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开心了。
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他的雀跃:“好哦!就这么说定了,那我不打扰贺先生了,你早点休息,再见。”
贺闻帆压住越扬越高的唇角:“再见。”
请帖上的字似乎是沈令亲笔写的贺闻帆又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某个瞬间突然醒悟,还有一周多呢,急什么。
他矜持地将小小卡片放进书架里,关灯睡觉。
半小时后,衣帽间里壁灯忽然亮起。
清一色的西服里,为数不多的几套休闲装被挑选出来。
贺闻帆倚着墙壁愁眉不展。
只剩一周了,穿哪件呢?
冬雪渐停,太阳颤巍巍拨开云层投下第一缕晨光,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好天气。
贺闻帆驱车来到茶舍入口,山脚石子路前已然立着一道等待的身影。
沈令穿着厚厚的外套,背着白色的双肩包。
贺闻帆认出来那是他的书包,大容量超能装,每天被沈令灌满参考书和电脑,背去图书馆、背去教室、也背去考试,是他的幸运之包。
于是沈令也背着去登山了,像要春游的小学生一样。
贺闻帆把车停好,从后备箱里取出登山包。
沈令也远远看见了他,还没开口,眼睛先溢出笑。
他挥着小跑着过来,头发一颠一颠的翘起,在阳光下变成深浅不一的棕色,像某种小动物竖起的耳朵。
贺闻帆快步上前,制止住沈令的动作。
他把登山包挎在肩上,腾出手按住沈令的小臂:“你可以这么跑吗?”
上次沈令这么跑几步之后就倒了。
贺闻帆心有余悸。
沈令拨了拨头发,压下了头顶并不存在的耳朵,笑吟吟的:“没关系的,我已经好了。”
贺闻帆不太相信这句话。
但沈令脸色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不再苍白灰败,皮肤有种轻盈的白,微微泛着粉,眼神也光彩明亮。
似乎确实在家里养得很好。
贺闻帆收回手,“那也最好不做这么急的动作。”
沈令没说话,歪了歪头。
“怎么?”贺闻帆不懂他怎么又在撒娇。
沈令嘴巴轻轻嘟起来,“你和我妈妈说了一样的话。”
“是吗?”贺闻帆一喟,深感赞同:“妈妈说得对。”
沈令却不太赞同。
虽然妈妈的话确实没错,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能小跑,偶尔动弹一下对身体还有好处呢。
沈令有点不乐意,和贺闻帆并排走着,噘着嘴没说话。
贺闻帆瞧他一眼,有点无奈,:“你身体好了?”
沈令点点头:“早就好了,我到现在都胖五斤了。”
他这么说,贺闻帆才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觉得除了气色稍微好些外,和之前毫无变化,还是瘦得只剩尖尖的下巴颌。
但沈令似乎对自己千辛万苦长出来的几斤肉格外在乎。
贺闻帆不忍心打击他,斟酌再三,说道:“那你挺不显胖的。”
“是吧!”沈令居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眼睛都睁得更加圆溜溜,“我妈妈就总说我根本没长肉,但称上多出的数字能是假的吗,我肯定就是没长在脸上!”
他跟在贺闻帆身边,眼里流露出崇拜的光:“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我就没想到用这点来反驳我妈妈。”
他甚至挽起袖子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胳膊,自我洗脑:“感觉是长在手上了,好像粗了一点。”
贺闻帆没忍住偷瞄一眼,还是初见时那节精致优美的腕骨,因为手臂过于纤细而格外突出,没有丝毫变化。
非要说的话,就是捂了一个冬天更白了。
贺闻帆有些招架不住,移开视线,硬邦邦地说:
“袖子拉下来吧,当心着凉。”
虽然撸个袖子就能着凉过于夸张,但沈令依然听话乖乖放了下来。
毕竟此时贺闻帆在他眼里,就是个目光如炬能一眼看出那五斤肉长在哪里的高人,这可是连他最爱的妈妈都做不到的。
他目光在贺闻帆身上逡巡着,思索着如何礼尚往来也夸一句回去。
为了登山活动,贺闻帆今天终于不再是西服配大衣,换上了一件纯黑的冲锋衣,拉链领口处有低调的金属装饰提亮,头发也稍稍剪短了些,显得整个人更加挺拔精神。
气质也干净磊落,和山里雪融化后,夹在风里飘来的气息很贴近。
贺闻帆回头,目光相撞。
沈令笑起来,“你今天好帅啊。”
“…………?”
