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宇十三年九月,仲渊国都,临越。
城墙之下,一名衣着破烂的孩童正在被几名布衣少年欺负,少年们手中长棍挥舞,口中皆是不堪入耳的秽语,试图抢夺孩童胸前挂着的一个坠子————那大抵是孩童身上最贵重的东西。
孩童倒颇有些倔强,纵使被打到浑身青紫,他都未曾放开攥着坠子的手。少年们见他抵抗不从,心底恶意翻涌而起,狠戾攀上眉间。
就在此时,一驾马车缓行至城门,尚不待车前呵道内侍出声,城门守卫及周边百姓便立刻让了路。
来车由四匹赤色高马同驾,马戴铜面,脖颈处佩挂锦帷,上垂金铃。车辂饰以象牙,车箱箱顶四角飞起,各落一只凤凰衔月,皆为金胎点翠,箱顶前后各垂玉珠九旒。车箱以紫色帷幔覆盖,缀数条红丝络带,前后双门皆垂有纱帘,两壁开窗,窗内则坠双重帘。
这非同一般的车驾规格、车门外玉牌上的一个“许”字,以及车驾后方跟随的百名黑甲骑士均在昭示此车主人的身份与来历————这马车是定远侯家的,车内贵人是定远侯之妻,仲渊赫赫有名的长公主,当今天家[注1]的妹妹,夏祎。
仲渊开国百年,唯长公主一人以女子之身,公主之尊领将带兵,获封大将军之衔。
长公主夏祎如今完整的官职是「月凰大将军、太尉、兵马司衙兵马元帅、判骁骑卫、护国、荆国镇安昴长公主、食邑三万户、实食封三千户、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这便要再说说国朝官员制度。如今国朝官员,有贴官、官阶、差遣、勋、爵这几重身份。贴官用以标榜出身,官阶定品秩待遇,差遣为实际责任,勋是军功,爵示地位。国朝官员,凡有差遣必有官,反之却不尽然,许多王亲贵族、致仕朝臣都保有官阶,作为发放俸禄及核定待遇的依据。
长公主这官职中“月凰大将军”是天家特设的,与骠骑大将军同属从一品武散阶,只为给武官增加待遇;“太尉”则是武官极品,秩正二品。“兵马司衙兵马元帅”和“判骁骑卫”是差遣,意为长公主司职三衙,掌百万长羽军,还统领骁骑卫;“护国”是勋功,为十二阶功勋之四,并未有任何钱财奖赏,只用以核准军功,非军中之人不可得;其后便是长公主的地位食邑及特赐待遇。
先帝共有四女,长女幼女皆早逝,二女于先帝驾崩后自请入观修行,获封“妙极真人”,只余三女夏祎,是以如今国朝只她一位长公主。
至于长公主的驸马许箬,表字叔亭,今年三十有五,如今的官职是「骠骑大将军、燕山节度使、天下兵马大元帅、殿前司都点检、判骁骑卫、驸马都尉、上护国、定远开国侯世袭罔替、食邑六千户、实食封五百户、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因为定远侯同样功勋卓越,而长公主出降之后并未居公主宅,凡在京中时皆住侯府,所以百姓朝官皆不以驸马称许箬,只称“定远侯”或“许侯”,军中之人则称其为大帅。
十余年前,先帝病重,仲渊式微。当时还是太子的夏祌奉命监国,连下数道太子令,攘外安内,极力扭转了仲渊危局。这攘外之功,皆来自许箬与夏祎。
永业三十七年三月先帝敬宗病逝,太子夏祌继位,于次年改号为开宇。
开宇元年底,敬宗第九子谋逆逼宫,定远侯与长公主千里奔袭自北疆回京,清扫叛贼,护保国祚。
开宇二年,定远侯与长公主用十万长羽军成功击退草原七部的联合进攻。待到班师回朝之时,天家欲加封许箬为开国县公,却被台谏连番阻挠,一说定远侯未及而立便获封公爵未有先例,又说定远侯战功赫赫若再公爵加身恐威胁皇权,亦有说驸马都尉本该卸了兵权留在皇城,如今领兵已经是于理不合,更不能再加封公爵。
当时天家登极[注2]未久,尚需朝堂平衡,最终妥协,以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封赏定远侯,又将长公主原本封号中的「端淑」改为「镇安」。后接连提升官阶加派差遣,这便有了如今这般的称号待遇。
长公主威名在外,一言足以撼朝堂,一言足以肃军纪。她自知身份,从不多言,一直循规蹈矩,甚至为了避嫌而与定远侯过着异地的生活。若定远侯在边关,长公主便留在京城,若定远侯在城中休整述职,长公主便启程前往边关。一是为着边关安稳,二是为着堵住朝堂悠悠众口。
这日并非换防之日,而是长公主接了为皇后贺寿的旨意,特意从边塞赶回。这一路上长公主皆是骑马而行,到了城外不远处才换乘仪仗马车。毕竟回了京城,纵使再不愿,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仪仗缓行到城门口,正碰上了这无良少年欺辱孩童的一幕,长公主自不会袖手旁观,便命车驾停下,吩咐道:“素缨,去看看。”
马车旁一名戎装女子应声而去,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几名少年早已扔下长棍跑得没了踪迹,只剩下那孩子蜷缩在路边瑟瑟发抖。
素缨走上前去,轻轻拉起孩子,帮他掸掉一身尘土,带着他走至马车前,道:“公主可要看看这孩子?”
