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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之后(雾十)


杨尽忠的妻子冯杨氏无子,于是,老两口膝下就只有几个延续香火的庶子,却都不怎么成器,杨尽忠怕他们在老妻面前碍眼,就把他们都打发回了南边的老家,做生意的做生意,当官的当官,是当地的土霸王。如今回京,也是因为他们听到了官商改制会先拿南边开刀的风声。
经过大半年的准备,升为两省巡抚、主管税赋的史唐史大人,在南边的动作越来越大,虽然至今还没有动杨家的人吧,但却也是给了他们极大的威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杨首辅不下台,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一旦他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那磨刀霍霍的史唐便不会客气了。
事实上,史唐现在也没客气多少。仗着在中央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撑腰,他在南方可以说是说一不二,利用在江左为官几年对当地各方势力的了解,就这么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堪称强行推进,根本不给任何人面子。
哪怕下面官员频频上书弹劾,参史唐“鱼肉乡绅”*,都察院那些平日里动不动就敢撞柱子威胁皇帝的御史,也都跟突然死了一样,没一个有种敢站出来进行声援。
“谁敢?连詹韭菜都慑于连太监的淫威哑火了,还能指望谁?”有个杨党嗤笑,他以前还佩服过詹韭菜见谁怼谁的硬气,如今发现他也不过如此。他在连亭面前一样的孙子!
提起连太监,所有人就都闭了嘴。
生怕说句什么不好的话,就被东厂神出鬼没的耳目听了去。更有胆子小的,还往书房的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生怕真的东窗事发。虽然连亭已经离开了东厂,但谁不知道东厂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下?
事实上,连亭此时并没空关心谁在背后嚼他舌根。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好比……
安抚皇帝的情绪。
一身常服的皇帝正来来回回的在御书房的地砖上踱步,他已经越来越不常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这样焦躁的一面了,哪怕是在面对连大伴时,也已经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只是这回事出有因,他根本控制不住。
一是急杨二怎么还不死,他连准许杨尽忠回家奔丧的旨意都写好好几个月了;而则是急皇后即将十月胎满,孩子却还是迟迟不见临盆的动静。
这样的晚产在大启不是没有,但真的很让人揪心。
“太医怎么说?”连亭虽然嘴上是这么问的,手里却已经在看脉案了,对太医的建议聊熟于心。
“只能催产。”但那些虎狼之药大多会伤及母体,不到万不得已,皇帝并不想给皇后使用。“孩子重要,孩子的阿娘就不重要了吗?”
至少在皇帝看来,比起还完全没有相处过、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的孩子,与他朝夕相对了三年的梓童更加重要。
连亭看着脉案,平静的叙述着事实,但如果一直这么硬挺着不生,半个月后,腹中的胎儿有可能会窒息而亡。
皇帝跌坐在红木的椅子上,颓唐道:“朕知道。”作为孩子的父亲,他也很难受,但真到了必须保大保小的特殊阶段,他觉得他还是会选择保大,因为孩子以后还有可能再有,皇后却只有一个。
孰轻孰重,还用问吗?
可惜,能这么想的人大概也就是皇帝了。
哪怕是皇后的娘家冯氏一族,一群女眷最近日日进宫请安,在冯皇后耳边连连念叨、不断暗示的也是,对于皇帝来说,皇后没了可以再换,但对于娘娘您来说,流有您与陛下血脉的儿子可就这一个啊。
别问她们怎么知道是儿子的,好几个太医之前都是这么暗示的,那还能有错?
廉大人的妻子冯廉氏,最近也随杨尽忠的老妻冯杨氏一同进了宫,如今就陪坐在大殿上。只不过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只低头安静的当一个尽职尽责的摆设。因为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要骂出来了。
尤其是皇后的亲娘,仗着父母孝道,说的都是混账话?——什么叫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一举得男?为皇上诞下龙嗣对整个冯家都至关重要?
意思就是让你的女儿去死呗?
真的是太荒谬了,冯廉氏晚上回家后就再也压不住火,和熟练给她递败火茶的廉大人疯狂吐槽:“你知道那个场景有多诡异吗?一群出嫁前本身都不姓冯的女的,在劝皇后为了老冯家的未来,牺牲自己给姓闻的生个儿子!”