贺闻帆差点摔了。
他踢开挡在地上的树枝,矜持地理了理衣领:“是吗?”
沈令真诚地点头:“真的,和以前是不一样的帅。”
贺闻帆掩唇咳嗽,抬头望天,试图压下将要和太阳肩并肩的嘴角。
沈令还在身边用甜甜的声音说着好听的话,哄得贺闻帆晕头转向飘了半晌。
很久之后,他才渐渐回过味来,看向沈令:“你不是脸盲吗?”
怎么看出他今天长得帅的?甚至还看出来和以前帅得不一样。
沈令蓦然噤声。
贺闻帆看到他短暂的慌张一秒,而后眼珠子开始滴溜溜转,很显然,要开始编了。
“是、是脸盲。”沈令绞着手指,眼神飘忽。
“我是感受到了一种……帅哥的氛围。对,帅哥氛围。”
贺闻帆眉梢一挑,配合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有这种说法。”
沈令完全不会说谎,甚至连开玩笑的糊弄都不会,正直得可爱。
于是心虚得也过分。
贺闻帆虽然极力配合了,但怎么也掩盖不住语调里的些微戏谑和逗弄。
沈令显然感受到了,编不下去。
他垂下脑袋用发旋看人,迅速摆烂式地坦白:“哎呀,就是太久不见的一种寒暄,不要太较真嘛……”
贺闻帆扭头按住眉心,低低地笑起来。
沈令听着身边舒朗的笑声,头垂得更低,脸颊都在发烫。
渐渐的笑声消失了,沈令耳边只留下两人踏过雪地的脚步声,吱吱啦啦轻轻地响着。
贺闻帆忽然开口,声音从雪里飘来。
“你今天也很可爱。”他说。
沈令唰地抬头,对上贺闻帆的眼睛。
贺闻帆声音里有很浅的笑意,语气轻却郑重:“不是寒暄。”
沈令愣了愣,随即眼底绽开一抹笑,像身边树梢上,无数被阳光照射后晶莹的雪花全部落在眼底一样,流露出璀璨明亮的光。
开心也很明显。
沈令捂住发红的耳朵尖,害羞地说:“谢谢,是我妈妈的选的衣服。”
他穿一身青色羊羔绒外套,胸前一整排牛角扣,看上去毛茸茸软乎乎。
贺闻帆欣赏地赞扬:“妈妈眼光很好。”
“像……”他看着沈令,思忖片刻,郑重地挑选出了一个形容词。
“像一颗青团。”
说罢还若有所思地点头,肯定自己的想象力。
沈令表情空白一瞬:“……啊?”
青团吗?
可是青团不是吃的吗?
在沈令的印象里,是那种圆滚滚一坨,糯唧唧的青色糕点。
看起来胖胖的笨笨的。
这是夸人的话吗?
沈令茫然。
贺闻帆已经走到前面,他连忙跟上:“贺、贺先生……”
鸣雪斋里灯火通明。
店员们都已早早到场,正在收拾去清溪山要用到的物资,矿泉水、茶叶罐、各种派对小装饰。
店内忙忙碌碌,人头攒动。
秦臻抱着纸箱从楼上下来,看到沈令的瞬间眼睛就亮了,随手把纸箱往桌上一扔,快步上前。
沈令也笑着挥手:“小臻姐!好久不见啦~”
秦臻来到沈令身前,满眼都是笑,拉着沈令的袖子上下抬了抬,用很可爱的语气:“呀,小令今天怎么穿成一颗小青团啦?”
她本意是想夸沈令今天特别可爱,但不知怎么,沈令听到后笑容却收敛,脸颊还隐隐地鼓了起来。
贺先生也奇怪,倚在前台的长桌上,压着太阳穴侧过头,像在忍笑。
沈令垮着脸蛋,摸自己衣服上的软毛,声音含含糊糊不如之前自信了:“我妈妈选的……”
秦臻不明所以,依然热情地夸赞:“妈妈选的呀,难怪这么可爱。”
沈令抬眼,上目线弧度圆润:“真的么?”
“真的呀,特别特别乖,非常适合你。”
沈令脸又红了。
贺闻帆一直在一旁注视着,见沈令是真的要害羞了,及时掐断这段谈话。
他招了招手让秦臻过来。
“能麻烦你给我说下这两天的具体行程吗?”