车内另有人将绣帘拨开,只余纱帘作为轻隔,皇亲女眷仪仗皆有此设置,既不遮挡视线,亦可避免外人失礼直视。
“你叫什么名字?”长公主隔着纱帘问道。
“我……我不记得了……”那孩童嗫嚅着回答。
“你从哪里来?”长公主继续问。
“或许……是草原。”那孩子言语之间竟有些犹豫。
长公主抬手掀开纱帘,盯着那孩童胸前的坠子,沉默片刻,吩咐道:“把他带上来,回府。”
素缨按照吩咐将孩子带上车,绣帘垂下,车驾继续前行。
待路过城门时,长公主凛声说道:“吾竟不知,临越城外,天子脚下,守城侍卫是这般视孩童性命如草芥之人。”
守卫听得此言,再也站立不住,接连跪下请罪。待到傍晚时分,城门守卫全数到惩戒所报到,进行为期半年的停俸训诫。
皇宫之中,有一清冷院落,名叫临月轩。从这院落的名字便可看出,居于此处的女子是后宫中的九嫔之一。国朝后宫制,依后妃品阶赐六等居所,曰殿、宫、阁、轩、楼、台。名有不同,其地阔亦有不同,宫室制度随之。
临月轩内住着的,便是九嫔之一的昭媛柴氏[注3]。
内人[注4]海菘蓝此时进入屋内,向柴昭媛行礼道:“娘子,明儿是娘娘生辰,内外同庆,定是颇为忙乱,该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是。”
阖宫上下只有一位娘娘,便是慈元殿的皇后。其余嫔御,无论品阶高低母家如何,也只得一声“娘子”称呼。
榻上的柴昭媛睁开眼睛,缓缓道:“娘娘生辰,我大概是不用出席的。”
海菘蓝回答道:“今儿慈元殿特意传下话来,说让娘子好生装扮,带着四皇子一同出席。皇后娘娘对咱们一直不错,因着四皇子受的委屈,娘娘心里都知道。”海菘蓝边说边伺候着柴昭媛坐到梳妆桌前。
柴昭媛摘下耳环放到桌上,道:“四郎都已九岁,却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娘娘是善人,可那位……旁的不说,那位的绝情倒是始终如一。”
海菘蓝自然知道柴昭媛口中的“那位”便是天家,可她一个做内人的哪敢说天家的不是,自然闭口不言,只规矩地替柴昭媛松了发髻梳头。
柴昭媛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说道:“九年了啊……”
海菘蓝道:“娘子与刚入宫时并无两样。”
“你就哄我,我进宫已十一年,怎可能还同当年一个样?”柴昭媛轻叹一声,又道,“罢了,既是皇后娘娘要求,确实不好失了礼数。你去把明日要穿的衣服备好,我去看看四郎。”
海菘蓝应声退出。与此同时,门后一个小小身影一闪而过。
另一边,因着定远侯身兼殿前司都点检一职,凡他在京中,遇重大节庆时都需与其他几位统制和统领共同调配大内及京城守卫。次日皇后生辰有大仪式,是以这夜过了一更后定远侯方才回府。
长公主正在跟白日里带来的孩子说话,听得通传定远侯回府,便命人去迎。
“我回来了。”定远侯将披风交与身边的随从流华,快步走进正房。
长公主立刻起身,上前搂住了定远侯。定远侯轻拍长公主的背,将半年来的相思都融在这短暂而温暖的拥抱之中。
少顷,长公主从定远侯怀中脱身,稍整衣衫,示意身旁的孩子上前来。那孩子也不做声,只低着头小心蹭到定远侯身边。
定远侯落座问道:“这就是你白日里带回来的孩子?”
