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二哥他又骂我!”
大红团子委委屈屈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又在瞧见怒气冲冲走过来的元始时,刷得一下躲到了他身后。
他无奈摇头,左劝一声,右哄一句,方才拦下了这场闹剧,旋即低下头去,抱起了这只软乎乎的气团子,望着他抬起眼来,朝他盈盈一笑,霎时间,春光无限好。
盘古三清皆由父神的元神而来,纵使没有世俗凡人之间的血脉亲缘,却也是天地认可的兄弟。
只可惜,这份兄弟之情,到底被他和元始摔了个粉碎。
玉碎难全,镜破难圆。
前世今生,他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倘若,倘若……
没有倘若。
老子微微摇头,一步迈入殿中,身形掩在缓缓合拢的大门之间,忽而生出几分颓然之感。
只一瞬,他以袖掩唇,身上的修为微微一晃,倏地跌落了一个境界。
通天如有所感,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眸光若有似无地闪烁了几下,映入鸿钧雪青的衣袂。
道祖低头望他,十指紧扣:“通天如今可还欢喜?”
他轻轻点头,俯身抱住了他的腰身,将头埋入他怀间:“师尊。”
停顿了一会儿,又轻声唤道:“鸿钧。”
“我很是欢喜。”
鸿钧眉眼微动,低头望去,目光中映入少年明亮的眼眸。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唇角微微上扬,笑得格外灿烂夺目:“鸿钧最好啦。”
道祖静默了一瞬,浅浅地弯起眼眸,眸光愈发显得柔和轻缓,他轻轻拥着怀中的少年,缓缓呼出一口气,略显低哑的声音拂过少年耳畔,带起一阵舒缓的风:“如此便好。”
我亦,十分欢喜。
厚重的雪花打着转儿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通天的乌发上沾染了几分攒簇的白雪,又被鸿钧抬手轻轻拂落。
他握着少年的手,手指轻轻抚过那细腻白皙的肌肤,又见他微微侧过身去,耳垂边泛起羞恼的绯色,唇角亦不禁泛起几分微微的笑意。
“好了,走吧。”
鸿钧阖了阖眼眸,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仔细地牵起了他的手。
“嗯?好。”通天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略显慌乱地偏过头去,半晌,方才定了定神,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随着他一道行去。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昙花万年盛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刻。
庭院之间,后土以法力庇护着此花,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使得它在寒风料峭之中,仍然展现着独特的生机。
女娲坐在树梢之上,手指间有碧蝶翩翩欲飞,她低眸望去,倏地扬唇一笑:“来了来了,气团子带着他的监护人一起来了。”
帝俊揪着太一的耳朵不放,闻言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面色匆匆地起了一卦叩问吉凶,算完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瞪了一眼太一。
太一气息奄奄,有苦说不出,只得屈服在兄长的淫威之下,老老实实地待在一旁,望着帝俊大踏步地走出门去,同鸿钧攀谈两句。
“道祖,我那弟弟近来……”
帝俊眉头紧皱,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向两个麻袋的方向,思索着该如何颠倒黑白。
鸿钧凝眉听着,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落在了通天身上,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
通天下意识就要缩回手,又被道祖稳稳地扣住,不容许他有丝毫逃离的念头,只得无辜地抬了眼,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事你放心便是。”
鸿钧心下无奈,望了望天穹,又对着帝俊开口道:“洪荒如今已非昔日的洪荒,有些事情……并非那位说了就算数的。”
近乎明示。
帝俊瞬间领悟。
他笑着拱了拱手,邀请两人一道落座,童子奉上美酒佳酿,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月色明朗,该来的,能来的人都来了个彻底。
巫族这边的后土玄冥,又添了一个同样爱好花草的春神句芒,妖族这边的帝俊太一,未来的股肱之臣伏羲,以及立场颇为暧昧的女娲和通天。
因果之链悄无声息地构筑,命运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姿态交织在一处,辉映在他们的命宫之中。
本该毫无牵扯的道途有了关联,本应生死搏杀的人成了好友。
