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闻帆站在阳台上,他换了正装,像是准备出门,外套搭在椅背上,身上是一件挺括的白衬衫。
巨大的落地窗透进大片刺眼白光,把贺闻帆侧脸的轮廓融化得模糊不清。
他微微低着头,静静听对面说话,只时不时短促地应两声,尾音冰冷,显得整个人都没有温度。
沈令停住了。
他扒着门框,犹疑着不敢上前。
贺闻帆侧了侧身,撞上沈令的视线时顿了一秒,而后干脆地挂断电话,走过来。
“醒了?”
沈令呆呆地点头:“嗯……”
贺闻帆就笑了笑,像是四周的色彩都活泛过来了似的,忽然就拥有了生命力。更显得刚才讲电话时冰冷的样子,像沈令在梦里看见的。
“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贺闻帆问。
沈令摇头:“没有,谢谢你呀。”
“睡得好吗?”贺闻帆又问。
“特别好,”沈令腼腆地笑着:“我一晚上都没醒,连做什么梦都不记得了,说明一直在深度睡眠。”
贺闻帆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
沈令眨眨眼:“怎、怎么?”
贺闻帆却抬手捏了一下他右边脸颊,低笑着:“我想也是。”说完转身往餐厅走。
沈令吃痛地捂住脸颊,不明所以,去洗手间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右脸睡出好大一片印子。
一看就是睡觉完全没翻身,在枕头上贴了一晚才能烙印下来的深度。
怪不得有点疼呢……
沈令耳根又红了,羞臊地搓了搓脸,可等到彻底洗漱完,连护肤露都擦好了,这些印子也没怎么消下去。
沈令凑近镜子扒拉着脸皮,开始担忧了,要是一直不消要怎么见人呢,没得让别人以为他是个大懒汉,一天要睡多久呢。
他忧心忡忡地回到餐桌前,坐在贺闻帆对面,贺闻帆递给他一碟蒸饺,他也吃得没滋没味。
“你要出门吗?”他不太想吃饭,就跟贺闻帆说话。
贺闻帆点头:“待会儿有点事,你等下去学校吗?”
贺闻帆有事的话,意味着沈令要一个人待在家里,但他暂时不太想一个人。
沈令搓搓手臂:“去吧,今天有课。”
“身体没问题吗?”贺闻帆不太放心。
沈令笑笑:“没关系的,没有不舒服。”
贺闻帆打量着他的脸色,思忖片刻:“那我送你过去,”他说着又补充道:“下课别急着走,我来接你。”
沈令眼睛亮了亮,这样他就完全不会有落单的时候了,时间被塞得满满的,让他充满安全感。
他用力点了点头:“好!”
贺闻帆笑着垂下眼。
今天贺闻帆没亲自开车,沈令和他一起出公寓,远远的就看见袁格站在车边等他们。
沈令暗暗惊讶,原来贺闻帆今天是真的有事。
袁格见到他们,热情地上前迎了几步,替沈令拉开车门。
沈令笑着问好:“好久不见了袁哥。”
袁哥快步在驾驶座坐下,转头冲沈令露出亲切的笑容:“是啊,小令你身体还好吧,怎么看着脸色有点憔悴呢?”
“没事,”沈令捂了捂脸:“我都挺好的。”
“还是要注意身体啊,”袁格说:“我尽量开稳点,你路上可以休息一下。”
从家到学校原本就没有多远的距离,休息不了什么,但沈令很感激袁格的体贴,笑着应了下来:“谢谢袁哥。”
贺闻帆坐在沈令身边,替他系好安全带,拍拍前方椅背:“走吧。”
不过袁格驾驶技术确实不错,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路,沈令还是小憩了一会儿,不至于睡着,但精神好了不少。
他向袁格道了谢,下车前把自己的课表发给贺闻帆,下车后没走几l步又突然折返,弯腰敲了敲贺闻帆的车窗。
贺闻帆放下车窗,探出头:“怎么了?”
沈令凑近,悄悄瞄了眼四周,戳着自己的脸颊小声问:“消了吗?”
