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面也无奈笑着摇头:“他的执念真是非同常人,每次轮回,孟婆都会给他多灌一碗汤,结果这小子还是光棍到死,就是要找那神仙。”
“嘶,你说他这么深的执念做什么?”
“听说他们死前起誓发愿,轮回之后他要去找那神仙,誓言总该要兑现的。”
牛头笑出声:“得了吧,人家若能记得他,还会不等他再续前缘就跑去成仙?”
“谁知道呢,再过一炷香他又该投胎去了,唉,你瞧着吧,这次轮回回来后,他又要和阎王理论了。”
“咱们阎王真是好说话……”
二人越走越远,也换了其他的话聊,我听出了端倪,岁杭也听出,轮回投胎前需喝过孟婆汤,而孟婆在的地方那便是——
“奈何桥。”
我与他都不约而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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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过了奈何桥后,桥尾边有座茶棚模样的地方,棚里有位老妇人会在灶台边静静熬汤,每来一个投胎的魂,她就递去一碗汤,喝下以后能忘记前尘旧梦,走上还阳之道,重新投胎做人。
我和岁杭东窜西跑了好一阵才找到这个地方,此时桥上的魂魄寥寥无几,而棚里只有三个魂魄等着孟婆的汤。
头两个喝过汤便一直往前走,并没有不同,但到了第三个,喝过孟婆递来的第一碗汤后,仍旧不放下碗,好似在等第二碗。
孟婆看他一眼,慈蔼笑着:“放下去吧。”
那魂魄面露疑惑,孟婆又道:“我知道你不论几碗都忘不了,这四十八次的轮回,哪一次起效了?从前便罢了,只是这回阎王特意交代,你不必再多喝。”
“您为何这样说?”
“去吧,你这一世会如愿的。”
“当真么?!”魂魄忽然激动起来。
孟婆点头:“莫问这么多,你去吧。”
魂魄踌躇片刻,终于踏上投胎还阳的路,我们只站在他身后,虽看不清模样,但我晓得那魂魄投胎之后便是岁杭,这一世他的确如愿碰见了我。
岁杭愣愣地瞧着那背影:“原来是这样。”
“你为了我竟然熬了四十八世,倔小子,投胎了性子也一点没变。”我觉得好气好笑,又有些心酸,“一千八百年,四十八世,便是说你每一世都活不过四十,世世孤独终老……是我害你啊。”
“是我执意如此,你又何曾害我?你凡事都将错揽在自己身上,也一点没变。”不想我愧疚,岁杭也学着打趣我。
我拉着他走进茶棚,忽然道:“你知道月老为何是我的师父么?”
岁杭摇头。
“还记得当年我们牵第一桩红线时,我曾同你提起过月老重返天界的事吗?”
“记得,你说月老下界历劫,在城隍庙里为一对男女月下主婚做媒,后来这对夫妻恩爱白首,月老也因这桩姻缘功德圆满,重返天界。因此在第一桩姻缘牵线时,你便如此效法。”
我摸摸鼻子:“那对夫妻就是我的祖父母。”
想了想,我还是向他细数起往事:“为我祖父母牵线搭桥后,月老并未即刻回天庭,依旧像寻常老人一样在村子里住着,看着他们生下我父亲,再是我父母成亲后生下我。我父亲是乡里的秀才,在我一岁时去赶考,母亲陪同前去,只可惜他们命薄,路上遭了山崩,双双遇难,故而我自小是祖父母带大的。”
岁杭静静听着,大抵也想起自己小时候,双眉近乎扭到一块,我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心,继续道:“我七岁时的某个晚上,那夜更深露重,我睡不着,偷偷溜到没人的田野上看星星,正好看见黑夜下一簇暖光萦绕在月老身旁,聚集天地灵气万物精华于一身,那时我才知道他老人家是神仙,也是我头一回见神仙飞升。”
岁杭眉头舒展,淡笑起来:“凡人能有几个见过神仙飞升的?”
“对啊,所以月老瞧见了我,说我能看见这样的场面便是有仙缘,腾云飞天前赐了我道护体金光,保我一生安康顺遂。我与他的师徒之缘也是在那时结下的。”
“后来呢?我为何一直找不到你?”