“好的,贺先生稍等。”
秦臻一到贺闻帆面前就恢复了专业态度,连忙从抽屉里拿出详细的活动方案,递给贺闻帆。
“我们两天一夜的活动在清溪山,除开员工还会有20名客人到场。您今天和小令一起过来的,按他的意思,您会和我们坐同一班车过去,其他客人我们将安排另一辆车接待。”
秦臻边说边把资料翻页:“这是到达目的地后详细的计划,包括了酒店信息路线规划等等,您可以看看……”
贺闻帆一心两用,一边听着秦臻的讲解,一边分神注意沈令。
沈令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咪咪摸到了角落,那里立着一面装饰用的大落地镜。
他偷偷环顾四周瞄了几眼,觉得没人注意到自己,就在镜子前左扭扭右转转,偶尔站直捏捏身上的外套,歪着脑袋思索。
似乎在判断,镜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像一颗青团。
贺闻帆低下头轻轻笑了出来。
秦臻话音渐停,转而带上恰当的关切:“贺先生今天心情很好?”
贺闻帆懒懒地收回视线,随手翻了翻资料,没有给出肯定,笑意却久久不散。
他点了点头:“难得休假。”
一行人稍微收拾之后,大巴到了。
贺闻帆有沈令开后门,顺利搭上员工专车,作为资历最老的顾客,混进了茶舍内部。
车上人少空位多,他和沈令坐在倒数第二排,最后的座位就空置下来,零零散散放了些纸箱背包。
贺闻帆自打中学夏令营以后,就没再和别人一起坐过大巴,两手空空毫无准备。
沈令倒是装备齐全。
刚一上车,贺闻帆回头放个包的功夫,他就已经摆了一堆东西在膝盖上。
定睛一看,有毛毯、颈枕、暖手宝和眼罩,似乎准备在车上过年。
沈令察觉到贺闻帆的视线,老神在在地解释道:“这一趟要坐很久的,至少三个小时吧,现在时间还早,在车上休息好了等下才能有精力爬山啊。”
他说着还把毛毯往贺闻帆那边扯了扯,大方地分享:“我们一人盖一半吧,再睡个回笼觉。”
那是一块奶白色的小毛毯,沈令抓着一角,手指就软乎乎嵌进去一半,看上去质感相当柔软。
只是确实不大,像用来包小婴儿的一样,沈令盖从胸口盖到膝盖或许刚好合适,但要是再分给贺闻帆,就显然很不够用。
可贺闻帆竟然神魂颠倒的心动了一秒。
认真思考了一下和沈令共盖毛毯的可行性。
幸好贺闻帆的前半生每分每秒都在用理想思考,以至于到如此诱惑的境地,面对沈令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理智也顽强地停留在大脑里,没有彻底出走。
他从毛毯的长、宽、厚度、绒毛覆盖面积等多个维度,分析出如果自己接受沈令的分享,那么沈令将会在有一大半身体盖不到毛毯的情况下陷入熟睡。
以沈令的体质,感冒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除非他抱着沈令睡。
但这显然不合适。
所以沈令感冒的几率变成了百分之百。
贺闻帆手指抖了抖,而后克制地按住沈令的手背,推了回去。
“不用了,”他说:“我还有几个邮件要回,不睡了,你自己盖好。”
沈令微微仰着头看他,眼珠在车顶灯下被映成漂亮的浅棕色。
他似乎对贺闻帆不需要补眠的体力很是羡慕,嘴唇喃喃地张了张:“好厉害啊……”
贺闻帆失笑,把沈令的眼罩递给他:“休息吧。”
“好吧。”沈令低下头,把眼罩挂在耳朵上,临睡前,又从包里摸出一盒晕车贴,揭了两片贴在耳朵后面。
“你晕车?”贺闻帆问。
沈令起得早,现在已经有些困了,听到贺闻帆的话,拉下眼罩小声说:“小时候晕,现在已经很少了,但今天路程有点久,用来预防一下的……”
他缩在毛毯里,睫毛一下一下垂着,语调也越来越缓。
贺闻帆张了张嘴,又噤声,最终还是没再打扰沈令的回笼觉。
他伸出手,帮沈令把掉到下巴上的眼罩,轻轻拉回到眉眼处。
沈令睡觉很乖。
不说梦话不打呼噜,甚至连呼吸声都很小,也不歪七扭八地乱动。
唯一让贺闻帆苦恼的,是他好像一睡着就得了软骨症,无知无觉地瘫在椅座上,车身稍稍晃动,他就没骨头似的往下溜。
上次在贺闻帆车上就是这样。
这次车程更久,情况也更甚。
沈令缩在毛毯里,就像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化了成水,一个劲地往下流,连带着毛毯也不断下滑。
一开始,他脑袋还好好呆在贺闻帆肩膀上,渐渐的,就变成脸颊贴在上臂,再往后,就快滑到臂弯了,导致贺闻帆不得不单手打字,腾出一只手帮他托住脑袋。
贺闻帆一边回着邮件,一边帮他拉了无数次毯子,还要时不时拽上一把,以免他真的流到座位底下去。
大巴下了高速,驶入一段小路,路上石子多,摇摇晃晃把沈令晃醒了。
他心里有点翻腾,脑子也晕晕乎乎的,但可能是晕车贴的作用,倒没有很想吐。
“醒了?”贺闻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像隔着屏障似的不太真切。
沈令含糊地应了一声。
一只手背在他额头上轻轻蹭了蹭:“难受吗?”