贺闻帆一怔,随即笑出声。
他离得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沈令白净的脸颊上残留着浅浅的压痕。
但一般人应该很难离这么近说话,贺闻帆想了想说:“消了。”
他哄道:“很好看。”
沈令这才露出笑脸,冲他挥了挥手,转身涌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贺闻帆就这么凝视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收起车窗让袁格发车。
茶色车窗缓缓上升,咔嚓合拢,阻挡了阳光,也带走了贺闻帆脸上仅剩的笑意。
他呼出口气,吩咐袁格:“去曦山别院。”
那是谢城的住处。
袁格通过后视镜看了眼贺闻帆,但暗影绰绰,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忽然想到什么,说:“对了,今天早上谢先生给我打了通电话。”
他停下来,斟酌道:“像是很慌,但他话说得颠来倒去,我没太听明白,是出什么事了吗?”
贺闻帆没应。
红灯亮了,袁格减速,车子缓缓停靠在斑马线前。
往来行人如织,袁格警惕地注意着后视镜里的动静。
须臾,后座的人安静地笑了一下。
“你很快就知道了。”
曦山别院是谢城家老宅。
这种宅院大多依山傍水远离市中心,庄严古朴。和贺闻帆家里一样,老宅通常仅供举办大型家庭晚会,而年轻一辈几乎不会在这里常住。
普普通通的大白天,工作日,谢城却藏到这里来,大概是把贺闻帆当瘟神一样躲着了。
贺闻帆毫无阻碍地进了庭院,汽车停在气派的大门前。
袁格按下门铃,门很快被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身材高挑曼妙,五官大气的卷发美女。她看到贺闻帆没有任何惊讶,只一点头:“来了?”
贺闻帆客气地招呼一声:“汀姐。”
谢汀敞开门,侧身让了让:“进来吧。”
贺闻帆不是第一次来谢家老宅,和谢汀一起轻车熟路地绕过玄关,穿过长长的露天回廊,到了主堂内。
谢汀在旋梯前停了一下,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给贺闻帆,转头说:“估计你没心情喝茶,去吧,在二楼琴房。”
贺闻帆接过来,却没立刻上楼。
谢汀略一思忖,“现在家里我做主,放心,我不插手。”
贺闻帆这才笑了笑:“谢了,姐。”
谢汀点了点头,又冲袁格招手:“来吧小袁,咱们在下面喝杯茶等着。”
袁格朝贺闻帆看了一眼,收到肯定的眼神后,笑着跟上:“好嘞汀姐。”
谢城趴在门边听楼下的动静,心里慌得要死。
见自己亲姐就这么三两下把自己卖了,连钥匙都给出去了,他急得团团转。
贺闻帆要是真想干架,他一招都打不过。
楼下动静小了些,说话声渐远,大概是谢汀带着袁格走远了,但脚步声却逐渐逼近。
贺闻帆是半点没犹豫,直直地就往琴房走。
虽说脚步听着不急不缓,说明贺闻帆心境勉强还算平静,但他手里的钥匙扣时不时叮咚响两声,也能给谢城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谢城开始后悔了,他好端端的干嘛去招惹贺闻帆看重的人,吃饱了撑的吗?最后麻烦的还不是自己。
“砰砰——”
敲门声忽然响起,伴随着门框震动,吓得谢城一哆嗦。
他条件反射地坐到地上,往后退了半米。
贺闻帆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自己开门,还是我动手?”
仿佛在警告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谢城咽了咽口水,大脑飞速转动着。
贺闻帆显然没那么充足的耐心,三秒没等到回答,就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咔哒”一声,谢城猛地回神,然后在贺闻帆旋转钥匙解锁前,飞扑上前主动将门打开。
他讪讪笑着:“哟老贺,亲自过来啊。”好像完全不知道贺闻帆过来是为了什么一样。
贺闻帆平静地弯了弯嘴角,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他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差点踢翻什么东西,是几只花瓶。显然是用来防贺闻帆的,和早些年农家里晚上在门口放一堆瓶瓶罐罐防贼是一个道理。
“唉哟卧槽,”谢城连忙扑上来抱住,“小心点小心点,这可是我爷爷的古董花瓶,碎了我就完了。”
贺闻帆略略扫了一眼,抬腿跨过,“那还放门口,想给它晒太阳,还是让它吹风啊?”
