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四处望了望,转移话题:“姑妈他们呢,不是说表哥也来了吗?”
“来了,又走了,”俞灵说:“原本是要留下吃晚饭的,但他们临时有点事,就提前走了,也就你回来前十分钟的样子。”
“这样啊……”沈令有点遗憾。
小时候经常是姑妈带着他玩,表哥也总来家里陪他,后面他们一家去国外定居,联系才渐渐少了些,沈令上次见他们还是过年的时候。
“那之后我再找表哥玩吧,”沈令说:“他们这次回国应该会多待几天?”
俞灵笑笑:“要待一个多月呢,你姑妈说了,让你随时去他们家住。”
沈令笑呵呵:“好噢。”
吃过晚饭,沈令洗漱完毕钻进帐篷里,却没有睡下。
今天一整天对他来说,不论体力还是精力消耗都很大,沈令其实很累了,但就是没有睡意。
他抱着膝盖坐在帐篷边,仰起头看书桌上的花朵。
俞灵把他买回家的那一大束花拆开了,分别插进几只琉璃瓶里,每个房间都放了一盏。
沈令看着花,就会想到贺闻帆。
他几乎可以肯定,划船时的那束蓝色玫瑰,是贺闻帆送的。
可他为什么要送自己花?
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却不敢多想,像碰食禁果一般紧张无措。
他们都是男人啊。
心跳又变快了,胸膛微微起伏着,沈令疲倦地摁住心口,试图用调整呼吸来稳定心率。
砰砰——
房门被敲响。
俞灵端着半杯牛奶进来:“还没睡啊宝宝?”
沈令放下手,抿了抿唇:“马上就睡了。”
俞灵把牛奶递给他,看着他一点点喝完,给他拨了拨额发,轻声说:
“脚腕还疼不疼,给我看看。”
这话无异于平地一惊雷。
沈令猝然抬头:“您怎么……”
他脚腕是有些不舒服,但只是因为今天路走得有点多,有一点点酸胀而已。
沈令自认为掩饰得很好。
俞灵佯怒,敲敲他的额头:“你是我生的,你哪里不舒服我能看不出来?”
母亲大人眼睛太毒,沈令睫毛一抖,只能低下装鹌鹑,乖乖把腿伸出来。
俞灵仔细看了两眼,感叹:“刚摔的时候伤的不轻吧,能恢复成这样,人还没瘦没生病,不容易。”
她笑了笑:“谁把你照顾得这么好的?”
郁季叫上贺闻帆,选了家清净的酒吧喝酒。
这里没人喧闹,甚至没有音乐,只在吧台前悬着几盏暗沉的暖光。
郁季拿酒杯撞了撞贺闻帆的杯子:“好啦,这次没成功还有下次呢,宽心。”
贺闻帆没说话。
姜黄透明的酒液透过杯壁折射一片金碎在桌面,贺闻帆指尖轻轻抚着这些金色碎屑,好像很深沉,又好像漫不经心。
郁季在他眼前晃了晃:“喂,怎么还走神呢?”
贺闻帆眼珠动了一下:“没有。”
郁季“啧”了声:“咱们这次确实准备得有点仓促,突发事件也不是能事先预料的,”他说:“告白嘛,总是要慢慢筹划的。”
他搭上贺闻帆的肩:“我追我初恋那会儿你是知道的,磨了多久啊,光是告白的花样就换了三种,你这才哪到哪啊。”
贺闻帆笑了笑:“你在安慰我?”
“是啊,呃不不不……”郁季连忙摆手:“怎么能叫安慰呢,就是探讨情感问题,探讨而已。你有什么见解大方提出来,好歹我曾经也是情感类作家,给你支支招。”
可是贺闻帆不解风情,“我在感情上一向没什么见解。”
“……”郁季语塞,“也是,你但凡有点见解也不至于单到现在,但我的意思哈,不必操之过急。”
贺闻帆皱眉:“你是说我太急了吗?”
