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就听天家又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邓继规,私库所藏的耶兰国玉料可还在?”
邓继规管着内东门司,凡进入宫门的一应物件全都由内东门司负责,同样也包括皇家私库。邓继规上前回话,称耶兰国进贡的玉料尚有一半未动。天家侧目思索片刻,道:“让御用监打一套玉剑饰送到侯府去。”
定远侯躬身谢赏。
天家却摆手:“你都有一套剑饰了,这套是给知白的,你可不许抢。”
许琛连忙跪地谢恩。
天家笑笑,让许琛归座了。
看天家今夜的意思,多半是要让许琛袭爵了。
众人都知许琛是养子,这养子先是入了许氏宗谱,接着又得了天家赐字,后来还跟皇子们一同读书,如今还不到两年便得了袭爵的暗示,大家都不免开始怀疑起他的身世,一时间许琛身上吸引了许多人打量猜疑的目光。许琛回到座位上依旧低头不语,众人见他神色不变,虽都存了心思,但也不好再多看他。
待戌时宫宴结束,许琛一家回到府中,都换了便服坐在一起。自从得知身世之后,许琛在私下里便只称父亲母亲,定远侯和长公主自然乐得接受这个称呼,一家三口亲密更胜从前。
除夕是侯府最自由的日子,这一日家中无论是何身份,平时在哪里当值,哪怕是后厨烧火的厮儿婆子,都可以亲自到主人面前讨一杯酒喝。厮儿们在院子里捶丸,兴头上的侍卫府兵们还会上演武台比划上两下,女使丫鬟们有的点茶,有的烧松盆,嬉笑玩闹好不热闹。而凝冰素缨等一众贴身厮儿女使则与主子们一起围炉团坐,吃着消夜果,玩儿着关扑笸钱,或是抽花签凑兴。不过侯府的抽花签与旁的高门贵族都不大相同,虽同样是诗文为引,但签文上的指令却都是与武相关。
这一轮花签以定远侯为首签,过一众贴身随从,到许琛时只余五支,他随手取出一签,只见上面写着:
「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注1]
又有小字写道:「得此签者,需做剑舞」
归平见那签注,立刻取来长剑交于许琛面前:“郎君请。”
许琛笑着接过剑,跃上高台,只略作思索便走了一路流萤百转,又接了玉带飘风,最后以大地回春为收式。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又兼着许琛此时穿着广袖襕衫,更衬得他身姿飘逸。
定远侯含笑说道:“这剑舞得漂亮。”
许琛接过归平递来的汗巾,边擦汗落座,边道:“漂亮却不实用,只为助兴而已。”
“我现在即使是想做这漂亮的剑舞都是做不得的,你啊,好好珍惜才是。”定远侯道。
许琛:“若比起来,我倒是更想学成父亲那般利落的剑法。”
定远侯的剑法是战场之上磨出来的,他略笑了笑,未做回答。
“琛儿这一签算是过了,该我了。”长公主言毕,自签筒中抽出一签。她略读过,便将签子放到桌上,说:“这我可做不了。”
许琛探头望去,那签上写着:
「田园归旧国,诗酒间长筵」[注2]
另注云:得此签者,需自饮三杯。
“母亲这是要赖了吗?”许琛说着便要去取酒壶。
长公主含笑道:“琛儿,我今日不饮酒。”
“这又是为何?”
素缨按住许琛的手,道:“公主怕是未来一年都饮不得酒了。”
“母亲若是不想喝便罢了,怎的还……”许琛蓦然抬首看向长公主,“母亲莫不是……?”
长公主轻轻颔首:“琛儿,你要当兄长了。”
许琛立刻放下酒壶,起身拱手鞠躬道:“恭喜父亲母亲!”
“你这孩子,怎的比我们还要开心?”长公主拉着许琛坐下。
“父亲母亲多年辛劳,如今终于有了孩子,自然是该开心的!”
