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度推着车,一边看两侧的各色菜肉一边随意地说:“迟老师做饭,我打下手,我洗碗,我收拾屋子,我洗衣服,迟老师只负责做饭就行了,迟老师得负责做一辈子的饭。”
周围声音嘈杂,他却像在教堂念誓词般郑重,语气执拗又认真,伴着推销员的叫卖声、闹脾气小孩儿的哭声和男人严厉的呵斥声,一字不落地全都钻进了迟远山耳朵里。
现在他们的推车满了,装的是今天的晚餐,明天的午餐以及此后一生的一日三餐。
出门一趟,冰箱里堆满了肉和菜,长久留存在其中那被冷落的委屈一点点被挤压得什么都不剩了,迟远山满腹的酸楚也总算压下去一些。
亲眼看到钟度生活的地方,他发散的想象力已经够钟度拍十部电影了。
他会不自觉地想到钟度早上起床后是如何用一杯牛奶和一片凉面包果腹;会想到他在夜深人静时分是如何捧着杯咖啡坐在落地窗前发呆;也会想到他在那间冷冰冰的书房里工作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卧室,迎接他的却又是难捱的失眠……
现在填满了这个厨房,迟远山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这间屋子总算多了一些生活气息。
两人现在配合得很默契,钟度洗菜剥葱,迟远山剁肉和面,没一会儿就开始包了。
钟度曾经问过迟远山为什么坚持自己和面擀皮、自己剁肉馅,当时迟远山笑了笑说:“我奶奶是个固执的老太太,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坚持,毛巾一定要煮过,信不过消毒液,吃饺子也一定要每一步都亲力亲为。她说一刀刀剁出来的馅儿才好吃,一张张擀出来的皮才有劲儿,所以我也就习惯了这样。”
他每一次说起奶奶的模样都让人心生艳羡,永远都是脸上带笑,眼睛里满溢着悠远的光,话音里是藏不住的思念和温情。
那是迟远山的亲人,钟度此时也在想着自己的亲人,但他却学不来迟远山脸上的表情,也没有那么温情的故事可以拿出来说给他听。
屋里很安静,迟远山擀皮儿的声音叮叮当当地搅乱了钟度本就不安的心。
他不说话,迟远山也沉默着,两人都知道今晚他们会聊什么,也知道这个话题注定不会轻松,所以他们都在拖着,好像多拖一会儿就能多享受一会儿当下静好的时光。
可话总归还是要说的,拖得过皎洁月光拖不过日头高悬。终于,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钟度开了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妈是个疯子”。
钟度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迟远山擀皮的动作顿了一下。
夜深了,小区里非常安静,屋内的空气格外浓稠,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迟远山的呼吸滞了一瞬,钟度听得分明。他深吸一口气,叹出心中郁结,没有停下,继续说道:“一开始还不太严重,虽然那时候我很小,不太记事,但我记得她那时候还会经常出门,会穿着漂亮的裙子画画,就算沾上颜料也毫不在意。”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眼里的光也是像迟远山那样,是悠长的、怀念的,只是没有笑。
“具体是怎么疯的我不清楚,也都无从考究了,不过归根结底肯定是因为我和我爸。一个眼高于顶的画家,看不上浮尘俗世却偏偏败给了爱情。自由的灵魂被禁锢到牢笼一般的家庭里,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才华无处施展,日子又实在没有盼头,逼得她发了疯吧。”
迟远山看他一眼,明显是想反驳他却又没有开口打断。
“后来,她就只有画画的时候还比较正常了,平时就像变了一个人”,钟度说着顿了顿,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说来也很有意思,她疯之前虽然也有人欣赏她的画,但并不多,她疯了以后画的画反而非常受欢迎,自成一派,他们称她为‘惊恐派画家’。”
听到这儿,迟远山猛地看向他,突如其来的不安感促使他问了一句:“为什么叫惊恐派?”
