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微微发愣,他没想到即墨允并非凶神恶煞之人。他见惯了宫中所谓的官话套话,如今听得这样的开场白,一时觉得颇为新奇。
“那院首为何而来?”夏翊清问。
即墨允微微侧头,道:“自然是为你而来。”
夏翊清听言一哂:“难道有人出重金让院首前来杀我吗?”
即墨允说:“怎么如今这宫中还有人想刺杀皇子不成?”
彼时夏翊清并未听出即墨允此话的重点是“还有人”,而不是“有人要杀他”。
夏翊清只轻轻摇头。
他虽年幼,但却不是不通人事。惠妃一直将他留在身旁,多年来小心看顾;泽兰从小告诫他要小心,后来又偷偷教他学习医术;还有入了资善堂之后引来的中毒事件。他虽不知道其他皇子是如何成长的,但却知道绝不会像自己这样。而今晚,轻易不露面的赤霄院院首亲自到他的寝室来跟他说话,则更证明自己过得并不安全。
“被我杀死的人,从来不会看见我的脸。”即墨允似乎觉得这话对着一个孩子说太过血腥了些,便又补了一句,“我好歹是朝廷官员,又不缺钱,怎么可能有人找我刺杀皇子?”
夏翊清也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有些蠢,连忙转移话题:“院首请直说罢。”
即墨允说:“其实并无大事,我只是来看看你,顺便让你认识一下我。”
夏翊清愣愣,道:“院首深夜到这远离勤政殿的浣榕阁,迷晕了内侍,进到我的寝室,只是为了让我认识一下?院首这话可比恰好路过更无法让人信服。”
“还挺不好糊弄。”即墨允眉梢轻挑,“其实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
“什么故事?”夏翊清问。
“一个多年前的故事。”即墨允终于收起了笑容,直视着夏翊清的眼睛,语气郑重地说,“四郎可知你生母的身世?”
夏翊清怔了怔,摇头。
即墨允说:“恭敏贵妃元氏,出身西楚。”
夏翊清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异族人,他只当是宫中诸人不愿提及已经故去的人。如今被即墨允道出,才明白到以前惠妃对自己生母避而不谈竟是有这样一层原因。
仲渊东靠天堑险山安全无虞,北疆草原深处便是极寒无人之地,若收服了草原,仲渊东北两面便是稳固无法撼动的。仲渊西面和众多小国接壤,西楚便是其中之一,西楚虽小但却极其重要,是东西两边的交通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淳燕国、南凉国、吴国、赵国,甚至是西域的耶兰国都想将西楚纳入自己的版图。然而就在这样强敌环伺的环境之中,西楚却存活了数百年,足见元氏一族的能力。
即墨允继续说道:“你的生母闺名元信,是当今西楚皇帝的堂姐,西楚沛王的庶长女。”
“她……是西楚的皇族?”
即墨允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了夏翊清,说:“你应该知道,后宫中女子的封号位分皆有祖制,我朝贵妃只四位,封号皆是“肃懿端容”四字选一,而你的生母恭敏贵妃生前是仲渊唯一一个不以四字封号封贵妃的嫔御。皇后居所名慈元殿,慈为母,元为首,慈元二字,意为天下首母,即国母。而你生母当年的封号是元,是她的姓,也不止是姓。”
即墨允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夏翊清慢慢接受这些真相。
片刻之后,即墨允才继续说道:“恭敏贵妃身世显贵,可最后也死于身世显贵。”
夏翊清听出了一丝异样,他开口问道:“所以,她不是因为生我而去世的?”
即墨允说:“是,也不是。恭敏贵妃怀胎之时身中奇毒。”
“是谁下的毒?”
“西楚。”即墨允说道,“恭敏贵妃自觉中毒之后,托人寻我。经过详查,她宫中一名宫女全家皆被西楚控制。”
“西楚为什么要杀她?”夏翊清追问道。
即墨允摇头,说:“不知。我只知道她后来找了皇后相助。皇后身边的代内人师从药仙谷,代内人看过之后说若立刻落胎或可保命,但她没有同意。”
“所以……还是因为我……”夏翊清喃喃自语。
即墨允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代内人拼尽全力也未能留住她,她以命换命,最终保全了你。”
夏翊清沉默了片刻。不一会儿,他似乎在这故事中发现了破绽,追问道:“嬢嬢既然知道,为何不告知天家?”
