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问题就是……
如果冯皇后诞下的是一位公主呢?
廉深本来还不确定冯家哪里来的勇气如此笃定皇后会一举得男。直至这天在贡院门口遇到了絮果。
他根本忍不住上前去看儿子,看着他和絮万千的小小郎君从青葱少年逐步变成了白杨一样的风华青年,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三五成群,看着他不惧鬼神的肆意张扬。他终于还是长成了比他们所能期待的还要美好的模样。
连亭真的把絮果教的很好,这让廉深想找理由怨恨掌印大人横刀夺儿都没有办法。
甚至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都在庆幸,幸好絮果不用跟在他的身边,不得不过早的去适应那些复杂的环境与勾心斗角。
一群人看廉大人,都隐隐带着敌视的目光,只有絮果依旧在心无芥蒂的热情欢迎,他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开心的说:“是我的好朋友廉大人啊。”
旁人对此也是习以为常,毕竟絮果的“好朋友”品类实在是太齐全了,就不说如今已经暂代了首辅之职、却依旧在外舍解决吃饭问题的纪关山纪大人,全国到处欣赏风景、定时写回来美食测评的梅家兄弟,只在连亭过去的东厂、如今的阉党里,还有不少絮果的“好朋友”呢。
相比絮果“海内皆知己”的神奇态度,司徒淼的尴尬反而更像个正常人。
高大的犬子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头脑简单的孩子了,他很清楚自己姨夫在朝野上下不太乐观的风评,但姨夫姨母对他又是真的好,所以每次在面对这种火星碰撞的场面时,他永远都会是第一时间站出来拉着姨夫离开的那个人。
因为他既不想与朋友发生矛盾,也不想看到姨夫受辱,哪怕廉大人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廉深永远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看完儿子后,就开开心心的退场了。
只在心里想着,絮哥儿好像比上次见到又高了不少,就是还是太瘦了,明明小时候肉乎乎的,怎么长大抽条了反而显得有些纤细?他是不是该找人给孩子补补?
在就这样退场离开后,廉大人有肉坑的手上,就毫不意外的多了一些来自外甥的零食投喂。这是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两人之间就莫名形成的一个默契。司徒淼总会试图用好吃的来安慰自己被排挤的姨夫,即便他仿佛心情很好,并不需要。
“又是从连家拿的?”廉深一看外包装就知道零食的出处,拿在手中反复把玩。
司徒淼点点头,明明已经完全是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外表了,眼神却总还是透着一股子憨劲儿,他实话实说:“连大人大概还把我们当小孩子哄呢。”
从小到大,连亭总会时不时的投喂司徒淼几人。司徒淼觉得,大概是连大人跟絮哥儿学的,絮哥儿就是这样,他喜欢谁,就总会给谁投喂好吃的。那位面冷心更冷的连大人未必有多喜欢孩子,却有很努力的对他儿子的朋友们释放善意。
连家的零食口味十分不错,厨娘为了照顾自家郎君的口味使出了浑身解数。市面上流行什么,不出两三天,她就一定会能整出更好的翻版。
只是连大人的善意好像没什么规律。大概就是想起来便给,想不起来就算了吧,司徒淼不确定地想到,如果一定要找规律,那就只能说好像每次投喂完他,他很大概率都会遇到姨夫廉深,两人就这样成为了一对零食搭子。
廉深拿着手中的小零食想着,看来得和连溪停重新换个见面的暗号了,犬子也不好骗了呀。
是的,两位lian大人这些年一直在通过犬子,传达一些隐蔽的信号。
像今天送到廉大人手上的零食,就是在表达有空见一面的讯息。
廉深还从这件事里分析出了更多的深意,好比,连亭早在今天早上就料到了他一定会和絮果等人遇到。絮果他们要陪詹家兄弟去贡院这件事是一定的,但连亭又是怎么确定他也一定会去呢?连亭已经知道他和冯国舅搭上了关系?