许琛是真心高兴,他知道自己身世,更明白父亲母亲在朝中的状况,今日天家突如其来的赏赐让人又把目光集中在了侯府。自己身为义子,如果真的袭了爵,名不正言不顺,肯定会让侯府的日子更加不好过。如今长公主有孕,天家今晚的话无论是醉酒也罢,真情也好,都可以当做是对他的安抚。有了亲生的孩子,总不会让他这个捡来的孩子袭爵,想来众人也都会渐渐将他的存在淡化,如此正合了他的意。
几个转瞬间,“长主有喜”的声音接连传遍整个侯府,紧接着就是迭声的“恭喜长主”、“恭喜主君”。又过一会儿,便有厮儿上得厅房,道:“侯府双喜,主君和长主可要亲自点上串爆竹?这是四叔几日前送来的,说是新制出的可以飞上天的爆竹。”
长公主道:“琛儿去替我点上一响。”
许琛立刻起身,跟着那厮儿走到院子当中,用烛火点燃信子,然后立刻退回到廊下。
随着一声鸣响,火光直窜上天,众人抬头望去,侯府上空绽开了一只火红的凤凰。
开宇十五年,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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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岑参的《奉和杜相公发益昌》。
[注2]出自王勃的《三月曲水宴得烟字》。
厮儿喊的“四叔”就是许箐,家中奴仆管许侯的兄弟都叫“叔”。
香盒不是大盒子,就是跟香囊差不多大小的小盒子,有玉制的也有象牙的,可以随身佩戴。
第28章 二十八 意外
初三,定远侯的族亲都到了侯府来,这也是许琛继入族谱那一日之后,第二次见到如此齐全的许家众人。
定远侯的大哥许笠,字伯亭。前些年外放归来,现在是正四品左通议大夫,任太常寺少卿,是个清闲且安稳的差事。许笠和妻子张氏青梅竹马,育有两子一女。长子许仁柏今年十九岁,已得了“文直”为字,过了秋闱,直待春闱时入场博个出身。长女名仁柔,年后便该及笄议亲。次子仁栋今年十二,一直想跟着定远侯从军。家中还有庶出的一子仁桓及幼女仁柳,今日并未跟来。
二哥许策,字中亭,原本许策的表字是仲亭,许家四兄弟本意取“伯仲叔季”四字,但因为“仲”字与国号相冲,又与天家名讳读音相同,所以许策在科考之时便改字为“中亭”。许策中进士后?入翰林学士院为修撰,之后转任太学助教,现在是以从三品翰林学士知国子司业,属于高官低职。仲渊的翰林学士原本不兼任他职,只负责制诰诏令等事,但定远侯累立军功后,许策为了避嫌,自请转入太学,天家对许策此人的才华能力颇为看重,不舍得让他离开翰林学士院,又为着朝堂平衡,便让他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先去国子监掌教训导,待寻了合适的机会再让他回到学士院专职。
许策的妻子叶氏是太学博士的女儿,叶博士待许策甚好,临终将女儿托孤于他。二人婚后琴瑟和睦,只是叶氏一直没有生养,后来纳了一房小妾,生了庶女仁锦及庶子仁铎。未曾想几年前叶氏有喜,生下了嫡子许仁钰,如今腹中亦有一胎,尚不知男女,如今也算是儿女双全。
许箬行三,是许家官阶最高的人了,又是侯爵加身,长主驸马,所以很少还有人叫他的名,朝中都称他定远侯,天家私下里以字相称,许琛都是在入族谱那一次才知道自己义父的名讳。
定远侯的小妹,也是许琛唯一的姑姑名筠,表字幼婷,嫁给了一位医官,这位医官不是别人,正是负责给夏翊清看诊的孙石韦。许筠出嫁之时孙石韦还是一名普通郎中,后来是在许筠的鼓励之下考入了太医署,几年后入选翰林医官院。虽然翰林医正只是从七品,但夫妻二人恩爱和谐,生活上偶有不足,也都有哥哥们补贴,日子也算过得舒心。?许筠与孙石韦如今膝下有一子一女,今日只带了女儿前来,这女儿大名翥,小字唤做观音,家中都以观音称呼。
定远侯收了许琛入名下,长公主如今又怀有身孕,无论男女,他这一支也算是有了后继,现在许家这兄妹五人之中,就只有许箐依旧未娶。
当年之事是绝密,许家其他人都不知情,只道许箐外逃多年机缘巧合认识了晟王,便一直住在了晟王府。虽然许家大哥二哥十分生气,但碍于晟王的身份,最后还是默许了他继续这样下去。
然而更实际的原因是,许箐在外以假身份行商,已攒下颇为丰厚的家财。许家这几个兄弟这些年来没少被许箐照拂,他们都是为官清廉之人,俸禄大多用来维持生计,一些额外的开支则靠许箐来补贴。即使是亲兄弟,也毕竟会拿人手短,时间长了,兄弟四人也算是归于和睦,当年之事便不再被提起。
如今各家都有了子嗣,许琛也就有许多叔伯兄弟,长公主出降之时许家长辈皆已离世,她便拒绝了驸马升行的旧礼[注1],所以如今定远侯依旧与兄弟们同辈。不过当年天家特旨,定远侯同长公主的子嗣单独立谱,不必跟随同辈兄弟排行,所以许琛与大伯家年岁最长的仁柏同样都是长子。
在这些叔伯兄弟中许琛最为亲近的便是大伯家的许仁栋,或许是因为仁栋对他最先表达出善意。第一次见面时,其他兄弟都只是客气有礼,多少有些猜忌顾虑,只有仁栋拍着他的肩膀说:“太好了!以后我去三叔府上练武就有伴了!”