“是,我看这孩子筋骨不错,只是略瘦了些,”长公主示意定远侯看向孩子耳侧,口中继续说道,“以后可以留在你身边当个随从。”
定远侯笑道:“我身边有流华和落华,还要个小孩子做甚?指望他去上阵杀敌不成?”
“我……我可以……”那孩子一直沉默不语,却在听到上阵杀敌的时候眼里放出了光芒,可旋即又将头低了下去。
这一句“我可以”倒激起了定远侯的兴趣,他放下手中茶盏,将孩子搂过,缓声问道:“可有名字?”
“我不记得了。”孩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定远侯继续问:“你是如何到京城来的?”
孩子如实说道:“我醒来就在城外了。”
长公主摸着孩子的手,问:“那你可还记得关于这坠子的事情?”
“这……这不是我偷的,是一直就在我身上的。”
孩子并未说谎,这坠子和绳结一看便非齐整成套。坠子双面雕凤,玉料和工艺皆为上品,而绳结却是草原独有编织方式。这孩子身量大概有八|九岁的模样,绳结已略有些短,坠子几乎卡在颈间,若要从项上取出确实不易,且绳结上多有磨损,一看便知是从小带着的。
长公主的手指轻轻滑过那坠子,而后温和问道:“你对以前的事情可还有印象?”
孩子点头,随即又摇头,说:“我只记得有一片草原。”
听了这话,定远侯抬头望向长公主,二人眼神交汇,长公主颔首示意。
定远侯打量那孩子片刻,抬起手轻抚他的头顶说:“如今我膝下无子,便收你为义子如何?”
孩子抬起头来,惊得双目圆睁,似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半日前,他还是城门外一棵任人欺辱的孤萍,可此时,功勋卓著的定远侯竟要收自己为义子……
见孩子发愣,长公主在旁轻声提醒:“怎的?不愿意吗?”
“义父义母在上,请受儿子一拜。”回过神来的孩子立刻跪地,向定远侯和长公主行了礼。
长公主将孩子扶起,对定远侯说:“既拜过我们,便是我们的儿子了,如今他失了从前记忆,又入侯府,算是重新开始,该有个名字的。”
“从仁字……”定远侯思索着道。
定远侯父母早亡,长兄如父,几位兄弟和幼妹的表字都是大哥所取,后大哥二哥接连入仕,重订家谱,为子辈定下“仁谨懋修”为辈序,如今这孩子拜在定远侯名下,正是仁字辈。
长公主自是知道许家的排辈,但她却并大同意:“按照现下的情况,若随家谱从仁字,恐多有非议,不如取个单字。”
“也对。”定远侯思忖片刻,道,“先晋有诗云,‘其人如玉,维国之琛’,你就叫许琛罢。”
”儿子叩谢义父义母。”半日来的跌宕起伏,随着这一拜而尘埃落定。那孩子经历了这半日,早已疲惫不堪。长公主见他满脸喜色却难掩倦容,便吩咐侍女凝冰带他下去梳洗歇息。
因着次日的庆典需要早起,定远侯和长公主虽憋了满腔思绪,也只能早早休息。这次得了圣旨可以在城内逗留月余,二人总还有时间叙些家常。
次日,四更三点,侯府中人便已起身整理。未及五更,定远侯穿好朝服,按照朝官规制先赴紫宸殿等候点卯,长公主则按照出降公主的礼制,在巳时初进后宫拜谒。夫妻二人分开行动,两套完全不同的车驾依次从侯府出发。许琛在侯府的第一日便见识到了皇家风度和繁琐的礼制,心里不禁生了一层惶恐。待两辆车驾相继离开,侍女凝冰便按照长公主的吩咐带着许琛熟悉侯府的环境和一应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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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天家:皇帝。
[注2]登极:皇帝即位称登极,不是早登极乐,是登上极高之位。登基是明清时期的话本故事里才有的,后来史书上也有了这个词,现在大概是混着用了。
[注3]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俢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昭媛是位份,不是名字~
[注4]内人:宫女。
另,皇帝名夏祌(zhòng)
第2章 〇二 赐名
皇后整寿,天家有意大办,便着礼部循着规矩在皇仪殿举办仪式。自卯时正起,由礼官仗仪,先是朝官拜贺,之后是外邦使臣进献,最后百官宗室及外邦使臣依品秩高低赐宴于朵殿、两廊。酒行、乐作、饮讫、食毕、乐止,赐花,谢花,拜讫[注1]。至辰时末,前朝仪式才算结束。
前朝仪式结束后,皇后便要回到后宫,于慈元殿中接见外命妇,依旧是一番礼仪跪拜,待到午时,皇后会在后花园设席,请女乐歌舞表演,着尚食局安排茶点小食相待,称“小宴”,小宴一直持续到未初方才结束。此后有一个时辰的空闲时间,到申时起便是后宫正宴。若说起来,皇后这生辰,过得还不如寻常人家的主母。
未时,皇后回到慈元殿,命人卸下冠子散了发髻,召来尚服局的女官前来梳头。正在此时,长公主径直进入了皇后寝殿。
皇后见到她,笑着说道:“就道你会来!”