且不说半枝鲜花没有的花瓶为什么要吹风晒太阳,就是需要,也得放阳台,摆门口有半点屁用吗?
贺闻帆一般习惯有事说事,像这样一张嘴就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怕是心情真的不太好。
谢城心尖抖了抖,小心把花瓶放回架子上,用衣袖擦干净,一步一挪地走过来,尴尬地笑笑:“哈哈,你还是这么幽默。”
贺闻帆坐在琴凳上,手肘支着琴架,毫无幽默细胞:“解释吧,两分钟够不够?”
像在等职员汇报工作,虽然是问句,却明晃晃告诉你只有两分钟的时间。
“不是老贺你要相信我,我一开始真不准备查了来着,那天我去你家找你,你不是说你自个儿有打算吗,那时候我就没别的想法了,我都——”
“一分三十秒。”
“不是卧槽你来真的?”谢城睁大眼睛,语速瞬间加快:“你你你这定的什么时,不准吧,我才说几个字,这样谁说得完卧槽——”
贺闻帆叹了口气,不想再听他废话:“我有没有说过,让你不要搞小动作。”
谢城一顿,甩了甩胳膊:“哎呀我真的,我当时真的没想了!但你知道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吗?”
他抽了张椅子在贺闻帆面前坐下,“就我去找你那天,我走刚走没多久,他是不是也来找你了?”
贺闻帆皱眉:“所以?”
“他是从一辆豪车上下来的!”谢城一脸严肃:“咱俩之前什么都查不到,就知道他是一普通大学生,普通大学生能坐这么好的车?”
贺闻帆神情淡淡:“然后呢?”
谢城一直紧紧盯着贺闻帆的脸,却发现他表情竟然毫无变化,似乎这件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刺激。
“这你都不怀疑?”谢城难以置信,“行吧,你不怀疑但我怀疑了。”
“这就是你跟踪他的理由?”贺闻帆眉眼下压:“你知道这犯法吗?”
谢城睁大眼睛:“不是这怎么就犯法了……我没拍照,我也没窃听,也没跟到什么隐私场所啊,我就只是大庭广众观察一下,观察……”
贺闻帆不可置信地一挑眉:“所以你觉得这样就没问题了?”
谢城一愣:“不是不是,我当然不是我这个做法是对的,但我还不是不放心吗。我就这么大庭广众地跟了两天,都又看到他上了辆豪车!”
“谢城。”
“你听我说完,”谢城急切道:“那车子我一查,好家伙,车主我认识啊,就一二世祖,上个月飙车还报废一辆兰博基尼,比我还不学无术。”
贺闻帆轻笑:“你也知道自己不学无术?”
“我当然知道啊,”谢城“呸”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现在还是觉得他没问题吗?”
贺闻帆定定地看着谢城。
他知道谢城说得没错,对于曾经的贺闻帆,这种情况下,他会立刻远离沈令,远离一切看起来麻烦不好处理的关系。
谢城用以前的标准来对标现在,当然会觉得贺闻帆恋爱脑到不可理喻。
甚至有时,贺闻帆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仔细一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可是沈令。
虽然谢城可能永远不会明白。
但那是沈令。
贺闻帆叹了口气,不欲多做解释:“没有下一次了。”
谢城不解:“你到底怎么……”
“我希望你明白,谢城,”贺闻帆打断:“不管怎么样,这是我自己的事,或者说是我和沈令两个人事,我会自己解决。”
“可你以前……”
“以前是以前,”贺闻帆一叹:“你疑心重,很大程度有被我以前的态度影响的原因,所以我不为难你。”
他顿了下:“但这不是我一再容忍你搞小动作的理由,尤其是在我提醒你之后,懂吗?”
谢城愣愣地坐着,胸膛紧张地起伏:“我……”
“还有,”贺闻帆俯下身,手掌掐在谢城肩膀上:“沈令心脏不好,如果你再敢用乱七八糟的事吓他,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亲自过来了,你知道的吧?”