郁季抿了抿嘴唇,斟酌道:“也不算,你们都磨了好几个月了,按正常节奏不算短,但你要之要知道,这中间毕竟是有些不同的。”
贺闻帆坐直了些,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郁季闷了口酒:“就好比我和初恋吧,虽然那时候我俩都没谈过,我也是个愣头青,但男女之间只要产生了那么点情愫,自然而然就会朝着谈恋爱、确定关系、发展关系那方面去做。”
“但你们不一样啊,”他说:“你们是俩男的。同性之间天然就会有那层阻碍,会想‘妈呀虽我竟然喜欢男的吗?我怎么可能喜欢男的,一定是错觉,朋友之间也能做这些吧’,你能明白吗?”
郁季凑近,点了点桌面:“同性之间产生超越友谊的感情时,第一反应往往不是坦然承认,而是自我否定和找借口。”
贺闻帆眉头紧皱:“可是我——”
“你想说你直接承认了是吧?”
贺闻帆点头。
当发现自己对沈令感兴趣,并一步步转变为喜爱的时候,他确实没经历太多的纠结,甚至几乎没考虑过两个男的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郁季叹息:“咱活到现在还有什么觉得稀奇啊,同性恋这种就算没经历过,见也见得多了。外面的人不清楚你性向,这些年男男女女往你身边送得都不少吧,你自己习惯了当然不觉得什么,但小沈不习惯啊。”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想想,小沈岁数也不大,看上去没什么阅历跟个小孩儿似的,别说同性恋了,他怕是谈恋爱都没怎么想过,要他接受思维的转变也得有时间不是?”
好像有点道理。
贺闻帆思索片刻:“所以还是我太急了,不应该在今天准备那些吗?”
“这个没关系的,”郁季笑起来:“反正你话也没说出口啊,花也没明说谁送的,实际上就是划了下船而已,谁会往告白那方面联想啊。”
贺闻帆摇头:“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什么?”
“他知道花是我送的,或许,也大概猜到我的目的了。”
郁季愣住:“啊这……”
他咳嗽一声:“这……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就当做帮他开个窍?”
贺闻帆苦笑:“能行吗?”
“怎么不行,”郁季说:“就我观察,他对你还是有感觉的,只是他自己没往那方面想,今儿这一出过后,他自己应该也会仔细琢磨的。”
他说着,托起下巴笑起来:“而且你俩现在反正住得近,只要开了窍,以后有的是机会近水楼台嘛。”
贺闻帆垂下眼帘,现在的情况,以后有没有机会近水楼台都不一定。
他端起酒杯,桌面折射的金碎摇晃消失,他失神地看了一会儿,将酒杯放回原处。
“但愿如此吧。”
“谁把你照顾得这么好呢?”
俞灵轻盈的声线回荡耳边,带着柔和的笑意。
沈令全身僵硬地坐在原地。
“妈妈……”他喃喃道。
俞灵笑着:“怎么宝宝,不可以告诉妈妈吗?”
“不是的……”沈令摇头,“就是、就是我邻居。”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选择“邻居”这样简短又生疏的词汇来代指贺闻帆。
说出口后又有点愧疚,觉得贺闻帆不应该被这样普通的指代。
他垂下眼皮。
俞灵挑了挑眉:“邻居?”
沈令点点头:“也是我在茶舍的客人,之前我生病送我去医院的那位,然后这次搬家正好搬他对门了。”
“这么巧?”
沈令抿着唇笑了笑:“是呀,我也没想到。”
俞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脚腕是怎么扭的?”
“我们不是邻居吗,有时候会一起吃饭,”沈令说:“小时候您不是一直教我要善于分享吗,我就把您给我包的饺子请他一起吃了。”
他说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然后那天突然停电了,我不小心就摔了一下,多亏他把我弄去医院,事后还一直照顾我。”
俞灵皱眉:“你自己摔的他送你去医院就很好了,怎么还一直照顾你?”
