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此次能够提前遇到云霄他们,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幸事,就算为此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少年这般想着,思绪又隐隐发散几分。
却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把门下的弟子重新聚齐,想来,应该问题不大吧。
等师尊讲完道,大概就可以去找一找蓬莱岛,等找到之后再寻旧地布下阵法,镇压气运。往后万万载,尚且有余温可以贪恋。
他默念着这两个字,眉眼微微垂落,似怅然,又欢喜。
他的毕生所求,此心所向,终究不过是落在这二字之上。
命运长河自他身旁无声无息地淌过,头顶的星辰静静地凝视着他,望着少年唇边忽而漾开的几许笑意。
通天定了定心神,重新跋涉过这条河流,往着来处的方向匆匆而去。
直至他的身影远远消失在视线之中后,命运长河方似松了一口气,波澜倏地汹涌而起,几乎与天上的星辰相接。
漫天星子徐徐落下,被河水一卷,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命运之间,不知去往何方。
通天睁开了眼。
视线雾蒙蒙的一片,只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少年眼中似有些微的茫然,又听见一声甚是欢喜的欢呼声:“师尊!”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再度抬眸望去,瞧见眼前一只胖乎乎的多宝鼠,头上顶着一团圆滚滚的山雀,小松鼠的大尾巴扫过他面颊,泛起微微的痒意。
袖中的三团云彩和清风挣脱了他的束缚,欢欢喜喜地漂浮在空气之中,学着他们的样子,清清楚楚地唤了一声“师尊”。
“……”
通天怔愣了一瞬,旋即愉快地弯了弯眼眸。
鸿钧从命运长河归返的刹那, 雪青的衣袂被混沌罡风吹拂而起。
他低眸望去,发觉脚下的阵法勉强亮起了几分微光,又倏地破碎开来, 彻底崩裂成最为纯粹的灵气。
无数的天材地宝堆积起了这个一次性的时空阵法,竟在眨眼间成了一片毫无价值的粉末。
道祖却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任凭长风将这些飞屑吹散, 方才抬步往外走去。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庭院之间落花缤纷, 随着雨滴的坠下,溅起了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水花,清脆而悦耳。鸿钧踏过青石长阶, 抬手卷起湘帘,目光往外边投去一眼。
红衣少年的身影在廊柱旁半隐半现, 眉眼温和, 口中低诵黄庭。
鸿钧定定地望去,脚步忽而一顿。
“上清紫霞虚皇前, 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作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
少年的声音很轻,恍惚听去, 竟也如同置身在一场幻梦之中。
多宝跽坐在通天面前,肃穆地垂下眼眸, 眼角余光映入通天那一袭如绯道袍,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以青玉簪挽起, 风姿卓然, 恰若清风朗月。
他的师尊难得摆出了这副正正经经要传道授业的模样, 如玉的手指轻轻执着玉简,低眸垂目,模样专注而动人。
像是注视着众生的神祇,怀着无上悲悯。
含着无尽玄妙的字句缓缓涌入多宝耳中,于他脑海之中幻化出了万千异象,一见天地演化,二见浩荡山河,三见无上大道。诸如此般,不可尽数。
他的神色愈发恭敬,渐渐地阖了眼眸,全心全意地融入通天所授之道中。
在多宝的身侧,三朵云彩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最前面的那朵周围环绕着徐徐清风,五色霞光,分外耀眼夺目。
而在她们身后,又有一只听着听着打了个哈欠的小松鼠,不知不觉就往后倒下,四脚朝天,尾巴往前一盖,格外熟练地昏昏睡去。
通天垂眸望去,眉眼微弯,眸光中漾开几分笑意。
松鼠忽得睁开眼来,甚是惊慌地一跃而起,左看右看,方才抬首对上通天含笑的眼眸。
“吱吱?”它发出了一声疑惑的询问。
通天低笑一声,并不解释,只朝着它伸出手去。
小松鼠犹豫了一瞬,到底是跳入他手掌之中,又被少年轻轻抱起。
雨丝清脆如乱珠,一声连着一声,颇有几分说不出的韵律。
它感受着落在身上的温热手掌,爪子轻轻抓着少年的衣袖,把头往里一埋,颇有几分依赖地陷入了梦乡。
通天低眸拍着它的背,任凭它偷懒睡去,神情愈发柔和,继续讲他的黄庭。
随着他讲道的深入,天地异象愈发清晰,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将这一处小小的亭阁笼罩在万丈霞光之下,引得旁人不觉侧目。
紫霄宫中,伏羲一边心疼地数着家中的果酿药酒,一边抬了眼眸瞥了一眼异象,忽而摇头笑了一声,转身就唤了一声“风希”。
女娲被这一声惊到,茫茫然睁开眼,尚且不知发生何事。
西园的庭院旁,后土侍弄着手下的花草,又眼睁睁瞧着它们在一息之间提前盛放,花瓣摇曳,分外喜悦。
“是道祖?还是通天道友?”
