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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之后(雾十)


本来杨党对连亭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招了这么一个人回京,是有一定戒备之心的,毕竟以连亭走一步看十步的风格,他断不会如此无缘无故。杨党为此甚至还准备了一份“见面礼”——揪着史唐回京后提着礼物到处拜访的举动说事。
“他们怎么肯定史大人回京后一定会到处拜访?”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哪个外地官员进京后,不是到处送礼下拜帖、拉关系的?哪怕没有这份“锐意进取”之心,也总有老师、同窗或者亲戚吧?但凡你拿着手信,随便上个大官的门,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就可以安排上了。
可惜,杨党还是不够了解史唐。也不怪大家对他如此陌生,在史大人不到四十岁的人生里,有一大半都在宁古塔开荒,别人能熟悉他才奇怪呢。
连当初陷害了他的杨党,都一时没能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
杨党迫害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里,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大事、当年官职也不够高就黯然退场的史唐,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更不用提史唐还有长达十数年的政治空白期,这样的人不管当年再怎么有本事,如今也肯定都废了吧?如果不是他之前上奏的那本有关官商改制的《赋役疏》,连亭也不敢相信,他竟没有被岁月蹉跎掉所有的脑子。
事实上,除了脑子外,史大人的风骨也没被磨损多少。
和廉深这种世家子、詹大人这种耕读世家不同,史大人是真正的苦出身,老家穷乡僻壤的程度与镇南有过之而不及,是远近闻名的文化洼地。洼到什么程度呢?自科举诞生的二百一十五年间,他们当地不要说进士了,连一个举人都没有出过,距上一个秀才诞生也已经过去了八十余年。
自小聪颖、拥有过目不忘之能的史大人,那都不是全村的骄傲,而是整个郡的文化独苗。是真的被乡里乡亲你一个铜板、我两个馒头给攒着供养大的读书人。
据说,史大人当初考上武陵书院的消息传回郡里时,连当地的县太爷都惊动了,拨了县衙里当时仅有的一辆半新不旧的牛车,把他千里迢迢送到了武陵,生怕他因出身露怯,而在书院里的日子举步维艰。
但事实上史大人根本不要面子的,他在拥有“武陵四杰”这个响当当名号前,在书院里有个更出名的诨号——死抠门。
他从不接受别人以任何形式送的礼物,因为他也不会给任何人送礼。
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一样。
甚至正是因为关系好,有什么话他都是明说的,我回不起你给的礼物,也不想日积月累的累你单方面的付出,所以为了我们的友谊,请不要给我送东西。
等后面当了官,有了钱,别人觉得史唐总算可以宽裕点了吧,结果没想到他反而比过去更抠门了。因为他还要攒钱给老家修桥铺路呢。哪怕是在流放到宁古塔的那些日子里,他都不忘节衣缩食,把能省下来的口粮都留给了家里人。
这真的是一个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狠的狠人。
但也是因为这份狠劲儿,史唐重新起复去了最富庶的江左后,也能在面对盐商的泼天贿赂时,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坐怀不乱的甚至还有心情一一收集信息,卧薪尝胆两年,写出了那份惊世骇俗的疏奏。
如今在被叫回京城后,史大人也是一样的,他不收礼,也不会主动给别人送礼。
哪怕是给皇帝献的水果,有不少都是他自己种的,还有一些是当地的特产,因为他想帮一个贫困山村打开销路,眼巴巴的就等着皇帝给一句“这果子不错”的评价,好回去扯大旗。
这样的抠门货,你要怎么才能诬陷他私下串联、收受贿赂?
甚至他能成为阉党都是一桩奇怪事。
是的,阉党。
史大人还没入京,就已经被旗帜鲜明的打上了阉党的标识,他自己对此也没有否认过。进京后,也确实第一个就上了连家的大门进行拜访。虽然他不会送礼,但拜访上峰的基本礼数还是懂的。
只不过在吃瓜群众看来,他这样两手空空的拜访,还不是不拜访呢。领导未必能记住所有送礼的人,却肯定会记得谁上门不带东西啊!