不,那都不是诡异,而是恐怖了。在冯廉氏看来,那场景比絮哥儿喜欢看的那些什么志异故事里描述的鬼怪还要恐怖百倍、千倍。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怎么说都行呗。
“哦,对了,你记得把咱们絮哥儿要看的话本想办法送过去啊。”冯廉氏之前听犬子说,絮哥儿想要一个什么话本,只在南方发行,她刚巧在夫人圈有些渠道。虽然她也知道不管絮果想要什么,连大人总有办法,根本不需要她来操心,但她还是忍不住。她就是见不得絮姐姐的儿子生命里有一点难处。
“重点。”廉深不得不咳嗽了一声提醒妻子,她进宫的目的是去打探皇后的态度,冯家的动向。
“我们絮哥儿就不是重点?”冯廉氏扬眉。
“他是重点中的重点。”廉大人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永远像团无法对他发力的棉花,“为了他以后能过的更好,我们才要快点解决眼下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皇后什么态度,但我觉得她会犯糊涂。”冯廉氏实话实说,就冯家那个连嫁进来的媳妇都能洗脑的恐怖氛围,出她一个反骨,已经是因为她当年遇到了年娘子的反洗脑,是小概率事件中的小概率。冯皇后怎么看透冯氏?因为与皇帝的爱情?别笑死个人哦。“至于冯家和杨党,我觉得他们急了。”
廉深心想着,那能不急吗?
史唐手上的刀都快要砍到他们头上,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了。
冯廉氏听得直皱眉,说实话,她不明白连亭这回为什么要做的如此高调。温水煮青蛙不好吗?一下子来个这么刺激的,就不怕杨党最后反而爆发出什么力量,鱼死网破?
“因为连亭要的就是他们动手啊。”
别人都以为连亭只是想等着杨尽忠奔弟丧,好利用一年的时间来削弱政敌,尽可能的打击杨党。但廉深却看的明白,连亭根本不准备再和他们继续耗下去,他就是在逼着杨家和冯家在情急之下频出昏招,最好能捅出个天大的篓子,连累杨尽忠彻底完蛋。
俗称,掀桌子。
现在就差这么一把火了。
而廉深……
“小生有一计,想献于冯家,救泰山大人于水火,”廉大人胖胖的脸上一片赤诚,好像他真的有多担心他妻子的娘家似的,“不知道夫人可否赏脸帮忙牵个线啊?”
冯廉氏皱眉:“你想做什么?”
“做我们都想做的事。”
学堂里,絮果几人正在率性堂里帮詹家兄弟收拾课本,该留的留,该送人的送人,以彻底清空为首要目标。
双生子年前才结束了在六部的历事,没想到回归学堂还不到半个月便要彻底告别了。
去年秋闱,他俩顺利考上了举人,詹大更是如愿成为了詹解元。是如今国子监里最备受瞩目的学子,不好说人人争相效仿吧,至少他的一举一动比过去可要显眼的多。他要把所有东西都拉走、再不回来的动作,很快就传遍了国子监。
有人觉得这就是解元的底气,等人家考上进士,就要去当官了,自然不用再回国子监。
也有人酸他太过自信,说不定将来会被打脸,再灰溜溜的回来。秋闱解元,春闱落榜的例子又不是没有。
杨乐就属于后者,眼睛里的阴郁都快要溢出来了。如果这个志得意满的人换做是连絮果、叶之初,或者他过往认识的任何一个衙内,他都不至于如此。但为什么偏偏是詹家的双生子呢?过去在外舍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双生子!他们那么不详的人,凭什么能参加科举?