贺闻帆衣袖上有薄荷的味道,清新凌冽,一时间将沈令心里的憋闷冲散不少。
沈令摇摇头:“没关系。”
贺闻帆等他稍微缓了缓,托着他的手臂往上带了带:“醒了就坐起来一点。”
沈令还不太清醒,贺闻帆让他做什么,他就听话照做,只是手上没力气,撑着座椅也没能往上移多少。
车子不知道压到了什么,剧烈颠簸了一下,贺闻帆看到沈令眉心紧紧一蹙,揪住自己的衣袖,指节泛白。
晕车贴的预防效果看上去也不怎么样。
贺闻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拍拍沈令的手背:“再忍一下,就快要到了。”
而沈令抵抗晕车的方式,似乎只有睡觉。
进入清溪镇后,小镇限速慢,路灯行人又多,一路走走停停更把沈令晃得脸色发白。
他紧皱着眉头睡觉,脸颊贴在贺闻帆胳膊上,不一会儿又开始下滑。
明明没能睡着,却也混沌的难以清醒。
“沈令。”
贺闻帆在叫他,像隔着很远的距离,音质听上去有些空旷。
沈令迷迷糊糊睁开眼,仰起头,脸上就罩下一片阴影。
贺闻帆俯下身,趁着大巴停留在人行道的间隙,隔着毛毯握住沈令的肘窝和肩膀。
“虽然很抱歉,但我得抱你一下。”
他稍稍用力往上一提,沈令就在一小阵失重中稳稳当当坐回了椅子上,鼻尖满是贺闻帆颈间凛冽的气息。
那瞬间好像天光都明亮了,窗外的景象在沈令眼里一下子变得广阔。
贺闻帆把毛毯捡起来拍了拍,叠好放在一旁,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快流到地上了。”
阳光照得沈令渐渐清醒,他后知后觉红了脸,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已经枕到了贺闻帆的大腿上。
游客中心,洗手间。
沈令用冷水狠狠洗了好几把脸,才勉强将热度将下来。
他很少在外人面前睡觉,更别提这种晕车晕得人事不省的情况。
也是这一次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睡相竟然这么糟糕。
糟糕到需要贺闻帆忍无可忍,把他抱起来坐好的程度。
沈令崩溃地垂下头。
他简直没脸见人了。
沈令缩在洗手间,像乌龟缩进了壳里,磨磨蹭蹭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最后掐着会被怀疑“掉进坑里”的时间点,扭扭捏捏走了出来。
休息区内,贺闻帆坐在窗边看手机,白色圆桌上放着几瓶矿泉水和一只一次性纸杯。
他肢体舒展悠闲自在,和沈令的扭捏对比鲜明。
沈令慢吞吞坐过去,扭着头看窗外,回避视线。
留给贺闻帆的那半张脸上,赫然还有被贺总衣袖压出的印子,昭示着他这一路豪放的睡眠。
贺闻帆没忍住笑了声,敲敲桌面:“不难受了?”
沈令僵硬转头,努力装作无事发生:“呼吸了点新鲜空气,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