她认真地思考着,又仰起首来,望着天际绵绵细雨,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衣袂曳地,身姿翩然。
远远的,又是谁冷笑一声:“终于……”
他只道了这么半句,便倏地噤声,仿佛颇为忌惮的样子。
通天并未去注意外界的变化,专注地凝望着他身边重新聚拢而来的几个徒弟,眼眸微微垂落,神情似叹息,又恍惚。
一卷黄庭经,他讲了千万遍,讲到烂熟于心,再也不可能忘上半字,甚至连语气都错不了分毫,此时却有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几乎令他恻然。
原来他还有机会给他的弟子们讲道。
并非在深夜沉沉的梦境之中,亦非在偶尔泛上心头的记忆里,而是实实在在地,讲这么一卷黄庭,来弥补他曾经的错漏。
他尽心竭力地将他们引上了这条大道,却独独忘了……教会他们人心。
通天摩挲着厚重的玉简,眉眼微微搭下,眸中转过几分晦涩难明的色彩。
天意难测,人心异变。纵使是至亲至近如三清,也会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日。
你们口中所唤的那一声“大师伯”“二师伯”,也早晚有一天,会通通变为同旁人一般无二的“太清圣人”“玉清圣人”。
他该早点教会他们的。
鸿钧自他背后走来,踏着清脆的雨声,他身后是淫雨霏霏,铺天盖地,衬出几分略有些暗沉的天穹。
唯有少年身旁盛开了重重莲花,一朵又一朵,落入雨中,被清冽的风轻轻吹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靠近,他只是极为自然地坐了下来,一起听着通天讲道的声音,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通天亦未侧首,只专注地把这一段讲完,满意地望着沉浸在大道之中的众人,方才轻轻放下玉简,回眸一望,如同美玉般皎皎生辉的面容落入鸿钧眼中,极尽了世间一切美好。
“师尊。”
“我回来了。”通天笑道。
道祖静默地望着他,眼眸中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口中却是丝毫不留情:“倒还知道回来。”
两人一起回了寝殿。
鸿钧低眸望着懒懒散散靠在他身旁的通天,略微俯下身去,苍白的指尖轻轻穿过他乌黑的发,替他解开了发冠,任凭那三千青丝委地。
随即又自然地松开了手:“感觉身体怎么样?可是有哪里不适?”
“你这次昏睡了足足七千年,若非气息始终平稳从容,灵台紫府也如寻常一样,为师早就已经打上鸿蒙去了。”
通天的关注点却又不对:“师尊,那位已经醒过来了吗?”
鸿钧略微不满地注视着少年,倒也替他解答了疑问:“说是醒了,但又比以前孱弱几分,看样子,你那一剑对祂造成的伤害颇大,让祂连明面上的‘全知全能’都做不到了。”
少年朗笑一声:“是好事啊。”
“好事好事,总是喜欢作死算什么好事?”
鸿钧眉心微拧,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眸光又微微暗沉几分:“别老是同盘古学,到头来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通天眨了眨眼,微微抬首,正对上鸿钧的目光。
他忽而轻笑一声,颇为好奇地望来:“师尊,父神说的那位老朋友,不会就是您吧?”