再深一点,便是气运纠缠,互相影响,直至再也难以分割。
通天微垂了眼眸,手指笃笃地敲击在桌案之上,似乎瞧见了未来巫妖之战中尸横遍野的场景,又不由得伸出手去,想去捉住那一星半点的生机。
鸿钧注意到他的举动,略微抬起眼眸,感受着天道传来的微弱气息,那位在遭受重创之后,仍然没有苏醒。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祂不会永远沉睡下去。
好在,如今的祂在大道的钳制之下,已经成不了气候。
道祖静静地思索着,眉头微微蹙起,思绪微转,忽又回想起那日祂所说的话来:
“洪荒注定没有未来。”
鸿钧心头隐约浮现几分阴影,他淡淡地望了望手中的杯盏,随意地饮了一口,心思如电急转。
作为亲眼见证过天道的陨落与洪荒的毁灭的人,他自是不会怀疑无量量劫的存在。更何况,但凡能至圣人这般境界的,心头都隐隐有着几分预感。
万物自萌芽到兴盛,再从兴盛到毁灭,此为自然运转之法则,无人可以避免。
洪荒没有未来。
可他们却逆转了时空,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再度回到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之中。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妙?又和他,和通天有什么关联?
鸿钧凝视着身旁的少年,望着他回转过身来,朝着他弯眸一笑。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心神渐渐平定。
无论如何,他决不允许前世的结局再一次上演。
他捧在手上护在心里的气团子,自当永远灿烂明媚地,度过这平平凡凡、无波无折的一生。
天道自鸿蒙中睁开眼, 意识飘飘忽忽,如同坠在云雾之间。
“本座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不怕死的疯子, 上来就捅了本座一剑。还有一个不要脸的,同本座说他还是个孩子, 要本座原谅他。”
监管着祂的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 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天道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眸, 目光透过鸿蒙, 落在底下的紫霄宫上,声音有气无力:“后来本座发现那不是梦,是真的。”
“真的有那么一个疯子和那么一个不要脸的!上清通天!鸿钧!”
祂的神情骤然愤怒起来, 心念一动,便在一片混沌的鸿蒙中催生出大片大片的风暴, 轰轰烈烈地席卷过周围的一切, 摧毁,湮灭, 直至彻彻底底的虚无。
“好,真是好得很!”天道目光幽幽,“不愧是本座选定的代言人,果真是一等一的绝情!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 他这么做的下场……”
监管者们轻咳一声,委婉道:“这两位在大道阁下那里已经挂上号了。”
天道倏地回头:“闭嘴!”
“请您节哀。”
天道的目光冰凉透骨, 幽幽地与他们对视一眼,呵得一声笑出声来。只是无论怎么听,都有那么一点色厉内荏的架势。
“不就是不能动他们吗?用得着你们提醒本座?!”
“您能想通那是最好的。”他们仿佛松了一口气, 机械的语气之中生生透出几分喜悦之情。
“若是本座想不通呢?”
“那我们就只好想办法架空您了。”
天道:“??”
“您也知道, 能够执掌一方世界这种事情, 我们也是很向往的。升职加薪,翻身做主,从007打工人变成资本家什么的。”
天道:“……”
祂难以置信:“你们在威胁本座?”
“事实上,大道已经在寻找能够替代您的人了,只是暂时没有适合的罢了。”
天道陷入沉思,天道逐渐自闭。
日常迫害洪荒天道(1/1)
“大道祂,如今是什么意思?”许久之后,天道方才发出一声状似平静的询问。
“祂希望您能履行好天道的职责,如此而已。”
天道讽刺一笑:“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好得很啊……”天道微垂了视线,目光又落在了下方世界之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履行天道职责……”
祂倏地冷笑一声:“小事一桩。”
接引艰难地从麻袋中爬出来的时候,天色昏昏沉沉,有雪花从他头顶落下,沾湿面颊,顺着脖颈淌下,冰寒刺骨。
他面容抽搐了一下,强忍住咒骂的冲动,回转过身,奋力地将准提从麻袋中扒拉了出来。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麻袋上绘满了光怪陆离的法术与道纹,趁此时机又痛殴了他两下,引得肋骨的伤势隐隐作痛,方才化为一道流光散去。
正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连揪着这一点去指控上清通天残害同门的机会都没有。
想想也是。
就算他们愿意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冲到鸿钧道祖面前控告上清通天。道祖问:他做了什么?答曰:套麻袋痛殴贫道。
这种说出去至少有一半人不信,还会被另一半人狠狠嘲笑的寻仇方式……也太无耻了吧!