至少在外人看来,史大人是真的什么都没带。
连亭却知道,史唐带来了比所有礼物都更具价值的东西——《赋役疏》的改进版。
当初在听说疏奏被压下去之后,史唐并不意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杨党疯狂报复的准备,却没想到身边一直风平浪静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因此也就知道了,那封疏奏有可能根本没被杨党看到,换言之,有人想保他。
可对方是谁?又为什么要保他呢?只可能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在这么多年的官场空白期里,他唯一还有用的价值就是那份疏奏。
那对方压下去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要么他写的还不够好,要么时机还没到。
在宁古塔开了十数年的荒,足够史唐培养出比大多数人还要多的耐心与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在江左就这样一边重新整理疏奏,一边老老实实的等了下来。如果对方迟迟没有动静,他大概会把改进版再一次送上,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呢,京中先送来了一旨调书。
也是在那个时候史唐才知道了是谁压下的奏折——司礼监掌印太监连溪停。
对于这位如今在大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太监,史唐没什么太多的偏见,因为他已经先一步在与好友詹韭菜往来的书信中,了解过这位连大人的种种了。
詹韭菜性格耿直,说话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他对连亭的评价是生活骄奢淫逸,性格阴晴不定,但却也是个真心想要做实事的。
有后面这一句就足够了。
史唐无所谓连亭的私生活如何,也不关心他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只要对方能支持他进行改制,想要让百姓生活的更好,那这个阉党他也不是不能当。他虽然抠门,却并没有那么在乎名声,也不是不知道变通。
史唐甚至觉得,为他从宁古塔翻案的也许也是连亭。
“不是我。”连亭摇摇头,并不会居这种没必要的功,虽然他大概能猜到到底是谁做的,“没有这份疏奏,我不会看到你。”也不会关心你的死活。
史唐突然有点能明白好友为什么会觉得连亭人不错了,抛开詹家的双生子颇受连亭之子的照顾以外,就连亭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说话风格,也会很得詹韭菜的喜欢。事实上,史唐也很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谈话方式,虽然这是官场大忌。
连亭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碗边螺旋上升的白气,对史唐逐渐友善的态度并不意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项是他最擅长的。
两人就这样就“我希望你能做到哪一步、你又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哪方面的支持”进行了直抒胸臆的交换。
说完之后彼此都很满意,纷纷觉得自己赚了。
一个想着,要的就是这种不怕死、也绝不会回头的改革家,搞死杨党指日可待。
另外一个则想着,他竟然同意我如果织造改革的时候,涉事的是阉党或者督造的宦官也绝不姑息,他本来都准备在这一块稍稍让步的。
杨党那边则一看史唐真的对阉党滑跪了,反而没那么大的敌意了。就,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你本来看了他履历过往觉得他是个硬骨头,他肯定要搞事,但没想到他早已经被时代磨平了棱角,先一步学会了向阉党谄媚。阉党虽然可恶,但都是玩阴的话,谁怕谁啊。
如今杨党的注意力,更多地还是集中在了中宫皇后越来越显怀的肚子上。据好几个可靠的太医说,冯皇后的这一胎一定会一举得男。
如果孩子能够立住,那他们的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上书立太子了?
这可是完完全全属于杨党的太子!
贤安大长公主的脾气与日俱增,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气数已经快要尽了的杨党,有可能要因为这个劳什子的准太子再被续上一口命。
而这些……
絮果统统都不关心,也不能说完全不在乎吧,涉及到他阿爹的部分,他还是挺关注的。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对于十六岁的小小少年来说,他生命里的重点还是读书、回家两点一线,他最关注的事也只会是他的家人和朋友。
絮小郎最近最大的烦恼,就是他的朋友们好像都一夜之间长大了。
叶之初四月份参加了院试,以宛平案首之名成了叶秀才,很快就升入了国子监的率性堂;犬子和秦小姐的感情继续稳定攀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相约,据说月底还要去月老庙;詹大拜了叶侍郎为师,詹二在刑部破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案子,他们兄弟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秋闱下场,大显身手。
本来絮果还觉得有兰哥儿陪他,继续吃喝玩乐、度过没有目标的每一天,没想到兰哥儿也开始养门客了。还和他皇兄要求了去京外的大营历练,他开始上进了!