鸿钧瞥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不周山上,是谁想都没想,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直接就喊贫道师尊的?”
“可是师尊就是师尊嘛——”气团子熟练地蹭了蹭他的衣袖,眼眸闪闪发亮地撒娇道。
鸿钧抬起手指,似要点上他额头眉心,又被通天反应迅速地避开,躲完之后又悄悄掀起眼眸,认真地打量了他许久,方才凑上前来,继续一本正经地甜言蜜语:
“师尊,弟子觉得自己现在身体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一定是因为这段时间师尊在好好照顾弟子,弟子才能不受任何影响!”
“师尊最好啦,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师尊更好的人了!”
整只气团子都甜腻得过分。
鸿钧微微挑了挑眉梢,仔细地打量了他许久,引得通天不自觉地僵硬了几分:“师尊?”
道祖似笑非笑:“讲话这么好听……盘古给你吃了多少蜂蜜?还是你一不小心掉进蜜罐子里去了?”
通天:“……”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了鸿钧的衣袖,往后一退:“打扰了。”
“师尊,弟子无事,先告退了。”
少年起身便走,还没走出半步,又被鸿钧抬手拽了回来,强行困锁在怀中,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之前。
紫衣华发的道祖微垂了眼眸,眸光微微暗沉,语气淡淡道:“为师还没同你算账,你倒是先同为师生气了。还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气团子’啊。”
谐音梗扣钱!
通天抬眸望他,眼眸愈发显得生动,流转着星辰熠熠的光辉。
“师尊不是嫌弃我吗?”
鸿钧低头笑了一声,气息轻轻拂过他耳垂,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他面容上,眸光微敛,颇有几分吝啬:“通天怎敢这般污蔑为师……”
“通天可知,贫道这七千年,是怎么过得吗?”
怀中的少年隐隐沉默了一瞬,良久之后,方才敢抬起眼眸望向他:“师尊……我可以解释的。”
鸿钧望他:“那你解释吧。”
通天沉默了一瞬,努力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许久之后方才泄气道:“弟子能说弟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莫名其妙回到天地初开之时的他,是真的很懵逼啊!
鸿钧低眸望了他许久,心头那些隐隐的揣测又浮了上来。
命运长河……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才会亲自将通天送回远古之时,让他同盘古相见?
本该永不停留,永不回头的命运,怎会突然回首,遥遥望向祂的来处。简直……就和他们的重生一样,毫无道理。
鸿钧眉头微微一动,露出几分深思之色。
是了,重生。
他和通天保留了完整的记忆,通天以一线生机为媒介唤醒了女娲的全部记忆,其余人等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记忆复苏的迹象,只不过都不及他们几个掌握的记忆多。
这从侧面展现出,他们分明都是有着上一个洪荒经历的那个人,而非换了一个世界。
这不是真真正正的“重生”,又能是什么?
通天一直观察着鸿钧的动作,见他双眉紧蹙,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眉眼,似想替他舒展开那颦蹙的眉头。
鸿钧的思绪一顿,下意识捉住了少年的手腕,低眸望向他。
被抓包的通天怔了一怔,本能地狡辩道:“师尊,不要老是皱眉头,他们都说了,这样容易老得快!”
老得快?
鸿钧的眼眸微妙地眯起,视线定定地落在通天身上,语气不明地开口道:“通天可是觉得为师……老了?”
不知为何,道祖忽而回想起盘古调侃他的话,什么“好聚好散,再见不难”之类的,神色愈发显得莫测几分。
通天不明所以,却也果断地摇了摇头:“哪有哪有,师尊您风华正好,风姿卓然,风淡云轻……实乃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美人!”
鸿钧低眸望去,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原来通天是这么想为师的?”
气团子欢乐地点了点头,睁大眼眸与他对视,力求让鸿钧感受到自己的真诚:“当然啦,只是师尊啊,您看看您这满头的白发,年轻人要注意保重好自己,千万别熬夜啊。”
鸿钧保持着微笑,神情间却已然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通!天!”