接引狠狠地攥紧了手掌,面色阴晴不定。
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吗?
准提鼻青脸肿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人都有些站不太稳当,面色愈发愁苦三分:“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
他停顿了一瞬,又道:“兄长,话说他当真是上清通天吗?”
说到底他也未曾瞧见来人的真面目,若是有人假借了这名头,也未尝没有可能。
接引反而比他笃定:“一定是他。”
“兄长何出此言?”准提疑惑道。
接引目光沉沉,声音中浸透了几分凉薄之感:“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之前在谈论些什么……”
准提眉头一跳,倏地抬眸望去。
接引神经质般来回走动了几遍,直至身上不知哪处骨头断裂的疼痛感传来,才迫使他不得不停步:“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论,所以才这么做。难不成,还当真有什么前仇旧怨不曾?”
道人的目光冰凉至极,往常的慈悲目里也含了几分怨毒的色彩,一闪而过,未曾被旁人察觉。
“上清通天,呵,行事这般猖獗,也不过是凭着背后的倚仗罢了。借些出其不意的伎俩伤人,算不得什么……总有一天……”
他停顿了几息,将话语含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倏而抬了眼,望向头顶那昏暗无光的天穹,眼中忽而闪过几分惊喜的神色。
“或许,不需要等到那个时候了。”
接引微垂了眼眸,笑声冰凉,又透着些许隐隐约约的欣悦之情,惊动了周围树梢之上筑巢的鸟雀。
他的目光倏地一寒,微凉的视线中映入那些往四面八方飞去的灰斑麻雀,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指。
只过了一息,哗啦啦一声轻响,麻雀纷纷然坠了满地,睁着一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无声无息地卧倒在草丛之间,身躯被风雪掩盖,瞧不出丝毫痕迹。
“今朝天寒,冻坏了好多麻雀。”
准提怔了一怔,正对上接引平静的面容。他张了张口,又低垂下视线,凝望着那边灰蒙蒙的一片,涩声应了一句:“可惜了麻雀。”
那日的昙花开得格外灿烂,不负后土为之付出的大把心血。
友人间的聚会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眨眼间已是数载光景。时光照旧慢悠悠地往前走,不为任何人停留半步。
又一日,皑皑的飞雪覆盖着紫霄宫,渐渐堆积过屋檐、台阶与阶前的空地。
滚圆得跟个球似的山雀紧紧地抓着下方的枝桠,与簌簌的飞雪无比和谐地融合在了一起,一时竟分不清彼此。
通天坐在屋檐之下,低眸望去,手中不紧不慢地抚着怀中的多宝鼠,视线悠悠地落在雪地之间,望着天际的飞鸟,脚下的松鼠,唇边扬起几分浅浅的笑容。
鸿钧偶然从殿内投来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任凭他在外边胡闹,逗着花花草草,飞禽走兽,神色中尽是纵容之色。
前尘往事俱为尘土,往后之路来日方长。
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连久久未曾摸到头绪的心境,都有了那么一丝松动的痕迹。
通天微垂着眼眸,凝视着自己微微带着点薄茧的手掌,十指并拢,轻轻将之攥紧。
圣人之境再往上,那便是证得无上大道,超越这片天地的桎梏,真真正正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前世,他因封神而功亏一篑,气运跌落,境界受损,今朝……却也因此更进一步。
福祸相依,祸福难料,谁又能说得清楚,思得明白?