“我十七岁那年恰逢天旱,一整年滴雨未下,闹起饥荒,尤其在临江一带发了瘟疫,我们村子便在其中。我有金光保佑并未沾染疫病,但村里人大多已经奄奄一息,我连夜翻阅医术,找到了些补救的药方,几个月来回奔走送药,虽然不能即刻见效,好歹给病人拖延了些日子,等朝廷救援的官员到时,村里还有大半人活着。”
听起来是好事,但总有让人悲伤的地方,我叹了叹:“只是我祖父母年纪大了,经不起那样的折腾,最后还是双双了赴黄泉,他们走前十指相扣,互相依偎,在病榻之上含笑九泉。我虽然伤心难过,但他们这样何尝不是白首偕老呢?便也是那一刻起,我忽而有些顿悟,我因为神仙的仙法庇护幸免于难,还能助村里人活下大半,若我成了神仙,那行善积德造福苍生更是轻而易举。自那以后我上山拜师修行,也同你那时一样,游历山川,斩妖除魔救死扶伤,一千三百年后突破十二道天雷得以飞升。”
“你才当了五百年的神仙就遇到了我。”岁杭思索片刻,“这样说来我早就连累了你。”
我噗嗤笑出声,昂了昂下颚:“是啊,我在月老座下过了三百年才有下凡牵线的活计,还没干多久呢就遇到你这个小倒霉蛋,被一群小破孩欺负不说,连辩解也不会,后面追上来倒是伶牙俐齿的,我看你就是故意装可怜好赖上我。”
岁杭抿起嘴,双眼不自觉往左边瞄,好像被我说中似的……怎么说呢,一脸心虚。
我有些讶异:“还真是这样啊?”
“嗯,我原本可以跑的。”
“那你为什么不跑?”
“若跑了你就不会过来,也不会帮我了,我也和你说不上话……你一直往这边看,我知道你会过来帮我的。”
“所以,是你故意惹他们的?”
缄默了好一会儿,岁杭终于点头:“我七岁时就见过你,只远远瞧了一眼就记住你了,往后常在那里见到你,所以我……”
时隔近两千年的真相突然传进耳朵,我有些发懵。那湖边我确实会常去走动,有心人见到记得我倒也正常,只是……乖乖,他那时才多大啊,区区一个小毛孩就开始惦记我了,为了引我注意还耍起了小手段。
我盯着他半天憋不出句话,这难道就是前世今生斩不断的缘吗?太强了!在下佩服。
就在我们说话停顿的间隙,茶棚内传来个慈祥温柔年迈的声音:“二位说累了吧,过来这边坐下歇息歇息。”
短短一句让我汗毛倒竖:“您瞧得见我们?!”
“自然看得到。”
孟婆放下汤匙向桌边走来,她行走缓慢,看起来有些腿疾,本着尊老之心,我上前去扶她,岁杭拉开椅子,一前一后送她老人家坐下。
“多谢二位仙君,你们也坐吧。”这孟婆一如凡间的老婆婆,颇是亲善,看我和岁杭在她一左一右坐下,才缓缓道来,“这里啊是镜中景,这面镜子本是我冥界之物,只是几千年前失窃后不知去向,如今催动了它,我便能察觉出来。阎王接到月老送来的信,听说你们有段情劫要渡,正要用到此物,阎王特命我前来入镜中帮你们一帮。”
好嘛,我和岁杭渡情劫的事连地府也知道了。
我连声道谢,孟婆上下打量我,好像在看自己的大孙子,感叹道:“安祯仙君仪表不凡,难怪叫人念念不忘。”她立刻转头去看岁杭,“我说你能如愿以偿,这一世可不就遇上了。”
岁杭闹了个脸红。
“其实我转世前不长这样,那时候比现在英俊。”
人要谦逊,这是岁杭以前教我的。
“什么模样都不要紧,只要你们红线未断,终究会再相遇。”
她伸手去摸我们手上的红线,仔细打量:“怪不得月老不敢擅自断了这根线,这红线非同寻常,其中夹杂多少执念和誓言,轻易断不得,就是天帝来了天道也不允他斩断。”
岁杭看了看我,问道:“婆婆,你可知此劫如何渡?”
