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尝试出手的瞬息,都能感到这具躯壳的不情愿。
盘古,父神,您是否也不想看到我们兄弟相残的情景?可是,若当真是如此,又岂会有封神呢?
半晌,老子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瞧了通天一眼,开口道:“你之前跳得太快,有些事情为兄还没同你讲完。”
通天配合:“愚弟洗耳恭听。”
老子静默了一瞬,缓缓道来:“通天,我们三人的来历你想来也是清楚的。父神的元神分成三份,各自与太清、玉清、上清之气结合,落于昆仑山上,方有如今的我们。”
老子:“你我三人,虽无血脉亲缘相连,却真真切切是同气连枝,祸福与共。理当互相扶持,共求大道。”
通天微微抬眼,含笑听着。
老子凝视着他:“贫道不才,勉强先于你们二人化形,妄自称长。既为长兄,自然要担负起照顾你们二人之责。”
通天重重地鼓掌,眼眸弯弯:“好!”
老子莫名停顿了一瞬,眸中暗光更沉。他垂眸打量着一脸真诚的通天,微微阖眸,仍道:“故而,若有什么事情,你大可来寻为兄帮忙。不管怎么样,为兄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通天继续敷衍点头:“没问题!”
老子定定地望着他,掩下眸中几分叹息:“通天,你真的有在认真听为兄说话吗?”
通天慢吞吞地从袖中掏出一份玉简,神念一动,上面的文字若浮光流动,形貌并俱,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他又给老子完整地放了一遍,方郑重道:“兄长放心即可。”
不知为何,老子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可瞧了瞧通天的举动,又挑不出丝毫毛病。
他犹疑了一瞬,仍是慢慢点了点头:“先就这样吧。”
老子:“这次禁闭尚有一些时日,你待在这里,再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灵力。”
通天莞尔:“谢过兄长。”
当真是一段平平无奇、毫无意义的对话啊。
老子最后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推开了门扉。殿外的月光洒落一地的清辉,殿内的碗莲开得欢喜。
通天斜倚在云榻边,又懒散地往下一躺,目光瞥了一眼玉简,又在袖里乾坤中寻了个地方将它妥善地安置好。
——是为了熟读文章,背诵全文吗?
——当然不是啦。
通天深沉地想着:展望未来,诛仙阵前。当老子应元始之邀前来破阵时,他定要以袖掩面,摆出一副满目凄惶,相顾无言,哀哀切切......的样子,再以不堪回首之姿,颤着手取出这份玉简。
以十倍的音量!十倍的语速!
反复回荡,声声入耳,重复那一句“为兄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让他这辈子都后悔出现在诛仙阵前!
呵,太清。
说什么为兄总是会站在我这一边的。您可是,从未站在我这一边啊。
往事不堪回首,又何须回首?
看那碧游宫荒凉于沧海之间,看那经年的雨丝噼里啪啦地打在蓬莱仙岛的崖石之上,再看那在风雨中斑驳的古旧台阶。
一级,又一级,长满了青苔绿斑。
“截教,截教,是截?还是劫?”
通天盯着头顶的琉璃灯盏瞧了许久,又懒散地阖上眼。魂魄超脱身躯而去,再做一场隔世的大梦。
玉虚宫外。
元始静默地等待,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老子执着拂尘而来,白发披肩,周身气仪淡然。他瞧了瞧元始:“怎么不在檐下避雪?”
元始回眸看他,又望向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宫阙:“大兄,我想不明白。”
他顿了一顿,仍是把那份微妙的感觉道出:“通天他......是不是讨厌我们?”
他下意识想把通天拽离岩石的那个瞬息,钟灵毓秀的少年抬眸看他,神情仿佛诧异了一瞬,又转回诸事无关的淡漠。
他心头却倏忽冰凉一片,仿佛有莫测的恶意加诸其上,浓烈至极,又转瞬即逝,只余下一阵心悸之感。
元始阖上眼,指尖触上心口位置,眸底骤然冰冷。
老子微微一叹,施了个法术,替他拂去肩头的落雪:“元始,这只是你的感觉。”
元始定定地看来:“可是大兄,三清之间的联系何等紧密,在我等还未化形之前,便足以通过感知了解对方的心情。”
元始:“我不相信这只是我的感觉。通天化形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子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元始抬起眼。
老子:“他欲向大道起誓,受天谴考验,以此向我证明: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生。”
元始沉下了眸,一字一顿:“那么,当时就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宫阙冰冷的大门,手指触碰着玉石寂寞的温度,忍不住想要推开它。
老子凝视着他:“元始,你有把握问出真相吗?”