往事一幕幕划过杨乐的脑海,六部历事时,被詹大处处强压一头,憋屈;后来乡试,他俩一个在榜首第一,一个差点没找到自己的名字,难堪;再到如今旁人对詹大最大的恶毒也不过是诅咒他马有失蹄,有微小的概率会落榜……
就在这个时候,絮果“咦”了一声。
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杨乐私试的卷子混入了詹家兄弟的功课里。事实上,还有不少其他同窗的都堆叠在一起。
絮果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杨乐,他虽然不怕对方,但詹家兄弟多少还是需要忌惮的。也因此,絮果的打算是赶紧遮掩过去,快速略过杨乐,从一堆卷子里找到詹氏兄弟的。可杨乐的眼睛多尖啊,虽然表面看上去一点也不关注絮果一行人,实则时刻都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怎么?你不认识我的名字?还是你觉得帮我顺手递过来卷子会掉了你连少爷的价?”杨乐说话明明夹枪带棍的,却偏还要装作是在开玩笑,“我记得咱们过去也是同窗吧?”
不等絮果给出反应,其他看不惯杨乐的民生,已经先开了讽刺之口:“人家詹大詹二收拾是因为肯定能考上,怎么,杨兄也有这份自信与底气?”
滋拉一声,伴随着木凳划过地面的声音,两边呼啦啦的站起了不少人,彼此隔空怒目而视,大战一触即发。
挑事的士子也根本没在怕的:“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了你吧?”
絮果夹在中间,反而成了最不希望他们打起来的那个,因为马上就要进考场了啊,他们是疯了吗?他们可以不在乎会试,但他的朋友很在乎啊,他比他朋友还在乎!
作者有话说:
*鱼肉乡绅:这个词是明朝时用来弹劾海瑞的。别人是鱼肉百姓,海瑞被说是鱼肉乡绅233333

最终率性堂里的那一架自然是没能打成的。
因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家的下人突然冲了进来,挽救了热心观众絮果的血压。对方是直接进来的,根本没看到学堂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只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嚎了起来:“郎君,郎君,快回去看看吧,二爷他,二爷……”
哪怕下人支离破碎的报丧并没有彻底说完,在场的人也都在那一刻懂了,能让杨家下人如此的,只可能是杨二老爷殡天的消息。
他最终还是没能撑到孙子迈入贡院的那一天。
杨乐完了。
絮果手里还拿着没有来得及递给杨乐的私试卷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最后稀里糊涂就拿回了自己家里。事后想起这段时,絮果自己都觉得是有些鬼使神差的运气在里面的,因为要是说他当时已经算到了后面会发生的一系列事,那肯定是在骗人。
絮果卷子的动机,顶多是觉得杨乐的乡试成绩有问题,当初杨乐能考上秀才,都让絮果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更不用说他一把就考上了举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想看看能不能用杨乐平时卷子上的笔迹,来核验查对他乡试时的留档存底。
只不过这也就是絮果一个不懂乡试规则的幻想,他爹当晚就告诉他,没可能的,放弃吧。然后,卷子的事就被放到了一边。
絮果当时只顾着去替他爹开心了。
六年前,杨党用服丧这招对付他爹时,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也会被这招反制。而就像杨党当时恨不能宣传的全天下都知道连亭死了爹娘一样,阉党这边也是第一时间丧事喜办,大张旗鼓地到处说,还没到宵禁呢,连城门口的狗都知道杨尽忠要去给弟弟服丧了。
不苦大师也是第一时间上门来道喜。
他和他儿子来时都是一身的风尘仆仆,摘下绣着云纹的斗篷后,便露出了里面一大一小的争交服。
虽然不苦从大师变成了家庭煮夫,但这并不代表着他真的就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围着锅台转了。事实上,不苦平日里的娱乐生活还挺丰富的,至少比絮果这个学生仔要丰富,他经常带着儿子一起出门浪。好比今天,就是去京郊看争交比赛,身上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兴奋。
争交,又称角力,说白了就是摔跤,是最近几年在大启才流行起来的一项力技运动。
争交虽兴起不久,受众却十分广泛,商业模式也极其成熟。像纪家父子穿的争交服,就和他们所支持的选手穿的一样,质量不一定多好,价格却十分昂贵。但不苦依旧愿意花这个钱,因为选手是可以抽成的,他想让自己支持的争交手多赚一点。
絮果对此只能默默说一句,感谢你对羽卒姐姐新产业的支持。这套给选手出周边的想法,自然是来自年娘子。羽卒是把她的那些商业构想实现得最完美的一个。
不苦叔叔花钱看比赛,羽卒姐姐收钱做周边,我抽提成,絮果心想着,咱们仨就是铜钱的搬运工啊。
不苦最支持的一位选手,是开源寺的法通禅师。
“法通大师特别厉害。”纪小小挥舞着的小拳头,明明是个土生土长的雍畿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带着一点和絮果一样怎么都改不了的南方腔调。软软的,糯糯的,像一碗小汤圆。只不过这碗小汤圆最爱看的是别人“打架”。
絮果一脸懵逼:“世道已经如此艰难了吗?连庙里的大和尚都要下场打比赛?”