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
“对啊婆婆,天帝什么都不说,月老也不解释。我和岁杭已经进到镜中,刚才也瞧见了前世的来龙去脉,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做呢?”
“这不难,执念消散,誓言应验,只要这条线断了,便就解了。”她捧起红线。
我和岁杭都是一怔。
孟婆来回看了我们一眼:“舍不得?世间情难断,不顿悟放下,又如何渡劫?”她指着远处那条路,“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吧。顺着这里一直走,黄泉路漫漫,刚才那孤魂还没走远,你们拦下他,让他永远留在地府不去投胎,那之后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安祯仍旧是天上的仙君,阎王也会留岁杭在地府当差,只要阴阳相隔,哪怕红线一时断不了,随着时日渐去,尘归尘,土归土,所有情缘都会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
我惊了:“这里不是只能看到过去吗?我们都碰不了那些人,怎么可能去改变?!”
孟婆眨眨眼:“这件法器是我冥府之物,我自然清楚它的能耐,它不仅能看到过去,更能改变过去,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见我们两个坐着不动,孟婆各自拍拍我们的手:“去吧,若不渡过此劫,情劫要纠缠你们永生永世,最后还不知有多少可怖的事情会因此出现呢。”
连推带拽,她老人家的力气比刚才大多了,腿脚也利索不少,我和岁杭像被她拿起的皮影,放到了她想让我们走去的那条道上。
“你们没能阻止上一世的起誓发愿,难道还要错过此刻的机会?难道你们忘了一百二十道天雷劈下后,多少生灵涂炭,多少无辜百姓枉死?岁杭,你难道忘了安祯为了你而忍受的淬魂剔骨之痛?安祯,难道你要岁杭揣着这份执念一错再错下去吗?”
“别说了婆婆,别说了!”
孟婆的嘴比天帝的还毒,捏着软肋戳着痛,话能当刀子割人的肉。
我拉起岁杭就往前,不想再听她说下去,狂奔好一段路,果不其然,那个魂魄就在不远处慢慢前行。
我看着他的背影近乎崩溃,每走一步都好像心口捅了把刀,疼得我倒吸冷气。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多条遭受无妄之灾的性命,也不能忘记苦苦支撑只为来见我,又险些魂飞魄散的岁杭,可是……我思绪混乱,这些才想起的事情涨得我头疼欲裂。
岁杭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安抚:“安祯,别怕。”
“岁杭,我放不下,我放不下。”
我回过神,头埋在他肩上,不停念着。我们才相逢,为什么又要分离呢?
他轻轻拍我的后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压抑着情绪对我说:“这段情是我执念所生,该由我来阻止。”说完,他推开我就要上前。
我拦下他,难以压抑哭腔:“岁杭,你放得下吗?”
“放不下。”他的眼睛里藏了很多话,却装作什么也没有似的,为我拂去头上碎发,“哥哥,往后见不到我的日子里,照顾好自己,别做傻事,一定要珍重。”
我急了,拽着他的手腕:“你疯了吗!放不下就不放了,我们就这样不好吗?”
“可是我不愿你因为我而受累!当日阿祥淬魂只一个时辰就那般骇人,你可是熬了八十一年,遑论还有剔骨,最后更因为我魂飞魄散,我怎么忍心呢?若我们相逢的代价是要你受苦,我宁愿…从来没见过你。”
“岁杭,我现在好端端站在你面前,若你此时劝他留下,那现在的你便不在了,你好不容易修炼得道,难道要功亏一篑?”
“我永远忘不了你在我怀里烟消云散的模样,与其要你独自承担后果,不如一开始就由我来担负。”
我瞧着他的眼睛,好像读出了他写在心底最深处的字,一个是愧疚,一个是无奈。他压抑的模样我再熟悉不过,一如我当年装作心狠要与他断情的那样,我怕他说出口是心非的狠话,先捂住了他的嘴。
“那些都过去了!你听着,我安祯宁愿不做天上仙,也不许你消失不见,更不许这两千年的光阴付诸东流!”