气团子顿时一抖。
救救救,救救团QAQ!
作者有话说:
是谁膝盖中了一枪?
是我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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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作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黄庭经》
第89章 脉脉两心知
团子眼看是救不了的, 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的,就算是盘古重临也未必能拦住祂好友的。
“师尊,师尊您别生气师尊, 弟子只是随口胡说的师尊唔。”
“我可以……我可以狡辩的师尊!”
鸿钧低眸垂目,轻而易举就将人按倒在了云榻之上, 在他耳畔缓声轻语:“贫道算是看出来了, 有些人果真是三天不打, 上房揭瓦!”
鸿钧:“正好, 让为师来检查检查,这段时间的沉睡和神魂离体是不是对你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影响,也好趁此时机, 替你好好解决一二。”
他加重了语气,将那“好好”两字念得意味深长, 格外具有压迫感。
团子一声也不敢吭, 只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鸿钧, 试图进行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师尊……通天知道错了。”
他蹭了蹭身上之人的气息,又在后者隐隐加重的呼吸声里,抬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埋在鸿钧颈项边撒娇:“弟子不该让您担心的。”
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脖颈处传来, 少年温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服,轻而易举地传递到他身上。
鸿钧眼眸微微暗下, 凝神望着怀中愈发大胆的气团子,一时竟被他抢去了先机。
“弟子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可是……”通天停顿了一瞬, 旋即又扬起脸来, 艳丽绮绝的眉眼灼灼生辉。
“对不起, 鸿钧。”
“我不该让你担心那么久的。”
七千载啊,自从他们重归这亘古洪荒以来,就再没有这么久的分离。
他几乎不敢想象他突然昏睡过去的日子里,鸿钧是如何找到他的神魂所在之地,又生生跨越了无尽岁月前来寻他。
鸿钧低眸望着他的弟子,眉眼微微搭下,语意不明道:“先前讲话还这么嚣张,现在倒好,乖巧成这样?”
通天眨了眨眼:“因为是师尊嘛。”
他埋在鸿钧怀间,垂落了眼眸,语气间含着几分清脆的笑意:“师尊是这世上,待我最好、最好的人。”
鸿钧又叹了一声,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怎么能蠢成这样?”
“师尊——”通天拖长了音调唤他,眉梢微微挑起,露出底下一双无辜的眼眸:“弟子哪里蠢了?”
鸿钧:“想听实话?”
通天睁大了眼眸,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颇有几分控诉的意味。
鸿钧轻笑一声,抬手揉乱了他的发,静静地把他拥在怀间,无所顾忌地挥霍着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命。
通天任凭他抱着,眉眼微微垂落,掩下波澜迭起的眸光,依偎在他怀间,听着那一声又一声,剧烈跳动着的心脏,愈发觉得安心。
紫霄宫中明月皎皎,穿墙入户,照彻满园春色,截取一片天地安宁。
良久,鸿钧方俯下身去,轻轻吻过通天的眉心:“好了,为师原谅你了,现在让为师仔细瞧瞧你的神魂,好不好?”
通天抬眸望着他,指尖不自觉地缠绕着那如雪般清寒的发丝,又顺从地敞开了自己的识海,任他轻轻探入一股力量,仔仔细细地,将之探查过去。
“如果是师尊的话,当然可以。”
相较于躯体,神魂被触碰的感觉分明更加敏感。
浩瀚无垠的力量克制着,压抑着,小心翼翼地探入,一寸寸地与神魂接触,几近亲密无间。
是温热的,是缠绵的。
通天茫然地眨了眨眼眸,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鸿钧的衣袂,用力之重,使之不觉泛起几丝褶皱。
鸿钧一边检查着他的神魂,一边又略微留出几分心神,关注着他的举动。
道祖隐约叹息一声,将他拥得更紧,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过于剧烈的情绪:“别怕,为师不会伤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