“因为……”沈令舔了舔嘴唇:“停电是因为他忘记交电费了。”
俞灵表情空白一瞬,“……啊。”
她尴尬地笑了笑:“这样啊……”
沈令忍不住笑:“他当时也很尴尬,特别愧疚,所以后面很认真地照顾我了。”
俞灵咳了声:“好,伤好了就行,我们不说这个了。”
她垂眸想了想,忽然道:“宝贝第一天工作认识的客人就是这位先生对吗,我们当时还说起过。”
沈令眼睛亮晶晶的:“嗯。”
“看来我们宝贝真的很喜欢他啊,”俞灵满眼柔情:“提起来都笑得这么开心。”
沈令都没发现自己在笑,脊背一僵,搓了搓脸:“哪有。”
俞灵疼惜地摸摸沈令的脸,察觉到什么似的,半是欣慰半是担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只化作一声浅浅的叹息。
“都好,”俞灵说:“我们小令开心就好。如果你现在做的事能让你开心,会觉得幸福,就没有关系,妈妈都支持你。”
她顿了顿,看着沈令澄澈的双眼忍不住忧虑:“但是宝贝,如果不高兴了,就停下来,不要受委屈,在外面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受伤,好吗?”
沈令眨眨眼,像是不太明白。
但俞灵的叮嘱,无论当时能不能懂,他都会好好记下来,然后照做,事实证明妈妈的话总是没错的。
沈令用力应下:“好哦。”
“真乖,”俞灵笑笑:“对了,我看了茶舍的记录,那位客人是姓贺对吧?”
沈令笑起来:“对,他叫贺闻帆。”
俞灵眉心微动,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哦……”
贺闻帆回到家偌大的公寓漆黑空旷。
他愣了几秒,才自己按亮顶灯。
独居多少年了,明明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光景,怎么沈令只在这里住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他就有些不习惯了。
竟然会认真地期待家里灯火通明的样子。
贺闻帆摇摇头,余光看到流理台上的玫瑰,被锁在包装纸里放了一天,看上去已经不如早上那般娇艳。
贺闻帆连忙将它们拆出来,从储物柜里找出尘封已久的花瓶,洗干净灌好水,挑出几朵还算看得过眼的插进去。
洗完澡后他没回房间,窝进沙发里随便放了部电影,然后盯着茶几上的花出神。
手机震动了一下,沈令给他发消息,问他睡了没有。
贺闻帆这才来了些精神,[没有怎么了?]
现在还不到晚上十一点,根本不在贺闻帆的入睡时间,但往常这时沈令早就睡了,贺闻帆就是怕吵到他,才没有主动联系。
屏幕顶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贺闻帆什么也不做,就静静看着那几行字明明灭灭。
[沈令:我是想跟你说一下,最近我可能都不回这边住了。]
贺闻帆怔了怔,却没有太惊讶,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发展。
[要在家陪家人吗?]他回到。
[对,我爷爷说想我了。]
贺闻帆手指顿了顿:[那后面就茶舍见吧。]
[好呀,但我近期可能不会常去,我有几个亲戚回来了,最近要陪他们玩呢。]
这个走向是贺闻帆没料到的。
他一直觉得沈令和自己缘分很浓,就算不住一起,至少在茶舍能有机会见面。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他和沈令联系其实少得可怜,只要沈令稍微退一步,他就什么都抓不住了。
他指尖轻轻颤抖着,尽量轻松地回复:[看来你的亲戚们都很想你。]
沈令回得很快:[哈哈哈是啊,刚刚我和姑妈打电话,她说想死我了,让我赶紧收拾行李去她家,好肉麻啊哈哈哈]
但像是觉得不妥,下一秒又撤销。
贺闻帆愣住。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茶舍我会去,只是最近不会太频繁,但李老师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会给你泡茶的,这样没关系吧?]
茶确实没关系,但其他呢?
贺闻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望向窗外,巨大的全景窗前只拉了薄薄一层纱帘,楼外城市的霓虹夜景明灭闪烁,天幕却厚重,缓缓笼罩下一片漆黑的浓雾。
贺闻帆闭了闭眼。
虽然郁季的理论很有道理,但世事无常,有些事情实在不能不急。
[有关系。]他回答。
[我也很想。]
就当他是想喝茶了吧!