“想什么呢,这可是开源寺这几年最赚钱的项目。”不苦抬手点了点絮果的额头。事实上,全大启最专业的争交赛就开在开源寺的露台上,每年二月准时揭幕,连办三天。今天才是第一天,不苦下午刚带着儿子出发,没想到自己晚上就得快马加鞭的赶回来。
但谁让连亭是他最好的朋友呢,他对此一句怨言都没有!
“你老婆又发现了你的私房钱?”连大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戳破了这场伟大友谊的背后故事。
“要不说还是掌印您英明呢。”不苦立刻谄媚一笑。
不苦成婚后,家中的财务大权就从他娘那里顺利过渡到了妻子手上。刚成亲时,姜流年还不太了解不苦花钱大手大脚的本性,并没怎么管着他去账上支取,等小夫妻俩月底穷到真揭不开锅,只能今天来连家、明天回公主府的到处蹭吃蹭喝后,这辈子没这么丢过人的姜二小姐就硬起了心肠,再没有给过不苦野性消费的机会。
不苦大师也不敢抗议,只能继续稳住了既有钱又贫困的人设,把以前和阿娘藏私房钱的劲儿都拿来和妻子斗智斗勇了。姜流年也不惯着,一旦发现私房钱,当即“查抄”。
“都是这个小叛徒的错,要不然我不会连给法通大师打赏都不行。”
不苦瞪了眼旁边的团子儿子,他把零花钱都藏到了儿子的木头马车里。本以为妻子忙于政务,儿子的玩具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动的东西。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妻子根本没空看儿子玩什么,但架不住他儿子非常乐意拿玩具在他妻子面前晃啊。
这一晃,就当场暴露了他的老父亲。
纪小小歪头,有听没有懂,只是骄傲的挺胸:“都是我发现的哦,好多好多钱,我都给了阿娘,阿娘说给我买糖墩儿吃!”
不苦:“……”你知道如果你娘没有没收那笔钱,咱爷俩能吃多少糖墩儿吗?给你买个糖墩儿摊都行啊!
纪小小这才想起来,开开心心把“提成”分给了絮果一半,非常大方的表示:“请哥哥吃糖墩儿!”
不苦:“!!!”个小叛徒!你知道你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了吗?!
纪小小不知道,只继续缠着絮果哥哥问:“什么叫服丧啊?是一件好事吗?阿爹看上去好高兴。”
絮果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弟弟解释,丧事不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又可以是好事。
文化洼地不苦大师则对连亭关心道:“丁忧的规矩,我记得你当年那事出来后就改了,如今不会便宜了杨尽忠那老登吧?”
连亭摇摇头:“他们当时改的是不能再用文武同职钻夺情的空子,和服丧范围关系不大。”
不苦有听没有懂,但坚持在儿子面前假装深沉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絮果很懂不苦叔叔,立刻现场画圈,为他解围。他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共了大大小小五个圈,就好像真的只是在给弟弟解答。
“说服丧,就得先说五服。”
这里所谓的服,其实就是丧服。一共五种,是谓五服。某人在死亡后,能让你为其穿上丧服的,便是你的五服亲戚。
五个圈,一圈套一圈,越缩越小。处在最外面的就是范围最广的缌麻,也就是在对方死后,需要为其穿三个月缌麻的族亲。再往里依次是小功五月、大功九月、齐衰一年以及斩衰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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