钟度手里捏着饺子,闻言没有说话,垂着眼睛自顾自沉默着。
做出决定容易,说出口却很难,他指尖一片麻木,心脏钝钝地抽痛着,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半晌,他才终于抬起头,把周围死气沉沉的空气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说:“因为她画的都是一个男孩儿的抽象画,画他惊恐的表情,画他被吓到的样子。”
迟远山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明白了什么。手里的擀面杖狼狈地滚落到了地上,“丁零当啷”一通乱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一颗震山雷一样炸得人心慌。
在他复杂的视线中,钟度平静又残忍地补充道:“她画的都是我”。
迟远山颤着手去抓钟度的手腕,手上的面粉蹭到了钟度胳膊上也顾不上管,只急切地问:“为什么是你?不可能是你。她怎么会画自己的儿子?她怎么画的?”
他看上去像一匹受惊的马,四处乱窜,语无伦次,急切地想去找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否定钟度,片刻之后又认输般地否定了自己。
他眼里失了神,声音抖得不像话:“你之前说你怕鸡怕鱼,是因为这个吗?”
钟度狠狠闭了闭眼,他怕死了迟远山现在的样子,但他知道即便他不回答迟远山也已经猜到了,沉默已经毫无意义。
于是他长吁一口气,捏着迟远山的手道:“对,她的画是从写实中创造出来的抽象派艺术。”
他想含混地把这个话题一笔带过,迟远山却执着地追问:“她是怎么对你的?”
钟度看他几秒,叹了口气:“我们家有个地下室,她会把我关在里面,关几个小时再拿我怕的东西过来,观察我的表情,然后画成画。”
他说得轻描淡写,迟远山却没被他糊弄过去。他想起钟度怕黑,于是哑着嗓子问:“关着你的时候她不会给你开灯对吗?那时候你几岁?”
钟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摇摇头说:“那不重要远山,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了,迟远山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亮亮的,只是那眼神让人不敢多看一眼。钟度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旁边的咖啡喝了一口,杯子放下的时候紧接着叹了口气。他想既然躲不过,那就疼个彻底吧,一起疼个彻底。
于是他异常残忍地开始描述细节:“她当然不会给我开灯。人一直待在黑暗中,一开始还好,时间长了就会产生幻觉,经历几个小时这样的心惊胆战之后再拿来他最害怕的东西,效果是成倍的。她说过,那时候的表情是最生动、最高级的艺术,是任何低级的肉体虐待都比不了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像是沉在了另一个世界里,眼神是呆滞的甚至带上了几分狠戾。迟远山看得心慌,急切地喊了声哥,在钟度看向他时又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跟我说过没有人伤害你,你觉得这不叫伤害?”
事实上,他之所以能一直这么沉得住气就是因为当初钟度那句云淡风轻的:“放心,没人伤害我”。
那时候钟度偷换了概念,现在只能说一句苍白的:“抱歉”。
迟远山捏了捏眉心又问:“那钟冕呢?钟冕就放任她这样对你吗?”
钟度嘲讽地笑了笑:“他那时候生意忙,经常不着家。有一次他回来,我妈特别高兴地拿着画给他看,滔滔不绝地讲她的创作历程,讲她是如何让我露出那样的表情,又是如何用那些夸张大胆的色彩进行创作。我也在旁边听着,一直看着他。我希望他做点什么哪怕说点什么都行,但他没有,他听完只是笑了笑,夸我妈画得很好。”
他说着叹了口气,像在悲叹自己幼时愚蠢的期待。
“他后来把那些画卖了,大概是卖给像我妈一样的疯子吧。这些画逐渐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利益以及一张来自各行各业的关系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于是有了现在人们看到的钟冕。用他的话说,他是因为爱我妈,所以保持了沉默,是为了让我妈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所以卖了那些画。”
钟度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笑,那笑挂在他脸上有些违和,是讥讽又轻蔑的。
迟远山听到他异常冷静地继续说道:“钟冕这名字取得真是恰如其分,这个人十分冠冕堂皇。他因为那点儿可怜的面子一直不把我妈送去精神病院,也因为面子,他请来一个礼仪老师教我所谓的礼仪体态。笑的时候嘴角要上扬到什么位置、端着杯子的手臂应该举多高甚至吃饭的时候怎么咀嚼吞咽能显得更绅士……他回来会检查,如果我做得不标准他会笑着警告我,说一些诸如‘你妈妈有日子没画画了吧’‘地下室的换气系统好像是坏了’的话。
我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为我好,长大后才知道他只是需要这么一个完美的儿子,并不是非我不可。”
迟远山无力地靠到了沙发背上,他之前设想过很多,却怎么都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其实他的潜意识里也是在趋利避害,好像他不把事情想得多严重钟度就能真的不曾经历。
此时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自欺欺人。是啊,钟度并不是一个多么软弱的人,如果真是因为一些无足轻重的原因,他又怎么会长年累月地与痛苦相伴入眠。
这一切太残酷了,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酷了,对34岁的钟度来说亦然。
他挫败地把胳膊搭到了眼睛上,低声说:“他怎么有脸在媒体面前说那些话呢?”