见面后,连亭直接公布了谜底,他确实知道。他不仅知道廉深和冯家的关系,还知道廉深所不知道的冯家计划。
——偷龙转凤。
就在前两天,冯国舅的一个外室,秘密诞下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婴。也就是说,不管皇后能不能生下一个男孩,冯家都能拥有一个皇子。
廉深:“!!!”冯家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但仔细想想,是有可行性的。首先就是孩子的相貌问题,他肯定会有像冯家人的地方。其次是血脉,皇上的龙体不宜有损,哪怕真到了滴血认亲的环节,也只可能是和冯皇后验,若皇后仙逝,那也是和冯家后面送进去为妃的又一个冯氏女验,怎么样都容易溶血。最后就是皇子的可控性,他的身世就是冯家掌握的最大把柄,根本不怕皇子不与他们亲近。
这才是冯家最大的秘密,他们看上去对廉深透露了皇后不易有孕这样的秘密,已经自己人得不能再自己人了,但其实他们所谋更大。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东厂已经厉害到这一步了吗?
廉深心绪百转,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东厂的耳目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连冯家没出息的国舅都提前布控,他们没那么多人手,朝廷每年给东厂的拨款都是有定数的,他们养不起。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在监控皇后。”
连亭没说话,只是用一双水墨一样的眼睛看了眼廉深,充分表达了一个“你这不是在废话吗”的意思。当初连皇帝都在犹豫要不要迎娶冯皇后,他连亭就敢打包票没有问题,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底气?当然是因为他有后手啊。
冯氏女这样不稳定的身份,连亭要是没点准备,那才是疯了呢。他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人性,他只相信他自己。
“皇后也同意了冯家这个疯狂的计划?”那妖僧的事就不用问了,肯定也是冯家搞的,既能给未出生的皇子造势,又能从一开始就定死孩子的性别。他们以为妖僧的背后还有什么弯弯绕,殊不知就是最简单的宫斗。连用妖僧去引诱贤安大长公主都透着后宅斗争的味道啊。
连亭却再次摇了摇头。虽然他也觉得这个答案挺不可思议的,但冯皇后是真的不知情。不过现在肯定知道了,据说她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挣扎。
连亭的人就是在有人来给皇后捅破这层窗户纸时,听到了全部的经过。
连亭又问:“你知道是谁告诉皇后的吗?”
廉深不知道,但看连亭的样子他也能猜到,一定是一个挺神奇的答案。
连亭:“冯杨氏。”
杨尽忠的老妻。
杨尽忠并没有因为弟弟的死而真的坐以待毙,这老登早就埋了一手,在准备逆风翻盘。
至于杨尽忠到底打算怎么利用冯家的事“绝地反击”……
那就需要等廉深去见了杨尽忠之后才能知道了。
“还有你连大人不知道的事情呢?”月半廉大人假意震惊。
而美人连大人想的却是,当廉深那双快被脸上的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睁圆时,竟能看出一丝他儿子做了坏事心虚装傻的样子。
突然好不爽啊,我儿子凭什么像你?
亲生的就了不起吗?
忍不了一点!
不过,考虑到接下来廉胖子的重要性,连亭最后还是忍了。他能猜到杨尽忠这个计划的大方向,但他也了解杨尽忠做事的习惯,那就是杨尽忠的计划一般是没有百分百定数的。他会根据实际情况不断的做出及时调整,好比皇后这件事,变数就太多了,皇后的态度,皇帝的态度,乃至是皇后生的到底是公主还是皇子……这些都有可能影响到杨尽忠的最终决定。
掌控欲极强的连亭,需要一个能够潜伏在杨尽忠身边,了解计划的每一步什么时候发生,会往哪个方向进行改变以及最好能把证据一网打尽的人。
“我就直说了吧,廉大人,”连亭真诚以对,“我觉得这个人非您莫属。”
杨党乱作一团,能用之人不是在前些年被杨党祭天了,就是如今跑路了;没跑的人,大部分都是没有能力只能寄希望于杨党翻盘的窝囊废,根本不能委以重任。连亭毫不怀疑,廉深一旦出现,就会被杨尽忠选中。他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是唯一的选择。
连亭连让廉深跳反回杨党的说辞都想好了:“你从妻子和冯国舅那里分析出了皇后怀孕事件的始末,推测出了杨大人有后手,于是决定回去助他一臂之力。”
廉深的人设是个擅长拍马屁的墙头草,标准的只会被利益驱动的小人。
但也是因为这样的小人性格,才会在这个时候让杨尽忠放下怀疑,因为他相信他能给廉深更多,足够廉深被自己利用又不至于再次因为利益而背叛。
连亭分析的全对,设想的也没错,唯一的问题就是……
“你怎么确定我就一定会和你合作,而不会真的就此再次投靠杨党呢?”廉深表示,我没有明确对你表示过我不是真正的杨党吧?你连亭就这么放心让我去背刺自己的“老板”?