长公主向皇后略行了礼,便接过女官手中的梳子:“我来给皇后娘娘梳头。”
一众内人们请过安之后便退到外间,屋内只剩下了皇后和长公主两人。
长公主和皇后是手帕交,自然比寻常姑嫂要亲密。因此每每长公主来找皇后,内人们都会退到殿外祗应。
长公主一壁替皇后梳发,一壁道:“今儿这么多仪式,你定是累了。”
“我本不想大张旗鼓做出这般阵仗,可天家……”皇后轻叹一声,“他有他的考量。”
长公主听出话中异样,问道:“六哥欺负你了?”
当今天家在先帝诸子中行六,所以长公主唤天家为“六哥”。?
“没有。”皇后按住长公主正在摆弄头发的手,示意她坐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向天家提起让你回京常住。一来是为了你和叔亭,毕竟你也不小了,莫说侯爵之家,就是寻常夫妻到你这般年纪也早有子嗣承欢膝下,可你一直……这二来,你毕竟是女儿身,在边关那种地方,我总是不放心。可天家却说如今草原未定,你们还年轻,再等上一两年也无妨。我一时没忍住,同他争辩过几句。”
长公主低头不语,半晌再抬头时竟红了眼眶:“嫣儿,这些年为了我与叔亭,你同六哥吵了很多次,以后不必如此了。我是公主,就算没有子嗣,许家也不敢怠慢于我,何况叔亭的兄长们都已有子嗣,若真的没有亲子,便过继一个,也省得我受那十月怀胎之苦。”
皇后连忙打断了长公主越发出格的话语,嗔道:“胡说乱说!也不嫌羞!”
长公主扯了个笑,贴在皇后身边细细说道:“这些年我东奔西走,严冬入水,盛夏行军,受伤没有百次也有八十,月信更是从未准过,我比你还要年长三岁,再要孩子怕也是受更多苦,还是算了罢。”
皇后听得此话,想起那日同天家争辩时的情景,更满是心疼。
————“仲渊男子无数,怎的就非要公主往那边关苦地去?”
天家却道:“你与她是闺中密友,我与她更是手足兄妹!草原部落虽暂时臣服,蛮族天性却未除,若此刻让三姐有了孩子,十月怀胎期间叔亭必定奔赴边关,那时又该如何?南境西境虎视眈眈,北疆若异动,西南二处难保不会趁火打劫。那时你是教叔亭来回奔波?还是教三姐带着身子往前线去?如今朝中哪怕再有一人能做那领兵元帅,我定放三姐挂印归朝。更何况三姐和叔亭如今在朝中境遇尴尬,若此时有了子嗣,你教那孩子该如何长成?你能护那孩子到何时?不清洗过世家,我怎敢让他们回京恩养?”
许家供着丹书铁券,又有指挥百万大军的虎符在手。随着国朝逐渐从战乱中恢复过来,当年的功勋军队在某些人眼中便成了扎眼的存在。没有战争却日日消耗国库;世家贵族想送子嗣入军中混个军衔却从未得到任何照顾;更曾有贵胄意图侵占未亡人被判了流放。如此这般,长羽军虽沿袭了铁血军纪,但定远侯与长公主却也开罪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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