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桌椅都被收拾干净,茶席也布置妥当,沈令便开始煮茶。
今天煮的老白茶,茶叶在透明的茶壶中蜷曲舒展、翻滚起伏,和山间纷飞的大雪一样,杂乱毫无章法,却奇异的充满美感。
茶煮好了,沈令用茶滤前顿了一下,问贺闻帆:“您平时喝白茶习惯过滤吗?”
人和人的喜好不同,偏爱的口感也不同,沈令煮茶是给贺闻帆喝的,自然该遵照他的习惯来。
贺闻帆其实不在意这些小节,摸着下巴回忆道:“之前喝李老泡的银针,他没有过滤,我喝着还不错,你觉得呢?”
沈令想了想,说:“新鲜的银针不过滤的话,口感确实会比较饱满,但白茶多毫,我们这种老白茶,茶饼撬开后碎渣也多,滋味可能会有些影响,我还是建议过滤一下?”
贺闻帆没意见:“听你的。”
得到认可,沈令便安安静静做茶,不再说话。
路上吵吵嚷嚷还不觉得,一安静下来,贺闻帆就发觉沈令状态不太对。
嘴唇没血色,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
想到昨天刚去过医院,贺闻帆问:“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沈令点点头,怕他不信,还卷起袖子给他看。
手臂手腕都白白,皮肤薄而细腻,红点消下去不少,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应该确实好了。
既然不是身体的问题,那就是情绪上的了。
“心情不好?”
沈令惊讶于他的敏锐,摸摸鼻尖含糊地“嗯”了一声。
谁都有自己的烦恼,没人能每天二十四小时保持愉悦亢奋的状态。
贺闻帆自认和沈令不算亲近,不是可以推心置腹聊心事的关系,他也对其他人的内心世界毫不关心。
如果沈令自己不说,比起主动送上门当倾听者,他更倾向于点到即止不再追问。
不过沈令情绪确实不高,贺闻帆没有强迫人做事的习惯,茶喝过两盏便打道回府,不留沈令陪自己在亭子里吹冷风。
离开那会儿雪停了,路上比来时安静很多,能听到风盘旋过山谷时空寂的回响。
贺闻帆拿伞走在前面,小路狭窄难以并肩,沈令就默默跟在贺闻帆身后。
路上谁都没有主动挑起话题。
走到一半,贺闻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伴随着沈令的惊呼。
贺闻帆回头,看到沈令杵在几步远的地方,惊恐地睁圆双眼,全身僵硬:“我、我我后面是什么?”
他以一种防御的姿势双手握拳抵在胸口,说话声音都在抖。
贺闻帆看了眼,旋即皱眉。
沈令羽绒服的帽子里竟然倒插着半根细树枝,挂在边缘颤巍巍地晃动,肩头还散落了一堆雪花。
多半是积雪压断了树枝,正好落进沈令的帽子里。
但沈令不知道,他大概以为自己被山里的某些活物缠上了,吓得一动不敢动。
贺闻帆上前几步,虚扶住沈令颤抖的肩膀,将树枝拿了出来,放到沈令眼前。
“只是树枝而已。”他说。
沈令的大眼睛盯着树枝看了好几下,然后才抬起头看向贺闻帆,睫毛不安地扇动,像是不敢相信:
“没、没别的了吗……”
“别的什么?”贺闻帆反问,“这座山是保护区,不会有野兽的。”
“我不是说这个……”沈令声音小了下去,尴尬的红晕爬上耳尖。
“吓到了?”贺闻帆又问。
沈令没出声,头顶的发旋轻微地点了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沈令似乎确实非常容易被吓到。
贺闻帆沉默了一会儿,将树枝扔到路边,推了推沈令的背:“你走前面。”
沈令非常不好意思,头一直低低地垂着,走了半路才想起自己还没道谢,回过头小声说:“谢谢。”
贺闻帆淡淡道:“不客气。”
不一会儿沈令又回头:“我知道这里没有野兽……”
他纠结很久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两句,虽然没有野兽,但也可能会有冻僵的麻雀吧,或者某些长得很恶心的虫子。
他只是想表示自己的惊吓是有根据的,自己胆子也没有那么小。
可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又觉得好像根本没有说服力,沈令顿了顿,就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
贺闻帆充分调动着耐心:“知道了,看路。”
沈令在他的引导下回过头,没两秒又转了回来:“我……唔!”