两位lian大人已经虚虚实实合作多年,但那只是因为儿子。廉深可从未说过自己到底在给哪一头当卧底。
虽然这在他们彼此心中基本已经是透明的了。
但廉大人还是幽幽的说了句:“也许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根本不是在杨党里卧薪尝胆,随时等着报复呢。”
连大人却表现的比廉大人还要惊讶:“什么?你难道不是背叛了杨党,去投奔了冯党的墙头草吗?冯党太疯又不够聪明,搭上他们就是死路一条,阉党是你唯一的选择啊,廉大人。”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杨党的卧底了?
连亭成功反将一军。
廉深:“!!!”玛德,坚持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棋差一着!
连大人微微勾唇,没把胜利的得意嘴脸表现的太过,毕竟对面是絮果的生父,他多少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玩笑话到此为止,我相信廉大人您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那确实。廉深点了点自己肉乎乎的脑袋,仿佛连多层的下巴都在跟着颤动。他已经做成了他最想做的事——救下所有还活着的同窗与好友,他成功了,那剩下的就是彻底扳倒杨尽忠,最后一搏,能成就成,成不了他还有个备用计划的备用计划。
连亭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廉深还能有什么计划?
“鱼死网破咯。”廉深耸肩,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蛮刚烈的热血少年来着,他曾很认真的计划过与杨尽忠同归于尽的可能性。
只不过廉深最后还是选择了……吃胖自己。优秀的外貌是优势,也可以是劣势。廉深既是为了赶走烂桃花,也是为了彻底扭转杨尽忠对自己的初始印象,便选择了这么一个尽显油腻的小人之态。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选择是对的。除了让儿子阴差阳错没认到他这个亲爹外,廉深几乎从未后悔过变成这幅模样。
终究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
他这辈子好看过,也丑陋过,很少有人能像他体验的这么全面过。
然后,廉大人就扬起惯用的笑脸,带着愿意配合他的妻子,一起以悼念杨二爷的名头登上了杨家的大门。
“你确定这回杨家和冯家一定可以完蛋的,对吧?”廉冯氏在搭着丈夫的手下马车前,进行了最后一遍的确认。她跟着他隐忍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的。
“我保证。”如果完成不了,我就亲手杀了他们,廉大人这些年一直是这么想的,“夫人还不相信为夫吗?我答应的事情,什么时候做不到过?”弄死冯家和杨家,可是他们当年之所以能够顺利成婚的基础条件。
冯廉氏,一个在冯家那样疯狂的洗脑中,依旧坚定产生了自己想法的猛人。
也不算坚定吧,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只是运气好,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如果没有年娘子絮万千,她也根本走不出家族的洗脑怪圈。
——家里给了你吃、给了你穿,在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中,还不忘培养你成为一个三从四德、人人都想要迎娶的“好女人”,给了你那么多在婆家的立身之本,你竟然还不知足,不想要回报家族、奉献家族?你这个白眼狼、不孝女、不知感恩的混账东西,早知如此,当初生你出来做什么?伺候一个活祖宗吗?