絮果某日在约谁都约不出来的时候,不禁陷入了沉思,对比他的朋友们,至今还什么规划都没有的他,是不是太咸鱼了?
在絮果把这个烦恼和他阿爹说了之后,连大人也没多安慰,只是在某个休沐日,带着儿子去了一趟郊区的汤山,父子俩也没做什么,就是在庄子里住了一夜。
然后在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连亭便把隔壁房间里美梦正酣的儿子,突然从被窝里薅了起来去爬山。
是的,爬山。
絮果整个人都是懵的。
再顾不上想什么闲不闲的了,他现在只想回去睡觉啊啊啊。

京郊的汤山不算高,景色却属实不错。
层峦叠嶂间,是信步上鸟道,是顶峭松多瘦*,是烟岚云岫的青山绿水。絮果进京的这十年来,不知道来了汤山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看到了群星还在璀璨闪烁时它的样子。
不得不说,挺震撼的。
氤氲缭绕的山林间,本还是一片雾蒙蒙的样子,却因为镀上了一层月光的清辉,而意外呈现出了一种清冷孤傲的遗世独立。万籁俱寂下,影影绰绰的婆娑树影,在星汉灿烂中忽明忽灭。
絮果执杖登山时,只随便套了件水青色的长衫,他本还担心在初夏时节这样穿会不会太热,没想到行至半山腰就已经开始觉得发冷,额头上明明因为爬山而出了不少汗,被山间的冷风这么一吹,只恨不能再披个大氅。
不等絮果开口,连亭就把早准备好的外衫递了过来。
除了衣裳外,连亭随身还带着牛皮水囊以及一些饱腹的点心。他只是来让儿子和他爬山的,不是让他吃什么没必要的苦。
絮果毕竟才十六,很快他就一边吃着精致的小点心,一边重拾了活力。
在爬了这么久后,絮果的脑子已经缓慢的重新“开机”,变得灵光了起来,人也重新变得聒噪。他的性格一向如此,哪怕一开始是个起床困难户,如今醒都醒了,来也来了,自然就再次快乐起来了啊。
絮果一边和阿爹溜达着上山,欣赏着沿途从未见过的风景,一边问:“阿爹你以前也来爬过汤山吗?”
连亭这次爬山并没有带其他人一起,只有他和儿子两个。他看上去对山路好像特别熟悉,不需要谁来指引,也不需要什么提示,他就能驾轻就熟地带着儿子上山,不只是寻常人都在走的大路,还包括了每一条山间的小径。
不管遇到了什么,连亭都能对儿子说出个一二,好比从哪里走能看到水杉,也好比往哪里去能在山溪里钓到大鱼。
所以絮果才会有此一问。
“是的,我来过。”连亭点点头,给出了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如果他没有爬过,又怎么会准备的如此万全呢?事实上,连亭爬汤山的次数还不少呢。过去最少也是一年一次,多的时候有可能一天之内就要上下一趟。
因为……
连亭每年都要陪当时还是皇后的杨太后来汤山祭祀啊。
贵人可以乘着软轿、滑竿舒舒服服的上山,内监和宫人可就没有那么大的“福气”了,哪怕连亭当时已经深受杨皇后信重,也不可能为他坏了规矩。因为一旦这事被苛责细行的先帝知道,那这样的赐轿就不是对连亭的宠爱,而是害了他的利剑。
其实跟着杨皇后上山还好,虽然爬山辛苦,但连亭自幼随师父习武,并不觉得爬山是一件多么需要体力的活儿。他大气也不喘的就能从山脚爬到山顶。
一如现今与儿子爬山的这个清晨,他都没出什么汗,两人走的很慢,一路有说有笑还走走停停,连亭根本没察觉到什么体力的流失。
真正苦的还是随先帝圣驾来汤山。因为众所周知的先帝两大特色——抠门以及苛责细行。先帝的抠门和史大人的抠门是截然两种不同的抠,后者是为了建设贫穷的家乡而在省钱,只会从自己身上扣钱,而前者却单纯是为了自己享受,去不断地压榨旁人。
作为先帝朝时的“旁人”,那过的真是苦不堪言。上山的路上没有半口水喝、半点吃食也就算了,先帝还不允许他们有丝毫的“偷懒”,必须匀速且规矩地爬上巍峨的高山,越是体面的内监宫人,越是不能“懈怠”,他们不仅要保持饱满的精神,还要随叫随到,在上山的队伍里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跑动。
先帝每年来汤山的次数不定,避暑、围猎、泡温泉……只要想起来了,就会来一趟。这样的折磨连亭一年之内要体验好几次,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
虽然连亭说的轻描淡写,但絮果却是越听越气。连带着对汤山都好像带了一股愤怒,整个人都气鼓鼓的。他再也不要觉得这里好看了!