我早没了理智,眼泪哗哗往下掉,自从重新当了“凡人”,我好像学会了哭,也不想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难过起来就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凡间近千年,我们虽然以兄弟相称,但能朝夕相见不必分离,我们一起游过大江南北,一起成全人间良缘,这段时光你也要抹去吗?何况我终于想起往事,我又怎么忍心你多年隐忍痛苦化为乌有。”
“可是……”
岁杭拿开我的手还想说话,又被我堵回去:“可是什么可是,我从当年下凡救你那一刻起,我就不配做神仙了。我现在不老不死,那些冤孽债我可以一件一件慢慢地赎回来。求你…不要丢下我…”
风水轮流转啊,一千年前岁杭求我不要丢下他,现在是我求他不要抹去这段情缘。在他面前我已经丢人丢到家了,索性嚎得更厉害:“你不是说过嘛,要带我走,‘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有难替人解,有灾替人消,行善积德,结为道侣永永远远不分离,做一辈子的人间散客。’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岁杭被我吓慌了神,或许也没想到我还能记得千年前他说过的话,一时间嘴角抑制不住上扬,但双眉紧蹙,好笑又担忧。
“岁杭,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我一把搂住他,说得理直气壮。
“好,我永远不与你分离。”
“发誓。”
“我发誓。”他也抱得更紧。
我破涕为笑,姑且让我们自私一回吧。
就在我们相拥之际,一道熟悉又惹人讨厌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哼!两个没出息的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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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选择基于剧情需要,不牵扯到渣作的三观,跪谢友友们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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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岁杭屏息静气,纷纷望着头顶乌漆墨黑的天,那道声音半晌没有下句,搞得我摸不着头脑。
看了一会儿,岁杭皱起眉:“听起来是天帝。”
我狠狠点头,那个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就知道,老头子不会放过我们的。”
“安祯!!!”
话音刚落,天方冷不丁传来震呵,吓得我一哆嗦,和以前一样,遇事不决就躲岁杭身后,求饶道:“天帝陛下仁慈,我有口无心!有口无心!有口无心!”
我现在一听见“天帝”二字就头皮发麻,只要遇上他老人家,一准没好事。第一回 我受刑,第二回我遭雷劈,第三回我逢牢狱之灾,我祈祷可别有第四次。
“哼。”天帝冷哼一声。
我当即松下口气。这可不是一般的冷哼,这是什么?这是表示我小命得救的冷哼!
“朕以为你们能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这样贪恋儿女私情。”天帝对我们非常不满意。
他这话说得我不大服气,但还是嬉皮笑脸着:“陛下您这话有失偏颇,要是铁石心肠断情绝爱,也做不好牵红线的事啊。”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含沙射影?天地良心,我如实陈述,绝没有那个意思。
天帝愠怒:“安祯,你现在竟然敢顶嘴了?”
“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啊哟我这嘴!脑子根本拉不住!
“你!”天帝气结。
此时此刻岁杭就比我靠谱多了,他向天抱拳,恭敬道:“此处乃镜中幻境,陛下既然显灵定然是有所交代,还请陛下指示。”
“出来说话吧。”
刹那间,天光乍入,四方明亮,刺得我双眼略疼,待到睁眼时,我们已然置身在后山的桃花林中。眼前的是宝殿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穿了身月牙色便服,往日头上冕旒换作了一支白玉簪子,长须灰白,不怒自威,好一副帝王样貌。
天帝身边站着位老妇人,对我们含笑,正是刚才的孟婆,她手里握着的是那面镜子。
看到我们从镜中出来,孟婆恭敬向天帝行礼:“既然事情已毕,那老身也不便久留人间,要向陛下告辞了。”
天帝微微颔首,客气道:“你且去吧,冥界有功,朕不会忘怀。”
“老身代阎君多谢陛下。”又行了行礼,孟婆慈爱瞧了瞧我们,转身便消失不见。
不对劲,听他们的对话,我们这是又被天帝下套了?
我和岁杭都恭敬向天帝行礼,天帝见到我们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负手道:“安祯,朕听月老说你记起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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