又一捧积雪落下,在沈令扭头的瞬间迎面糊他了一脸。
雪花接触体温化成雪水,顺着下颌流到脖子上,沈令被冻得全身战栗,当即弯腰将围巾和衣领扯开。
他眉头紧蹙,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脸颊和脖颈一片湿濡,锁骨的皮肤在雪水的润泽下晶莹剔透近乎透明。
看上去……简直荒唐。
贺闻帆翻边全身的口袋,才找出仅有的一张纸巾递给他。
沈令却像毫无知觉一般,眯着眼双手接过还向他道谢。
贺闻帆偏过头,看着银装素裹的山峦,再也压抑不住深深的叹息。
他从来没觉得这一段路有这么漫长过。
贺闻帆把沈令领回来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沈令刘海湿漉漉的,耷拉着眉眼,脸上薄薄的皮肤被雪冻过后泛着红血丝,领口也开了,厚厚的围巾被他叠成一团抱在怀里。
不像他们总是干净规整的小东家,倒像是……贺闻帆从雪地里领回来的一个邋遢小鬼。
秦臻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的震惊流露得太过明显。
她去到沈令身边,小声问:“怎么了这是?”
沈令抬起头,长睫毛也凝成一簇一簇的,看上去怪可怜。
“我被雪袭击了。”他说。
“啊?”
秦臻没听懂。
“先带他去收拾一下。”贺闻帆摆摆手说。
他转身脱掉外套递给店员,声音像压着某种笑意。
秦臻不明所以,愣了几秒,眼珠在两人中间转了几圈,渐渐猜到了大概。
她没再多问,按照贺闻帆的吩咐带沈令下去整理。
十几分钟后,沈令才从二楼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贺闻帆身边坐下。
贺闻帆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
即便是刚从山里回来时,沈令一身狼狈,他也依旧保持着风度。
现在更是添了杯清茶,倚在藤椅里惬意地看书,身后是鸣雪斋大堂一角的整排木质书架。
灯光影影绰绰,他不急不缓地看完了新翻的一页,才从书里抬起头看向沈令。
沈令换了件衣服,没继续穿他厚得像企鹅的胖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西瓜红的粗织毛衣,圆领宽袖口,衬得脖颈和手腕异常纤细白皙。
头发应该也洗过吹干了,不再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反而蓬松地扫着眉眼,只是脸颊的红血丝还没完全消退,鼻尖也红红的。
他安安静静坐在贺闻帆身边,贺闻帆不说话,他就绝不主动开口,像在暗暗和自己较劲。
贺闻帆勾了勾嘴角,放下书,食指在桌面敲了敲:“把这个喝了。”
桌上放着碗黄不拉几的东西,沈令看了眼,没动。
“是姜汤。”贺闻帆补充道。
沈令微怔,和贺闻帆稍稍对视了一会儿,才把碗捧起来。
“谢谢”他小声说。
姜汤熬得很浓,呛人得很,沈令皱着鼻子努力尝试好几次也没能喝完。
他脸都涨红了,拿着纸巾擦拭被激出的生理眼泪。
两人座椅的位置靠得不算太近,但当贺闻帆坐直,手肘撑到桌面上时,就和趴着的沈令离得很近了。
沈令身上有股隐约的幽香,比起以往的茶香要浓郁许多,混在姜汤辛辣的气味里,都强烈冲击着贺闻帆的大脑皮层。
这股味道在山里煮茶时都还没有,是沈令收拾回来后才出现的。
贺闻帆没忍住,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沈令还在和姜汤较劲,闻言理所当然地放下碗,鼻尖红红地看向贺闻帆:“什么味道?”
“像是……花香?”
“那可能是因为我刚擦了护肤品……”
贺闻帆挑了挑眉。
沈令戳戳自己的脸颊,解释道:“我皮肤太薄了,洗完脸就很干燥,小榛姐就把她的护肤品借给我用了一下。”
他说着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她那款好水润啊,我一个没忍住,就多用了点……”
“闻起来很奇怪吗?”他小声问贺闻帆:“会不会显得我很没有男子汉气概?”