这一套连消带打的话术,曾一度让冯廉氏非常痛苦。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乖乖像个货物一样,被家族待价而沽,等待着以物易物嫁给哪个能为家族带来助力的人,就是不孝。
但她从小接触到的教育,又在拼命告诉她,你这样想就是不对的。
那些来自家族的洗脑就像是一层无形的枷锁,死死的禁锢在她的身上,都不需要谁来批评,但凡她生出怨怼、逃跑、哪怕只是希望能有片刻喘息机会的想法,她都会先一步责问自己,你还是不是个人了?你知道家族为你花了多少钱吗?你怎么能让那些辛苦付诸东流?你对得起你的父母吗?
听起来她好像真的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到既愚蠢又恶毒的人。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努力考虑过要不要在坟地自杀。哪怕是在死亡的那一刻,她都在担心自己的无故横死会吓到家中的姐妹,或者给她死去的地方带来什么麻烦。
最后,她千挑万选了一处由太监供养的寺庙,那庙后面就是太监的坟墓,本就是一块阴地,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带去晦气与麻烦。
幸而,在她真的这么做之前,她遇到了进京做生意、因雨大而借宿庙中的年娘子。她们当时并不认识彼此,也不知道未来会产生怎么样的“缘分”。只是年娘子是个非常外向热情的性格,哪怕是路过的一只野猫都能被她拉上聊两句。冯廉氏从未遇到过这样明艳热烈的女子,不自觉也被她带动,想着自己沉默了一辈子,临死前总要说上一说的。
不想年娘子在听到她的话后,却诧异反问:“如果你觉得你在‘没有尊重家族意愿,只考虑自己的前提下,不想嫁给那个对家族有用的人’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话;那你的家族在‘没有尊重你的意愿,只考虑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便希望你能嫁给那个人’就不是一种自私自利了吗?”
听起来你们好像都只考虑了自己啊。
而既然都是一样的,那大哥有什么立场说二哥?
因为对方花钱了?那对方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家族里的男性一事无成,不过是吸食、压榨前面已经嫁出去的女性为家族带来的利益才得到的钱。“那要是按照你这种理论来说的话,你真正应该感激的对象,不该是前面嫁出去的姑姑、姑奶们吗?为什么要花着姑姑们的钱,去回报叔伯?”
然后看着叔伯用你换来的钱,继续用情感去要挟你的侄女、侄孙女再次付出?
你们家族内部的女性直接互帮互助不好吗?
为什么要让中间商赚差价?
对啊,无数个午夜梦回,冯廉氏都在问自己,为什么呢?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们家的女人为什么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想通呢?
无独有偶,带着心腹宫女独坐在御花园的凉亭内的冯皇后,此时也在思考着这个的问题。冯廉氏是她的堂姑,两人不仅隔房还差了一辈,理论上彼此之间应该是没什么交集的。但其实在冯皇后很小的时候,她们有过一次阴差阳错的交浅言深。
有可能对方都不记得了,但冯皇后却一直记得,就在姑母的妹妹先嫁出去、她从庙里上香回来的那个晚上。
她看上去宛如一抹游魂,嘴中念念有词,从游廊上走来,仿佛被什么事情击碎了整个世界。
冯皇后那个时候还小,还不懂很多道理,对这位姑母的唯一印象,就只有父母口中的一句“也就二姑娘长得还算漂亮,嫁给了司徒家,勉强有用,老大不会要砸在手里了吧?”,大姑娘既无性格,也无能力,在一众出挑漂亮的冯氏女中,连相貌都只能堪称平平。往日的生活里,沉闷的就像一个木头,还是一个不算好看的木头。
但看见对方情绪如此不对,年幼的冯皇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问询姑母是否需要帮忙。
因为家里女儿众多,各房林立又辈分混乱,在称呼上就无法完全按照一二三四五来排序,冯皇后一般都会加个闺名来称呼自己的姑姑们。但在扶住对方的那一刻,她才惊讶的发现,她甚至不知道大姑娘叫什么。
小小的稚童内疚极了,她竟连姑姑的名字都叫不出。
反而是冯廉氏不甚在意的挥挥手:“别在意,这没什么的,毕竟连我都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她可以是姐姐,可以是大姑娘,可以是冯氏女,却唯独不能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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