他眉毛压得低低的,显得眼珠黑沉无光,面容轮廓凌厉冷峻,即便用冷静的语气说话,也让谢城感到浓重的威压。
贺闻帆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谢城肩膀却被压得生疼。
无法忽视的疼痛让谢城心下一惊,他知道贺闻帆是真的认真了。
他抖了一下,除了答应下来,怂得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贺闻帆离开曦山别院好久,谢城都腿软得爬不起来。
谢汀来琴房看他,只一眼就嫌弃地别开视线:“你能不能稍微别这么怂呢?”
谢城一看到亲姐,嗷呜一声扑过来:“呜呜呜姐!姓贺的他、他威胁我!他见色忘友重色轻友!”
谢汀眼疾手快躲开,抚着裙摆在琴凳上坐下:“合着你还不觉得自己错了?”
“我都是为他好啊,那个沈令,他来历就是很有问题啊。”谢城强调。
“也不见得,”谢汀轻描淡写:“郁季不就不觉得吗?”
“姓郁的懂什么,他一天天的写小说,最乐得见的就是这种风花雪月,他巴不得多看点热闹呢。”谢城说:“那咱们不就得好好替他把关吗,不然真被骗得倾家荡产都不知道!”
谢汀看着他,发现老弟真是认真的时候,忍不住笑出来:“你真觉得贺闻帆会被骗?”
谢城一哂:“以前不会,现在难说。”
“……你怎么就这么轴呢。”谢汀叹了口气:“这样吧,退一万步,就算小贺他对象真有问题,然后呢?你还要做什么?”
“我……”谢城一顿:“我没想过,老贺自己会解决吧。”
谢汀笑了:“你也知道是他自己的事啊?你当他是朋友觉得自己是在为他着想,他明白,所以没为难你。”她说:“但我们做朋友,只能建议,却不能帮对方做决定,更不能越俎代庖横插一脚,很难理解吗?”
谢城点头:“这个我懂,可是……”
“而且先不说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就算最差的情况,人家确实另有所图,图什么呢?钱,权,名利?”谢汀挑眉:“贺闻帆会吝啬这点吗?”
谢城瞳孔动了动。
谢汀又说:“他根本不在乎的,你信不信如果人家说想要,他恨不得献宝似的送上去。如果钱能买到那个人一直留在他身边,反倒好办了。”
谢城皱眉,似懂非懂:“什么意思……”
“唉哟我天……”谢汀扶额,“就是因为买不到,他才急啊,他才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人吓跑了啊。这么简单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贺闻帆正愁追不到人呢,你倒好,上赶着把人赶跑,他不削你削谁啊?”
谢城缓缓睁大眼:“卧槽?”
他竟然觉得谢汀说得非常有道理。
确实,他的一切做法都建立在贺闻帆色令智昏被美色蒙蔽的情况下,觉得自己势必要为哥们儿的感情生活扫清障碍,不能让他被蒙骗。
可万一人贺闻帆就是自个儿乐意呢?
他什么都知道,也不关心不在乎,有自己的节奏和解决办法。
那他再搞那些小动作,不就是往贺闻帆枪口上撞吗?自以为是帮忙,其实是在搞破坏。
谢城目光呆滞,一连说了无数声“卧槽”。
谢汀叹息:“小贺也快三十了,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个对象,要是让你给搅黄了,他要宰了你,你觉得我护得住吗?”
谢城永远对老姐的话深信不疑,身上一抖,货真价实被唬住了,哆哆嗦嗦道:“我、我把他喜事搅黄了?!”
谢汀故作忧愁:“谁知道呢?”
谢城大惊:“那我该怎么办?姐,姐你要救我啊!”
“我有什么办法,”谢汀忍住笑一脸沉重,悠悠下楼:“又不关我的事。”
留下谢城独自在琴房里凌乱,哭天抢地喊姐姐。
楼下谢汀短信贺闻帆:[谢城不懂事,我又教训了他一顿,抱歉了。]
贺闻帆回得很快:[汀姐客气,私事不会影响两方合作。]
谢汀一笑:[爽快。]
当天谢城一晚上没睡着。
谢汀的话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放,越想越瘆得慌。
就像他姐说的,这可是贺闻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的姻缘,他在乎得不行,看重的要命。
白天捏在谢城肩膀上的地方,晚上直接青了一块。
谢城不敢想,要是沈令真被吓跑了,或者吓出了什么毛病,他要怎么跟贺闻帆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