沈令眼睛也润润的,看上去有些忐忑。
贺闻帆抿住唇角。
这是他今天第无数次被沈令逗得想笑。
他从来不认为男生用护肤品会失掉所谓的“气概”,反而觉得无论男女,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精致是很好的品质。
只是沈令这么问,就让他不得不把注意力移到他那张漂亮脸蛋上。
手指把脸颊戳出一个圆圆的小窝,看上去软得要命,皮肤状态就像沈令自己说的那样,薄且脆弱。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肤质,那沈令用高水润的护肤品把自己擦得香香的,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贺闻帆向后靠上椅背,把笑意隐进光影里。
“不会,”他说,“你肤质脆弱,我理解。”
他如此善解人意让沈令十分感动。
“谢谢你。”沈令真诚道。
“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理解,”沈令说,想了想又道:“还谢谢你在山里给我纸,没有笑话我,把我带回来还准备了姜汤。”
姜汤其实是鸣雪斋店员准备的。
但那又怎样?
贺闻帆毫无负担地揽了下来:“不客气。”
他笑了笑,旋即话锋一转:“听上去我做了很多,你准备只口头感谢我吗?”
“啊……?”沈令眼睛微微睁圆了些。
他确实只打算口头感谢来着。
可贺闻帆这么一问,沈令也开始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吝啬。
他扣了扣脸颊,愧疚地找补:“那、那我请您吃饭?”
沈令表达谢意的方式只有请吃饭,他真诚地说:“西餐或者中餐,按您的喜好来。”
他眼神明净澄澈又无比坦率,看上去简直单纯得过了头。
贺闻帆都恍惚了一瞬。
他定定地看了沈令一会儿,一时间竟做不出回应。
甚至无法向沈令解释,他只是开玩笑随口一提罢了
放在桌面的手机屏亮了亮,袁格提醒他今晚有新增的行程,贺闻帆如梦初醒。
“今天不行了。”他起身穿上外套,没有直视沈令的双眼。
“下次吧。”
但贺闻帆的下次是什么时候,沈令一无所知。
两天后是周末,沈令不用去鸣雪斋,也没人约他出去玩,他就自己窝在帐篷里背期末的知识点,背得头晕眼花。
下午突然接到秦臻的电话,对方叫他出去逛街。
沈令还从来没陪女生逛过街,犹犹豫豫地问原因。
“下周就是李老师孙子的满月酒了呀,”秦臻声音听着十分开朗,“我猜你肯定还没有买礼物。”
他还真没有!
满月宴鸣雪斋所有员工都会去,大家也都会备上一点礼物,无论大小贵重,总归是一番祝福和心意。
前几天他还听店员们闲话讨论买什么礼物,自己也准备抽空去看看,结果一背起书来就全忘完了。
沈令向秦臻道了谢,连忙起来换衣服。
出门后,两人在商场逛了逛,沈令给孩子打了一副长命锁,秦臻买了一对银手镯,刚好配成一套。
从店里出来后,秦臻又带沈令去买奶茶喝,还去三楼的溜冰场看小朋友们学溜冰。
沈令隐隐觉得,秦臻除了买东西,其实还在有意识地带他出来走走看看,放松和体会生活。
但她没明说,只是很温柔地陪着自己,沈令心里暖暖的,有一点点感动。
“诶,小令,”秦臻突然指了指某处:“你看那个是不是贺总?”
沈令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遥远的四楼对角线上,玻璃栏杆后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士。
距离太远,沈令又脸盲,光看脸其实根本认不出来。
但其中一位个子很高,肩脊挺拔四肢修长,走路时的姿态从容优逸,和周围所有人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场。
沈令毫不怀疑地确认,那一定是贺闻帆。
“是吗?”他怔怔地感叹:“他们这种人也会来逛街吗?”