元始侧首看他,眼底波澜不起:“难不成,兄长便坐视他一直保持着这般模样?”
老子:“你打算关他半载禁闭,既然如此,便等他半载吧。”
元始:“半载之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吗?兄友弟恭,团结友爱?”
老子沉沉一叹:“也许。”
老子:“至少此时此刻,你我无法问出答案。”
元始轻嘲一笑,语气微寒,如同浸透在霜雪之中:“那愚弟就等上这半载。”看半载之后的光景,是何模样。
他收回了手。
光阴匆匆,流逝如水,转眼之间,通天便踏出了玉虚宫。往日寂然无声的昆仑山,也正式迎来了它的第三位主人。
元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含笑的模样,眉眼隐约舒展几分。
抛开化形时的小插曲,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谐美好。
天地开阔,山川邈邈,昆仑山上是难得的静谧与安宁。洪荒初生时充沛的灵气拂过大地,万千的生灵在长夜里孕育。它们将逐渐遍布整个大陆,在日月精华的哺育中萌发灵智。
便是眼下,天上掠过的白鹤,地上一挖一窝的兔子,生机勃勃,鲜美动人,烧烤起来的滋味也是相当不错。
等会儿......烧烤?
元始难以置信地按住自己的心口,手指颤抖不已,望着一袭青衣懒散地躺在草丛上的少年。
嗯,照旧不带莲冠,长发以红绳随意束起。见他瞧过来又腾得一下站起,捞起烤兔子就跑。
“通天你给我站住!”
少年嗷呜一口凶残地咬掉了兔子的腿,逃离现场的速度快到飞起,又懒散着一双眼眸,朝着元始挥挥手:“再见啊兄长。”
那架势,那模样,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在天池边垂钓的老子轻轻叹上一声,看着湖水中刚刚上钩又迅速被惊走的一尾红鱼:“......三弟。”
通天飞快地从他身旁经过,瞥了一眼碧色的湖水,眉眼微微挑起,随手朝水中一招,忽有数十条游鱼纷至沓来,簇拥到他身前。
他暂且驻足在此,伸手掰下点兔子肉喂它们。
老子瞧了瞧通天,又看了看鱼:“它们的食谱上有这个?”
通天眼都不抬一下:“啊,对啊。毕竟是我养的鱼嘛,当然是我吃什么,它们就吃什么。”
老子:“......”
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吐槽弟弟和鱼吃一样的东西,还是他居然用这些喂鱼并且没把鱼喂死。
太难了,兄长他太难了。
后面的元始磨刀霍霍,前头的通天动若脱兔。
老子重重地叹气,一放松,手中的钓竿刷得一下就被群鱼拽入水中。它们欢喜地咬下钓钩上的饵食,又甩着尾巴追着通天的脚步而去。
于是,绕着整个昆仑天池,开始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大逃杀。热闹得整座昆仑山的生灵都偷偷探出眼瞧。
“加油加油!”
“要抓到了快要抓到了,快跑!”
“啊,上清真人又双叒叕被关禁闭了,今天他要写检讨吗?”
“写了!他写了!哇哦玉清真人好冷酷好无情好有理取闹哦!”
“太清真人吃瓜看戏的样子好悠闲,这就是住在瓜田里的快乐日子吗?”
这才是洪荒正确的打开方式吧,什么苦大仇深的,果然只是错觉啦。
元始再也没有感觉到那天的心悸之感,只瞧着通天保持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优良作风,不亦乐乎地踩在他的底线上上蹿下跳。
认错态度十分诚恳,改正力度基本为零。
真是,真是。
太过分了啊!
“通,天!”