即墨允:“恭敏贵妃死前叮嘱千万不要让天家知道。皇后虽然有心想告诉,但因为恭敏贵妃的身份和临终所托,最终还是瞒了下来。”
夏翊清:“那院首今日前来又是为何?”
“因为前些时日有人对你下手了。”
“西楚?”夏翊清问。
“尚不确定。”
夏翊清面露疑惑:“嬢嬢说那是薛氏因妒生恨,牵连到我。”
即墨允微微一笑:“四郎相信这个说法?”
夏翊清自是不信的。后宫嫔御之间的摩擦是家事,而毒害皇子则是国事。如今后宫没有嫡子,所有皇子地位相同,虽然夏翊清无宠,但他依旧是正统有玉牒的皇子,国朝惯例,无嫡便立贤,现下所有皇子未来均有可能成为太子。薛氏自己又无子嗣,断不至于做出这等蠢事。当时夏翊清在朵殿休息,并不知正殿如何,但从后来皇后的言行神态来看,此事背后定是另有一番纠葛。
“西楚为何要害我生母?又为何要害我?”夏翊清问。
“此事尚不清楚,我正在查。”即墨允站起身来,走到夏翊清床前,“我今晚前来,一是将当年的事情告诉你,希望你日后多加留心。二是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即墨允边说边在身上四处摸索,不一会儿便从襕衫中褪下一件护身软胄递给了夏翊清,说:“这软甲由前后两片拼成,穿脱方便,可防利刃。”
夏翊清接过软胄,这看起来沉重的软胄触手却十分轻薄,大抵不过一盏茶的重量,更具伸缩功能,可贴合穿戴之人的身形。
夏翊清掂量着手中的软胄,道:“这……太贵重了些。我跟院首第一次见面,你就送我这样的大礼,可是要我做什么?”
即墨允道:“四郎是天潢贵胄,自然接的起任何礼物。另外今日相见之事,还望莫要与他人提起。”
夏翊清郑重地点了头。
即墨允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口笛递给夏翊清:“若遇紧急情况,可吹响口笛,自有人前来相助。”
那玉质口笛小巧精致,除首尾两端外只有单孔,并非用来演奏,该是用来传信的。
夏翊清接过口笛,还欲说些什么,却只见一道白影闪过,屋内已无他人,刚才即墨允坐过的椅子,端过的茶盏都已恢复原状,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夏翊清一手摸着软甲,一手攥着口笛,迟迟没有入睡。
第27章 二十七 双喜
远在草原的定远侯一家接到圣旨之后便即刻启程,在除夕之前赶回了京城。除夕宫宴上,夏翊清终于又见到了许琛。三个月未见,夏翊清觉得许琛变了许多。不只是身材的变化,而是许琛周身的气质,仿佛少了些畏缩,多了几分坦然。
在永嘉公主的一再央求之下,皇后终于放了几个孩子出去,永嘉便拉着许琛和夏翊清往暖阁去。夏翊清身体并未完全康复,裹着厚重的大氅在暖阁的廊下坐着,永嘉则在一旁叽叽喳喳,缠着许琛讲一些草原的见闻。
许琛讲了鹰部的雄鹰是如何训练的,讲了骍部的骏马如何能日行百里草原驰骋,永嘉公主听得十分入迷。夏翊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许琛,他觉得许琛此行一定十分开心,那广阔无际的草原令人心向往之。和草原相比,这偌大的皇宫似乎就是个牢笼。他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和许琛大概不是同路人————许琛像是草原上无忧无虑的雄鹰,而自己从出生开始便注定被困在这皇城之中小心翼翼地生活。
“和光?”许琛伸出手在夏翊清眼前晃了晃。
夏翊清回过神来:“嗯?怎么?”
许琛:“在想什么?我刚才叫你都没有听见。”
“我有些乏了。”夏翊清拢了拢大氅,又看了眼周围,“大姐呢?”