迟远山此前知道钟度的父亲是地产大亨钟冕,也不止一次看到过钟冕在采访中侃侃而谈自己的儿子多么有才华又多么孝顺。钟度出现在镜头前多数都是因为电影,无关的问题回答得很少,所以钟冕口中的父子关系就成了大家以为的事实,迟远山也是直到今天才了解到这个人的另一副面孔。
钟度看他一眼,把手搭到他膝盖上,拇指摩挲着他突出的骨节说:“不重要,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那既然这样你昨天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我太天真了”,钟度叹了口气,“这些年他总想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以此为借口干涉着我的生活,昨天我试图去说服他。”
迟远山心下了然,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他。他嗤笑一声道:“如果我是钟冕,我一定没有脸再修补什么父子关系。”
“他做事只有两个动机——面子和利益”,钟度说,“我们之间没有利益牵扯,那就只能是为了面子。大概是因为我现在多少有些话语权,他怕我往外说什么吧。不过我的事儿他现在也插不上手了,他也就能管管营销号别发咱俩的照片。”
他半开着玩笑哄人,迟远山如他所愿,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擀面杖起了身,状似轻松地笑着说:“不让发咱俩就不是一对儿了吗?小迟还是得给他男朋友包饺子。”
他拿着擀面杖去厨房洗了,自认为掩饰得很好。弯下腰捡擀面杖——站起身进厨房一气呵成,由始至终没跟钟度有眼神接触,但他那双通红的眼睛钟度还是看到了。
钟度没有跟着进去,想留给他一个消化情绪的空间,但迟远山半晌都没出来,厨房的水声也一直没有停。
他于是站起身迈了几步,目光避开墙壁的遮挡看向厨房,他看到迟远山站在水池前,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像个犯了错正被罚面壁的孩子,但他没有委屈也没有失落,只是被某种悲恸的情绪压弯了脊背,肩膀都颤着,看上去那么难过。
钟度呆愣几秒,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抱他,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慰:“不难过,都过去了。”
胸膛与胸膛紧贴在一起,细微的颤动像电流一样传递到钟度心尖儿上,又酸又胀,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眶也红了。他想他愿意经历千百次地下室的虐待也不愿意看一眼这样的迟远山。
那样阳光热烈的一个人此时紧紧抓着钟度的腰,难过得抬不起头。当下的感觉很难形容,是大树枯死、万物失色,天空没有飞鸟、丛间找不到半片残叶,是看不到来处的绝望和落不到实处的悲恸。
好在夜已深,所有腐烂的、朽败的都会被夜色掩埋,明天太阳升起时,流云奔涌,碧草如茵,会是新生。
第45章 都给你
这晚是怎么睡着的两人都不记得了,钟度一直抱着迟远山没松手。心疼他的情绪涨满了胸口,自己心中那点儿郁结早就甩到了脑后,曾经以为翻不过去的大山在迟远山这座小山面前竟然微不足道。
迟远山醒来的时候头还埋在钟度胸口,手死死地扒着他的后背,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求生的浮木,战战兢兢不敢松手。
昨晚浓稠的情绪还残留在空气中,尚未消散干净,对视的瞬间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钟度先笑了,他抬手碰了碰迟远山的眼皮,问:“眼睛疼吗?”