后来仁栋果然常到府上来找许琛,俩人年岁相当,互相切磋练习,关系自然更近些。
许家兄弟四人都分府而居,平日里虽然他们兄弟常常见面,但几个孩子却都是在各自府中,并不经常走动,所以许琛见到他们的时间也并不算多,甚至用了好久才分清楚许仁柔和许仁锦的长相。
如今长公主有喜,对许家来说也算大事,饭席上许笠问起孩子的名字,定远侯只说:“从仁是自然的,后面的名字还是要问过天家才行,不过我们私心觉得跟着琛儿从玉就挺好的。”
许策点头道:“从玉甚好啊,男孩可选琮、珏、琪、玮等字,若是女儿,也有瑛、琼、瑶、琳等字,都是寓意美好的字,叔亭和长主果然早有准备。”
长公主适时接话:“我虽早年在宫中跟天家一起读书,但这些年终究还是多行军打仗,叔亭也不是精通文墨之人,既然中亭说好,那定是错不了的!”
许琛却听到身旁一个声音传来:“嘁!捡来的野孩子竟也能用上辈字,不过即使从了玉也从不了仁,白浪费了那么好的一个字罢了。养子终归不是亲生,等长主和三叔的嫡长子落地,看你还如何神气!”
许琛侧头看去,说话的是二伯家的庶子仁铎,许琛不欲同他争辩,便低头装没听见,倒是大伯家的仁柔在一旁轻声说道:“嫡养子可也是嫡出,族谱上清清楚楚写着的嫡出可做不得假,更何况三叔不曾有妾,又何来嫡庶?就算日后长主的亲子出生,那也只是嫡次子。有些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许琛循声抬头,正对上了仁柔投来的目光,仁柔的脸上飞起一团红晕,立刻垂首不言。
坐在许琛身旁的许箐将刚才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坐直了身子,语气中故意带着好奇,问道:“铎儿,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给小叔听听好不好?”
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仁铎身上,让他尴尬不已。这时,坐在旁边的仁锦开了口:“小叔,刚才二哥在向柏大哥询问国子监的事情。”
因为子辈人数不少,所以孩子们之间的称呼也有分别,亲兄弟便是只称行序,堂亲则带着乳名以做区分。而伯亭和中亭家中子辈通排长幼,是以仁铎虽为二房长子,却依旧被称为“二哥”,仁锦比仁柔小上两月,亦是家中“二姐”。
国朝七品以上官员之子可入国子监学习,虽然七品上官员不少,但愿意让自己孩子入国子监学习的却不多,原因无他,累。仲渊有补荫制,七品上官员,可根据自身官品等级荫及亲子,其子若想入仕为官,只需考过铨试即可。有这样的捷径,这些官员们自然不愿自家孩子再去走科举这条路。但许笠还是把自己儿子送进了国子监,许笠是科举出身,又在官场多年,他很清楚官场之中出身的重要性。
仁锦这个借口并不算好,因为她和仁铎的父亲就任职国子监。
仁柏当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也知道仁锦是在遮掩,便开口道:“我今年春便要入场了,还想向二叔多请教一些经验。”
“那是自然,柏儿可是我许家仁字辈的嫡长子,我这个做叔父的必得用心。”许策说着还指着自家的两个儿子,“你们俩个,得多跟你们兄长学学。”
许箐赶忙打断道:“二哥你快停下来吧,钰儿才五岁,铎儿也才十三,别给孩子那么大压力,吃饭的时候不要跟孩子们说学习的事,容易影响食欲的。”
“好好好!不说!不说了!喝酒!”