“应该不是吧,”秦臻托腮猜道,“城西不是要建开发区了吗,就是沄鼎负责的,我前两天看新闻,说是咱们这座商场也要入驻到那边,贺先生可能是来考察的吧。”
她看着沈令的眼神,想了想,问:“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沈令一惊,连连摆手:“别别别。”
他咬了咬下唇,又往四楼看了眼。
贺闻帆工作时,气场比在鸣雪斋里强了太多。
他被三三两两的人围着,走路明明没有太快,脚下却像生着风,这种意气风发的从容是沈令从来没有过的。
他觉得,自己大概只有在泡茶的时候能有一点点类似的模样,但也只是很少的一点点。
在鸣雪斋里对坐饮茶的时候不觉得,脱离出虚幻的环境后,沈令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贺闻帆。
是他从前老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冷硬强悍又不真实的贺闻帆。
所以虽然只隔了一层楼,却像是离得很远很远。
沈令回过头,垂下视线。
他舔了舔嘴唇,淡淡道:“也没有很熟,别去打扰人家工作了。”
喝完奶茶两人又闲逛了会儿。
沈令陪秦臻买了几件衣服,也给自己添置了几套冬装,无一例外都是他审美中保暖又实用的厚外套。
结束前秦臻去洗手间,他就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人。
半天下来,沈令走累了也走饿了,他弯下腰,托腮放空节省电量。
贺闻帆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令缩成一团眼神空洞的样子,身边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购物袋,人藏在圆滚滚的羽绒服里,丧失活力与朝气,头顶如果有电量格,沈令的绝对不超过百分之五。
嗯……像个被迫摆摊的童工。
贺闻帆缓步走到他身前。
沈令没反应。
贺闻帆又打了个响指。
沈令耳朵尖才微微抖了抖,缓缓抬起头。
沈令第一瞬间是没认出贺闻帆的。
每次放空,他就像把整个灵魂都从身体里抽离出去,陷入一种迷离混沌但又自得其乐的精神世界。
这种方式总能让沈令的精力迅速得到修复。
缺点就是,开机重启需要一定时间。
半晌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贺先生?”
他听见对方叹了口气:“终于回神了?”
沈令愣愣点头。
其实还是有点不真实,但沈令不清楚是因为自己开机没完成,还是因为贺闻帆的出现过于毫无征兆。
他吸了吸鼻子:“你也来上厕所啊?”
“……”
“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贺闻帆再次沉默。
然后他抬手在沈令眼前晃了晃:“需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吗?”
沈令眼珠跟随他的手转动,看到了贺闻帆右手虎口的两颗痣,清晰、明确、和他写在日记里,刻进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刹那间贺闻帆整个人都恍惚变得清晰了。
就像浓雾消散拨云见日,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沈令的视野变得立体鲜活。
沈令觉得自己大概彻底开机成功了。
贺闻帆不知道沈令的内心活动,只看到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的朦胧一点点变得清亮。
“我刚才在楼上看见你了。”他说。
“你看见了?”沈令微微睁大眼。
“有什么问题吗?”
贺闻帆不懂沈令为什么惊讶,以沈令的外貌,走在路上想不被注意到都难。
“没什么。”沈令摆摆手,却低下头抿出了笑涡。
原来他不是在单方面地仰视贺闻帆,贺闻帆同时也感受了他的存在。
这让沈令觉得刚才遥不可及到令人心生胆怯的贺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贺先生。
贺先生说:“你上次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我们择日不如撞日?”
哦对,吃饭。
沈令想起来了。
他也确实很饿,被贺闻帆一提起,胃酸迅速分泌,饥饿感霎时蹿上天灵盖。
他突然非常想吃学校门口的牛肉汤锅。
沈令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理智却矜持道:“我是没问题,但不会耽误您工作吗?”
“已经结束了。”贺闻帆回答。
沈令眼睛亮了亮:“好,那您想吃什么呢,中餐还是西餐。”
贺闻帆没立刻回答,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微微凝神,竟然像是在认真思考。
沈令心里一紧。
他就是客气一下,象征性征求贺先生的意见,其实心意早飞去牛肉汤锅里徜徉了。
贺闻帆不是不喜欢透露自己的偏好吗?每次沈令提出问题,他都只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让沈令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