“公主被代内人叫回去了,说是皇后娘娘特意备了水晶脍。”许琛关切道,“你若累了,不如回去休息?你身体未愈,天家和娘娘不会怪罪的。”
夏翊清却道:“我还不太想回去,知白,你陪我再坐会儿罢。”
“那你不要勉强,若是不舒服一定要说。”许琛道。
“我有分寸的。”夏翊清挪得离许琛近了些,轻声说道,“知白,你这次去草原,想来是十分开心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夏翊清看着许琛,感慨道:“草原的风貌确实让人成长。”
“并非草原风貌,而是……”
“是什么?”夏翊清追问。
“和光可否为我保密?”许琛言语中带了些郑重。
夏翊清点头:“那是自然。”
“我找到了我的父母。”许琛斟酌片刻,换了这样的措辞。
“真的?他们是草原人?你见过他们了?他们可有跟着一起回来?”夏翊清看上去竟有些激动,一连追问了好几个问题。
许琛笑着说:“我父母已经不在了。”
夏翊清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啊……抱歉……我……”
许琛却依旧面带笑容:“你不用道歉,其实他们若还在世,我可能此刻内心还在纠结。既然他们已经故去,我便只是侯府的义子了。”
“可确认过吗?真的是……?”
许琛点头:“我已经祭拜过他们了。我如今过得很好,他们也该安心。”
夏翊清道:“知白,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不怕你知道,其实我并没有过多的伤心,只是遗憾。我至今并未记起他们的样貌,也不曾想起关于他们的任何事情,所以真的谈不上伤心。”许琛抬头看着夜空,平静地说道,“我去父母曾经生活过的部族看过,那里的人都相信死去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我想,此刻我父母应该正在看着我。”
夏翊清也抬起头,可天空阴沉,并未见一颗星星,他呆了片刻,觉得脸上有些湿润,再仔细一看,竟是下起了雪来。
“知白,下雪了!”
许琛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着雪花在手中化为水珠。似乎是觉得刚才的话题过于沉重,他转头对夏翊清说:“这次草原之行,倒确实是有所收获。和光,我知道了我的生辰。”
夏翊清愣愣,随即点头:“是了,你既找到了父母,自然是会知道的。莫不是你的生辰就在近日?要向我讨生辰礼物了吗?”
“开宇二年冬月初二,是我的生辰。”
夏翊清笑道:“那我便真的要喊你一声知白哥哥了!”
“和光莫要拿我打趣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不再说话,只看着廊外逐渐被大雪染白。
半晌,许琛觉得肩头一沉,侧首看去,夏翊清竟是靠在了他肩上。
“和光?”许琛轻声唤道。
夏翊清并未回应,许琛小心地伸手去摸他的脉,这才发现夏翊清的脉应指无力且有歇止,许琛虽然不懂医理,但也知道这样的脉象不该出现在夏翊清这般年纪的人身上,原来他所谓的“体虚”,竟是到了这般地步,看来他的“逢冬必病”,也远不是一场风寒那样简单。
许琛抬手召来站在远处的安成,低声命他去寻泽兰来。泽兰匆匆赶来,诊过脉之后道:“许郎君莫慌,浔阳公只是累了。”
“外面起风了,在这里睡着怕是又要受凉……”
说话间,夏翊清已经醒了来,他轻轻拭了下眼眶,见泽兰在此,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刚刚竟是睡着了。”
“我们说话吵醒你了?”许琛小心地扶住他。
夏翊清摇头:“本就没有睡熟。”
泽兰:“还是回去歇息罢,皇后娘娘早有吩咐,浔阳公不必坚持到宫宴结束的。这里来往人多吵闹,本就不利于休养。”
“除夕宫宴,我总不好扫兴。”夏翊清说着便要起身。
许琛连忙跟着站起来,一手扶着夏翊清靠近自己一侧的手臂,另一只手环过他,搂住另一侧的肩膀,无奈说道:“你都要站不住了,快回去罢。”
夏翊清靠在许琛身边,半晌才止住晕眩,终于还是松了口:“我确实精力不济,请代内人替我告个假。”
泽兰点头,转而对安成道:“你去同邓副都知说一声,请皇后娘娘步辇送浔阳公回浣榕阁,不用仪仗跟随。”
安成立刻小跑着离开。
许琛道:“我帮代内人一同送浔阳公上辇。”
“多谢许郎君。”
夏翊清昏昏沉沉,只将大半重心都倚在许琛身上,最后几乎是由许琛将他抱上步辇的。
内侍们抬着步辇离开玲珑苑,安成小跑着赶去跟上,许琛却叫住了泽兰:“代内人,我刚才探过浔阳公的脉,他的身体……是一直这样吗?”