但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解释最近的一切,沈令在被窝里扭成麻花,翻来覆去一直到深夜才睡着。
于是第二天,他毫不意外地赖床了。
俞灵费尽千方百计才将他从被窝里挖出来,弄清醒后推去洗手间洗漱。
餐桌上,沈令咬着小笼包眼神都是迷离的,头一点一点。
俞灵叹息,坐到他身边:“怎么回事宝贝,昨晚睡得这么不好吗?”
沈令揉着眼睛“唔”了一声,“稍微睡得有点晚。”
俞灵皱眉:“你平常都不熬夜,睡眠质量也算还行啊,今天怎么这样……要不去看看医生?”
沈令一听骤然精神了,“不不不不用……”他结结巴巴的:“我们等下不是还要去姑妈家么?”
“跟姑妈说一声就行,当然你身体更重要。”
“真的不用,”沈令耳尖泛红,拉拉俞灵的手:“我没事的妈妈,只是睡得晚有点困,没有不舒服。”
他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贺闻帆的一句话才睡不着,只能含糊过去。
俞灵顿了顿,眼看着沈令耳尖的红晕蔓延到脸颊,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什么。
“你……”她失笑着叹息:“不管怎么样身体都是第一位啊,宝贝心静一点。”
沈令点点头。
他隐约感觉俞灵像是话里有话,但具体又说不出什么,毕竟妈妈平常也总提醒他注意身体。
可能是还没睡醒脑子发懵吧。
沈令摒弃杂念,专心致志啃包子。
贺闻帆早上起来,路过客厅时,看到那只静静躺在沙发上的背包。
是沈令昨天仓促之下随手抓来装行李的,装了一半就被放下,拉链大开着,里面全是沈令的小东西。
他连牙刷和水杯都放进去了。
贺闻帆失神地看了好久。
半晌,他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似的,起身拿起背包,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原位,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放牙刷时,甚至连倾斜的角度都和自己那支保持一致,和过去每一天,沈令住在他家里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今天是工作日,但沈令没课,贺闻帆提前好几l天将今天的行程空了出来,原本打算带沈令到处玩玩。
不过计划好像确实永远赶不上变化。
他坐回沙发里,闭上眼,久违地感到无所事事的落寞。
“叮咚!”
门铃响了。
贺闻帆猛地睁眼,心里一跳,快速上前打开门,看到来人的瞬间,扬起的嘴角就掉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谢城从他身边挤进去:“你什么表情啊,看到我希望落空了?”
他确实,隐隐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
贺闻帆垂了垂眼,关上门,“你来做什么?”
谢城熟练地倒进沙发里,像在自己家似的:“还说呢,你们昨天出去野营都不叫我。”
贺闻帆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郁季朋友圈了啊,你们几l个人的大合照,别说拍得还挺好,”他想了想,问:“你旁边长得忒俊的那个,是不是就在茶舍认识的那个,沈……沈令?”
贺闻帆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倒水,没应他。
谢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L,蓦地坐直:“真是啊?你俩还没分?”
贺闻帆依旧沉默,像是懒得搭理。
谢城余光一瞟,发现茶几l上多了个毛绒公仔,就放在纸巾盒上,挺可爱,但绝对不是贺闻帆的风格。
贺闻帆这间屋子以前就是纯纯的样板间,半丝人气儿L都没有。
“这玩意儿L是什么……不会也是那小孩儿L的吧?”
他震惊地长大嘴:“天啊你们都同居了?!”
贺闻帆闭眼。
分个屁。
他现在连分的资格都没有。
同居体验卡马上也要到期了。
他走过来,把水杯往谢城面前一放,磕在茶几l上清脆一响:“说话注意点。”
谢城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过了会儿L又问:“所以你们出去玩才不带我,怕我难为他?”
贺闻帆抱着胳膊靠在沙发上,像是听到什么离奇的话:“你觉得你难为得了他?”
谢城愣了愣,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先不说他为什么要为难沈令,有贺闻帆在,他怕是连那小孩儿L的一根毫毛都碰不到,哪还有什么本事为难。
他于是更疑惑:“那为什么还不叫我?”
贺闻帆微笑:“你不是出国度假好几l个月了吗?”
这倒是,他就是因为出去玩了几l个月,才没工夫管贺闻帆的感情生活,谁知道这棵老树三十年不开花,一开花就同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