少年抬眸一笑,眸光熠熠、鲜活生动,仿佛从不知晓世间疾苦,仍然是一派天真快活的模样。
几乎让人疑心起来,那怀着怅然之心从高山坠落的他,与此时此刻的他,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老子垂眸凝思,沉沉一叹。
他瞥了一眼元始,拢在袖中的手再度掐算起命数。
吉凶不明。
皑皑的苍雪之间,通天懒懒散散地听着元始恨铁不成钢的训话。软乎乎的小松鼠在他掌心上开开心心地啃着松果。
他撑着脸瞧它,长长的睫毛忽闪忽落,顺手揉了揉它毛绒绒的大尾巴。
啊,这么多年了,元始骂他的话还是翻来覆去那么几句,好生无聊唉。
“你在听我说话吗?通天?”
通天捂住自己的耳朵,嗯嗯地点头。
头顶的目光顿时犀利起来,伴着压抑着的怒气:“通天!”
通天:“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一只大手伸了出来,残忍地揪住了松鼠,试图把它强行拖走。松鼠顿时惊慌失措,松开了手中的松果,转而抱住了通天的手指:“吱——”
通天手疾眼快侧身一躲,又把松鼠往怀里一藏:“兄长?”
元始面色沉沉,含怒的目光落在无辜的松鼠头上,身侧的手指悄然攥紧,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通天微妙的目光落在他腰间,悄无声息地往后挪移了一步,又把松鼠换了一个位置,掩藏在他身后。
他清了清嗓子,眼眸真诚地望去:“兄长,有什么事情冲我来,能不能不要老是对我家……我们家毛绒绒动手动脚?”
元始冷笑:“我们家?”
通天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对啊,昆仑是我们的家,昆仑山上的小松鼠,自然是我们家的小松鼠啦。”
元始:“......”
元始:“强词夺理!”
通天一脸正色:“怎么会呢?难道我有哪里说的不对吗?”小松鼠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坚定地“吱吱”了两声。
元始的眼神又不觉落到松鼠身上,语气重重道:“一天到晚都喜欢跟这群东西一起胡闹,通天,你还有理了?”
通天熟练地扯起大旗,高深莫测道:“亲近生灵,体悟自然,这有什么不好?大兄你说对吧?”
老子:“......?”这还有为兄的事?
他看着元始投来的目光,轻咳一声:“这个啊,为兄也这么觉得。”
元始:“?”
老子转身看向通天,语气责怪:“不过也不能太过分了啊。”
通天眨了眨眼,相当无辜。
被迫发动了端水技能的老子揉了揉眉心,忽而觉得如今的日子似乎,也许,好像……也挺难过的啊。
元始咬牙切齿:“总之,给我放开那只松鼠!”
“我不!”通天坚定摇头,誓死捍卫着自己撸毛绒绒的神圣权利。
昆仑鸡飞狗跳的日子,想来,还会持续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三十三天外。
混沌中睁开了一双无机质的眼眸,上下旋转了一圈,又直直地投下目光,落到新生的洪荒大陆之上。
一龙,一凤,一麒麟。
祂似是笑了一下,却未生出半分情感波动,只继续顺着轨迹拨动着命轨。
祂的目光掠过周天的星辰,在太阳星上停留了一会儿,又俯视着大地上奔跑着、呼和着的黑点。
最后,祂的目光落在邈邈的昆仑山上。
通天照旧捂着耳朵,眼眸中映着元始怒气冲冲的面容,又熟练地弯起眼眸,模仿着曾经天真的自己。
祂移开了视线。
什么也没有发现。
昆仑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似乎仍是记忆里的模样。
平静无波,唯有修行的岁月中,通天伸出手去,接下头顶摇摇欲坠的花朵,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淡漠疏离。松鼠趴在他头顶,困惑地吱吱两声,又蹭了蹭他的脸颊。
他低头笑了一声,顺手揉了揉小松鼠毛绒绒的大尾巴,把它重新抱在怀里。
又或者说,人人都是一样的,唯独他不一样了。
他微微闭眼,佯装睡熟,听着雪花簌簌飘落的声响。几不可查的脚步声混在其中,比落雪的声音还轻上三分。
他也懒得去想是谁走了过来,仿若诸事无关一般懒散地靠在树旁。
元始面容冷然,眼眸微暗,静静地凝望着树旁仿佛安然睡去的少年。
他未发一言,拂开衣摆席地而坐,微微透着凉意的目光先是落在松鼠身上,又慢慢移开,凝视着通天。
他好像真的睡去。
也许没有,只是想躲着他罢了。
“通天。”元始垂眸,惜字如金地开口。
少年隐约颤了颤眉睫,又似贪恋梦乡一般,不愿睁开那双清朗的眼眸。
元始眸光微敛,透过树梢间垂落的光点看去,心头那份难言之感愈发深重。他平静地垂眸,干脆利落地向着松鼠伸出手。
下一瞬,通天微凉的手指搭上他手背,半带困倦的声音拂过耳畔:“兄长?”