“浔阳公自生来便体弱,幼时确实有过几次危险,不过如今倒是无碍。至于脉象,自小便如此,是胎中不足。”泽兰说着便抬头看向许琛。
“代内人有话可直说。”
“实在是有些唐突,还望许郎君见谅。”泽兰躬身施礼道,“浔阳公一向浅眠,在病中更是难以入睡,这些时日已换了多种安神香,可每日里纵使加上小憩假寐,也睡不过两个时辰。我是想知道,许郎君可有随身携带什么香料,或是用了什么旁的东西?”
许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最后从腰间摘下香盒,递到泽兰面前:“若说香料,便只有这香盒中的香丸了。我平常的衣物都是凝冰在帮我打理,代内人若想知道所用的熏香,可以去问她。”
泽兰接过那香盒,面有犹豫,许琛便接着说道:“烦请代内人将这个香盒送去给浔阳公,若能帮他安眠,倒也算是个好物件了。”
“多谢许郎君。”
“不必客气。”许琛道,“代内人快去罢,我也该回去了。”
定远侯见许琛回来,低声问道:“你怎的去了这么长时间?”
“浔阳公身体有恙,我不好离开,便耽搁了。”
“他怎么样?”
许琛回答:“已经送回自己宫中休息去了。”
定远侯轻轻颔首,说:“那就好,一会儿不要再随意走动了。”
许琛躬身称是,便坐在定远侯身边不再多话。
少顷,平日里在宫中一直跟随伺候的谭从守凑上前来,低声在许琛身边道:“许郎君,浣榕阁安高班传话来,说浔阳公无碍,已睡下了。”
许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低声道了谢。
“今日除夕,阖宫同庆,又逢瑞雪,天佑仲渊,值得举杯同庆!”天家发话,众人立刻举杯。
饮毕,天家示意添酒,又道:“这第二杯酒,便是为三姐和叔亭接风。今年扎达兰归降,我仲渊北境安稳无忧,多亏你们。”
众人举杯看向定远侯,定远侯立刻带着许琛起身,举杯躬身向天家道:“多谢主上。”
众人:“敬长主!敬许侯!”
“知白,你上前来。”
许琛刚要坐下,听得天家唤他,立刻放下酒杯走到龙椅前躬身行礼。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许琛依言抬头。
天家满意地说:“嗯,长高了不少,看来叔亭没亏待你。”
许琛:“回主上,义父义母待我极好。”
天家笑道:“好,那便好,这次跟你义父义母去草原,可有收获?”
“草原各部百姓皆感念主上恩德。”许琛回答。
听到这番对话,定远侯心里松了口气,许琛对答得当有礼有节,这孩子年纪虽小,但踏实稳重,实在难得。同时心下又有些愧疚,自己对许琛的关心着实不够,甚至都未曾教过他该如何与天家对答,这番话想来不是长公主便是许箐教的。他这个当父亲的,还没有自己弟弟对这个孩子上心。
天家看起来十分开心,转头对定远侯说:“叔亭,你对知白多上心些,你两个哥哥都是有大才的,别没的让旁人说你许家的小公子没继承家风。”
定远侯立刻回答:“主上教训得是。”
天家这话让在场的人都心内惊讶,“公子”二字并非谁都可用,起先只是用来称呼国公、郡王、亲王之子,后来逐渐变成对公侯伯爵家嫡长子的尊称,用以区分袭爵子与其他子嗣。自言清之后,“公子”二字也作为对白衣庶人的最高尊称,但除言清以外,至今尚未有白衣之身能得“公子”雅号,所以天家这“小公子”的称呼,倒是值得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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