反倒是连亭抬手,弹了一下儿子光洁的脑门,搞不清他的小脑袋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我带你来爬山,是为了忆苦思甜吧?”
絮果双手捂头,懵逼的看着阿爹:“不是吗?”
那当然不是啊。
虽然先帝不做人,但汤山是无辜的。事实上,连亭还挺喜欢这里的,因为这里不仅有先帝朝时的不愉快,还有不错的回忆。
某年先帝前脚上山,后脚就天降暴雨,一行人被困在山顶的行宫。偏先帝突发奇想,宣召贤安公主觐见。
贤安大长公主当时还只有公主的头衔,因与先帝不睦,并未随驾,只是她当时刚巧也在汤山,只不过是住在自己的庄子里,身边是正值年轻气盛、还在读书的儿子不苦,以及……他儿子不知道第多少任的小爹。
外面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先帝非要在这个时候见自己的妹妹,很显然就是在故意折腾。
但别人不仅不能劝,还只能陪着敬着高呼圣明。当时负责传旨的太监,正是连亭的师父张感恩。张感恩一直都有风湿的老毛病,事实上,在宫里跪来跪去的内监就没几个老了后能逃脱风湿怪圈的,只是张太监的尤为严重,尤其是在这种连绵的阴雨天,在刚刚经历了剧烈的爬山运动后,他连正常行走都是在咬牙坚持。
连亭不可能看着他师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跑去半山腰的公主庄子宣旨,脾气不好的贤安公主说不定都不会让他的师父进门。
所以,连亭主动请缨,准备替他师父去吃这个闭门羹。
年轻的连亭穿着褐色的蓑衣,冒雨疾步于山间。但偏就这么不巧,一棵有几人合抱那么粗的水杉被雷劈下,滚落到了山间,正好把唯一的大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连亭不得已,只能绕道选择小路,他想尽快下到山腰……
但这样大的雨,大路都不好走,更遑论泥泞的小径,哪怕连亭有武功傍身,也几次险些滑倒。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连亭其实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只记得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他就已经落入了捕猎的陷阱之中。
叫醒他的,是跟他一样倒霉掉下来、正在“离家出走”的不苦大师,好死不死压在了连亭的身上,却也及时让他清醒了过来。
那个时候不苦还叫纪复屿,没有道号,已经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少年郎。据他自己说,他当时不是离家出走,只是命运的指引让他遇到了连亭。但就贤安大长公主说,不苦当时就是接受不了她又给他换了个小爹,还是自己的同窗,负气出走,没想到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又没脸认怂就这么回去,才在庄子外面乱转,一个不慎踩空,才落入了陷阱。
比着了道的连亭还显得像个傻逼。
是的,连亭不是自己掉进去的,而是从行宫离开前就已经喝了药,药效发作后,被与他同行的小内监推入了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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