元始:就很气:)
他沉了沉眼眸,压抑着心上那份愠怒,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不继续睡了?”
通天抬眼看来,无辜可怜:“既是兄长寻我,弟弟自然是要醒上一醒的。”
元始:“真心话?”
通天与他对视,轻轻一笑:“千真万确。”
元始低眸看着他仍然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通天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兄长突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元始藏于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指尖,冰凉一片,似被外界的寒意侵染:“大兄觉得,我们在昆仑待的时间有点长,应当出去游历一二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通天低头放下了松鼠,看着它刷的一下窜上高高的树枝,尾巴一甩一甩的,愈发灵动可爱。
他眉眼舒展,好奇地望来:“长兄打算去哪里?”
元始抿唇不言,定定地看着他。
通天歪了一下脑袋,仿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哥哥生气了?”
“湿生卵化、披毛戴角之辈,”元始语气冰寒,“你为何总喜欢这些东西?”
通天的眼眸微敛,眸光浅淡近无,又轻轻扬起唇角:“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哪里有什么理由。”
他垂下眼眸,笑意盈盈:“许是前世所见,梦里相寻,总觉得彼此之间有一二缘法。”
元始冷笑:“堂堂盘古三清,与此蒙昧俗物,能有什么缘法纠缠?!”
通天仰首看天,老神在在:“或许本该是没有的......但我喜欢啊。”
元始:“通天!”
少年回首看来,唇边仍然含着浅浅的笑意,却疏离得像是一片月光,从指缝间漏了出去,怎么也抓不住。
元始微垂的眸间逐渐掀起风暴,几乎想不管不顾地拽住他衣襟,问出他这般疏离的缘由来。
“元始。”
老子肩披鹤氅,眉眼淡泊,自风雪中走来。
元始深吸口气,强压下愈发汹涌的怒意,转身道:“兄长。”
老子看了看他,又瞧了瞧通天,没有过问他们之间的纠葛,转而开口道:“我们在昆仑已待了许久,修行修心,当入尘世走上一遭。此外,为兄亦想往不周一趟祭拜父神,不知你们可有什么别的想法?”
元始沉了沉眸:“皆听兄长的。”
老子点了点头,又看向通天:“三弟不防同为兄一道出去,也好散散心?”
通天抬眸看他:“看望父神吗?”
老子走至他近前,俯身替他拾掉鬓边的花瓣,面上不见波动:“也可以当做是出去闲游,不必太过严肃。自然之道,当顺势而行。”
通天笑道:“好啊。”
老子微微颔首:“那我们兄弟三人便一道出去,也省得有宵小之辈伺机而动。”
拾完花瓣后,他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向着少年伸出手。
通天微微垂眸,平静地将手放入长兄宽大的掌心。
西极昆仑,东极归墟。不周山立于洪荒中央,为盘古的脊骨所化,是支撑着整片寰宇的山脉。从昆仑往不周,几乎要穿过近半个洪荒。
路途漫漫,迢迢难至尽头。
通天抬起首,拨开眼前一束微垂的枝条。极目远眺,天地无限广阔,而他渺小的如同一粒尘埃,兀自仰起首来,坐井观天。
老子走在最前面替他们开路,元始默不作声,却仍然留了大半目光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