许箐在旁边偷偷冲许琛挤眼,许琛不明所以,就见自家小叔放下酒杯附耳说道:“以后离铎儿远一点。”
许琛自然看出仁铎对他的恶意,当即点头表示明白。
“还有,柔儿出嫁之前不要再见她了。”许箐又补了一句。
许琛一愣,不解地问道:“为何?与柔姐有何关系?”
许箐拍了拍许琛,说:“听话,你以后就知道了。”
饭毕,长公主带着女眷们往中花园去,大人们坐在暖阁之中,孩子们则在花园里玩耍,前厅只剩下了许家四兄弟,孙石韦借口医官院有事提前离开,说晚些再来接幼婷和女儿,留下许家四兄弟单独说话。
待众人都离去,许箐率先开了口:“二哥,你家的儿子要好好管束了,他说了些什么你可知道?”随即将刚才饭桌上那番养子嫡庶的话告诉了几位哥哥。
许策听得羞愧难当,连忙跟定远侯道歉。定远侯嘴上说着都是孩子不必挂怀,心中却担心许琛会多想。
许箐继续说道:“二哥,若嫂嫂一直没有生养,那孩子可能心里还好一些。如今你和嫂嫂有了钰儿,他作为你那一房的庶长子,心中自然会不好受,若再有人故意挑拨,将来恐家宅难安。你和嫂嫂都是温和善良之人,但也不要太好拿捏,有些人该处理处理,孩子还小,一切都还来得及。”
许策听后愣了半晌,终于点了头。
许箐转而对许笠说:“大哥,年后柔儿便该议婚了,我有两个建议:第一不要跟高门结亲。第二不要跟商贾结亲。”
许笠道:“这第一条我明白,本也没想跟他们有所牵扯,可这第二条何解?我本想让你在熟识的朋友之中介绍一些。”
“正因为我天天跟他们打交道,所以才提出这样的建议。如今国朝虽对女子没有那么严苛,但总归有诸多限制,婚姻对她们来说便是一辈子的事,我想你求的该是柔儿一辈子安稳幸福吧。”
许笠点头:“那是自然。”
许箐解释道:“虽然我朝重商,许多大族女子也都会和商人结亲,但京城里这些行商之人求娶官家女子,无非是看上了女孩家里的权而已。如今大哥在太常,官阶倒还可以,只是权力并不大,巨富之家大多奔着更有实权的姻亲,真有来求娶柔儿的,看中的不一定是你这个太常少卿,极大可能是三哥和三嫂。若是日后柔儿嫁过去,亲家总以柔儿的名义跑来侯府打秋风,你让三哥三嫂如何处?至于一般商贾之家,不是我托大,还没有我有钱,而且那些人家内宅颇多琐事,柔儿自小有诗书礼乐熏陶,那些人家她恐怕招架不住。更何况行商变数颇多,若家道败落,岂不是苦了柔儿一辈子?如此倒不如不与行商之人结亲。”
许笠点头:“确实有道理,那你有何建议?”
许箐举起两只手指,晃了晃说:“第一,读书人,品性端正家世清白的读书人。第二,门当户对的朝廷新贵。第一条是为了柔儿,第二条是为了大哥,具体怎么选,还是要你跟嫂嫂商量。”
许笠摆手道:“我不需要用嫁女儿换来我的仕途前程。”
许箐笑了笑说:“那就让二哥在国子监生或者太学上舍生中找找合适的,又或者这两处教习、博士家有年龄相当的嫡子也可以。”
未待许笠说些什么,许策倒是先拊掌道:“对啊!国子生家中都是为官的,能把孩子送进国子监,家中必然是以治学为先。而太学上舍生大部分是小官子弟,没有那么多官僚气息,上舍生又都是优中选优,我那几个同僚家的小郎君也都到了年龄,大家都知根知底,这倒是不错。”
许笠点头:“确实不错,只是我如今好歹也是正四品,若把女儿嫁给无品级的太学学生,岂不是太过不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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