法力将之拦下,抬眸望去,却只见到鸿钧杀气腾腾的面容。
他似是轻轻笑了一声,衣袂烈烈,掌心中执着的诛仙剑上寒光如雪,透着彻骨的冷意。
“那贫道就打断他的腿,把他锁在紫霄宫中,哪里都去不了。日日夜夜,直至整个神魂的每一寸都染上贫道的气息……”
盘古的眉头跳了跳:“鸿钧,你不觉得你说的话有点不对劲吗?”
鸿钧淡淡地望来:“有哪里不对劲?诚如盘古你所说,贫道乃混沌魔神。”
混沌魔神的世界里从来都不存在放手和成全。该是他的,注定就是他的,不该是他的,他强夺也要得到手。
只不过,他一向有耐心,又擅长温水煮青蛙,方才让通天一点点习惯同自己的亲近,心甘情愿地踏入这个以爱为名的陷阱之中,将自己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鸿钧低眸一笑,神色晦暗几分:“我诱他品尝情.欲,我引他生出爱念,我想让那双承载着众生的眼眸之中,也映入贫道的身影。鸿钧是混沌魔神,生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盘古,你怕是当真看错了人。”
盘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鸿钧扬眸望他,神色甚是冷淡:“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盘古摇头:“我决定从现在开始祈祷通天回去之后会好好努力。”
将他爹一斧头一个混沌魔神的优良传统给完美地继承下去,努力改变自己小黑屋的未来!
鸿钧的眼眸微微闪烁,仿佛明白了盘古在想些什么,不觉又是轻笑一声:“吾友,你就看着吧。”
这只气团子,注定是属于他的。
神魂在虚空中飘荡的感觉甚是奇妙,通天抬眸望去,再度瞧见了那缓缓流淌的长河。
群星璀璨,照亮他的前路。
他低头瞧了一眼躲在自己袖中的云彩和清风,心下缓缓舒了一口气,又不觉扬起眼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