劫数劫数,渡不过便是劫,渡得过……也不过如此罢了。
想着想着,通天不觉阖上了眼眸,长睫微微舒展,垂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冬日的日光并不灼热,徐徐拂过周身,泛起几分舒缓的暖意,他就在这样懒洋洋的氛围中放空了自己的大脑,任凭眼前的世界从纯白变为彻底的黑色,又在无边的黑暗中,渐渐演化出万千的世界来。
紫霄宫中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彻底被其他的声音取代。
在听到江河奔流的声音时,通天睁开了眼。
他望着面前滚滚而来,向着远处奔去的河流,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
少年脚下是滔滔不绝的江流,头顶是漫天群星璀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深邃而神秘的黑暗。
那无边的黑暗仿佛在闪烁,在发光,以一种莫测的力量在吸引着他的视线,引导着他向着这片寂然的黑暗漫步而去。
“这里是……?”
通天微微抬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顺从着自己的本心,向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迈去。
星辰明澈的光芒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滚滚的河流昭示着时间的存在,衣袂自河流上轻轻淌过的瞬息,仿佛能瞧见那上面沾染的一星半点儿璀璨的星辰碎片,闪着盈盈的光芒。
忽然,他顿住了脚步,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微风,手指轻轻向前探出,摸索着,重重地推开了眼前的黑暗。
霎时间天光乍明,无尽星茫朝着他涌了过来,几近铺天盖地,仅仅一瞬,便将他彻底淹没。
紫霄宫中,多宝微微抬首,目光中透着几分困惑的神色,他望着通天忽而停滞的动作,又顺着他弧度优美的上颌,望向那双紧紧合拢的眼眸。
“师尊?”
通天一手撑着脸庞,端坐在飞雪之中,红衣灼灼,长睫微微垂落,仿佛落入了一场美梦之中。
多宝略显疑惑地歪了歪头:“睡着了吗?”
他想了片刻又觉得不对,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爬到他肩膀上,甚是用力地唤了一声“师尊!”
抱着松果不放的小松鼠被这一声惊到,茫然地抬起了脑袋。枝头的荒雪簌簌地颤着,滚圆滚圆的山雀用力地抓住了枝条,俯身朝着下方望来。
殿中的鸿钧微微垂眸,放下玉简,起身从殿内走出:“发生了什么?”
多宝迅速地解释了一遍,又见鸿钧匆匆两步便走到通天面前,低垂下眼眸,检查起通天的身体状况。
半晌之后,他微微抬起首来。
那是世界初生时的景象, 万物处在蒙昧之中,尚且不曾生出意识。
流云徘徊在天边,时而团成一团, 时而散若飞絮,自通天的衣摆边拂过, 天真又快活。
有高大的巨人撑起了头顶的天空, 分开了厚重的大地, 于是清气上升, 浊气下沉,天地始分。
祖龙和元凤的身影绕着那道高大的身影盘旋而上,仿佛在说些什么, 又倏地分散开来,一者翱翔于穹顶之上, 一者坠入滔滔不绝的汪洋。
巨人只是看着, 眼中含着几分宽容的笑意。
“……”通天静默地望去,凝视着那道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一时竟已无言。
半晌之后,他瞧着那位巨人朝他望来,眼眸中透着几分明悟的色彩,轻轻唤了一声:“通天。”
少年微垂着眼眸,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足踏云光而上, 经过的地方缓缓盛开着朵朵青莲,直至能与他平视,方才躬下身去, 郑重行礼:“父神。”
盘古静静地打量着他, 目光中仿佛洞彻了一切, 祂感受到了他们之间似亲密又陌生的熟悉感,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因果之线,也在那个瞬间,瞧见了祂最终陨落的命运。
神灵微微太息,似遗憾,又宛如尘埃落定一般。
“很高兴见到你,通天。”
通天抬眸望去:“此亦为通天之幸。”
他留在了盘古身旁,坐在祂肩头,陪着祂一道度过支撑着天地的漫漫岁月。
后世的传说这样将此事记载:“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