“有点儿,是肿了吗?”
昨晚的迟远山始终沉默,眼泪却不停地在流。他哭也是不声不响的,咬着牙攥着拳头闷闷地哭,像是实在忍不住。上次这么哭还是奶奶走那天,那天,他也是这样独自坐在屋子里闷闷地哭了一夜。
哭成了他唯一的发泄途径,就像他改变不了生老病死一样,他也没有一扇任意门可以穿越回过去救出那个孩子。
现在他眼睛肿得像核桃,钟度微垂下头在他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说:“是肿了,没事儿,一会儿给你敷一下。”
两人都不再重提昨晚的话题,默认把那些陈年旧事当作把沙土扬在了深夜的寒风里。吹散了、冻碎了、不知所踪了,以后全当它没来过,只治愈被它揉搓坏的两颗满目疮痍的心。
早餐是热气腾腾的豆浆,配上夹了五层食材的三明治,心有没有被治愈不知道,总之胃是舒服了。
晨时的风吹进屋里,带来了清爽的气息。迟远山躺在沙发上,眼睛敷着毛巾,钟度一手帮他按着,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玩儿着他的头发。
几只灰鸽扑腾着翅膀飞过窗台,钟度看了一眼,像是没什么波澜,低声絮叨着:“一会儿跟我去公司吧?我们公司还挺好玩儿的,有健身房有录音室,还有三个放映厅可以看电影,大中小号随你挑。”
昨天旷工一天的钟老师今天不能赖在家里了,但如果不拐上沙发上这个“拖油瓶”他还真不能放心走。
迟远山心知肚明他是什么意思却并不点破,手往头顶伸,在黑暗中顺利寻到钟度的下巴,捏了一把,笑问:“这样像话吗钟老师?谁上班带家属啊?”
“像话”,钟度抓住他捣乱的手捏了捏说,“家属这么帅没什么不像话的。”
迟远山笑了笑:“眼睛肿了的家属还像话吗?”
钟度于是揭开包着冰块的毛巾看了看他的眼睛:“不怎么肿了,看不出来,不放心的话我去给你找个墨镜。”
大冬天在室内戴个墨镜?迟远山不干。第一次去钟度公司,他还想给大家留个好印象。
于是一小时后,精心打扮过的迟远山跟钟度并排进了公司。他穿一身英伦范儿的西装,内衬的薄毛衣和衬衫还是钟度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是一对儿似的。
钟度倒是穿得很休闲,头发只简单吹了吹,外套是走的时候随手拽的,脚上踩的还是双普普通通的运动鞋。
如果忽略掉他俩一冷一热的脸,迟远山看起来反而更像是来上班的,钟度才是他带来玩儿的家属,不过若是稍微往脖子以上看看的话,这误会就烟消云散了。
即便今天钟度那张脸上多了一丝温度,但看惯他不苟言笑的下属们还是不敢与他对视超过三秒。迟远山就不一样了,此人尽管长得十分棱角分明,但脸上始终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配上那双还有些肿的眼睛反而添了几分慵懒的帅气,怎么看都是个没睡醒的小帅哥,实在没什么攻击性。
说来也奇怪,他跟别人站在一起总是一副大哥大的模样,到了钟度身边却怎么都拎不起那身假正经的范儿了。
两人并排走在一起,步伐跨度和节奏都是一样的,即便没有什么亲密动作,单看两人说话时的神态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不一样的氛围。
一早赶来上班的吃瓜群众带着或奇怪或“慈祥”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他们,手里的煎饼、包子都没有眼前的“瓜”香了。
小唐另辟蹊径,她不偷偷打量,她光明正大来“观光”。
钟度和迟远山刚进办公室,她就抱着一堆零食饮料进来了。进来了看都没看自家老板一眼,径直冲着沙发上的迟远山就去了。怀抱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搁,小唐同学高高兴兴地说:“欢迎迟哥来玩儿,零食分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