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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苦(Sgru3u)

「三更……三更……」
温浮祝持着竹筷敲杯的手顿了顿,视线扫过细雨斜湿的窗棂,放空了会儿,终于还是落了一声轻咛的「叮——」。
扔下了筷子,他拢袖而立,声音依旧温和淡然:
「小二,劳烦你来结账吧。」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衣袂翻飞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装模作样的叹,「啊呀啊呀,温老狐狸你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明明受我所邀,我这个主人还没到呢,你这个客人倒要先走了?」
温浮祝无奈立住步子回头,果不其然就见对方正腆着他那一张狐狸脸笑的张扬。
谢常欢有一张太喜笑的脸,这人严肃起来还好,有那么三分正经的模样,可偏偏天天挂笑,这人一旦笑起来那便了不得了——微微上挑的眼梢便更加上挑,抿成一线的薄唇便更加凉薄。
初次见到谢常欢这个人的时候,温浮祝吓得差点打翻了一箩筐的游鱼——活生生以为自己在偏僻小河溪旁遇见了传说中的那些个狐狸精。
还是个男狐狸精。
可这个狐狸精偏偏喜欢称自己一句「温老狐狸」。
简直没有天理。
何止没有天理,简直岂有此理!
「谢常欢,你……」
温浮祝这边刚你字读了开头,眸光就有点愣住了,随即出手如电的去捉谢常欢拿筷子的手腕。
谢常欢岂能这么简单就随了他的愿,微一弓手,二指灵活一转,眼瞧着仍旧是那单手托腮闲散的夹着花生米吃的模样,手下却没差分毫的倒转了筷子堵着了温浮祝的手心。
温浮祝不躲不挡,只腕子又微向旁侧一晃,好像上一个眨眼他手还在自己手腕左边,下一眨眼便立即不见了,接着迅疾如电的从他那宽大袖袍的下边又伸出来了,谢常欢眨了下眼,并未再躲开这一下,被他捉住手腕。
白底黑墨的袍子上,赫然一抹触目惊心的暗紫血斑。
「啊呀!」
谢常欢抢在温浮祝出口询问之前先咋呼了一下,接着倾过茶盏来毫不在乎的泼在自己袖子上,搓了搓才发现晕开了一大片茶色,跟尿了似的,那血渍暗斑也没褪的干净,还不如不擦呢!一气之下索性「刺啦」一声,横断了袖子。
温浮祝刚掀起前摆准备落座的动作一僵。
面若冠玉的男子眉头很糟心的跳了一跳,「常欢,世人都知道你是个断袖,但你也不用处处费心费力的证明,你还真是个断袖。」
谢常欢不理会他的奚落,只是咧了嘴继续笑眯眯着,径自冲远处直打瞌睡的小二招了招手,「来来来,账算他头上,再来你们店里的招牌杏花春两壶,然后把这几盘菜重新上个热乎的。」
直到杯盘重整,谢常欢自己狼吞虎咽的吃了个七七八八后,温浮祝这才惆怅开口,「常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邀我来这儿的。」
「是啊。」又夹了一大筷子菜,谢常欢一口咽下去了,这才拿着筷子点了点周围残破不堪的空桌,「你别看这家店面破,但这家的杏花春,是我游历江湖以来,喝过最好喝的一种酒了。」
言罢又想起甚么似的,忙拍开了另外一坛未开封的,欠了身越过一桌的汤汤水水,一掌拍在桌边,一手便将酒堵在了温浮祝嘴边,谢常欢依旧笑的欢畅,「温兄,你也合该着尝尝。」
温浮祝忙侧了头,躲开他就堵在自己面前的手腕,淡笑了句,「你别闹了,我喝酒上头。有甚么事你直管说就好。」
「温浮祝。」
谢常欢的神情忽然严肃了些。
「今天是我生辰。」
温浮祝那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慢眨了几下,尔后不动声色的在袖子中轻抖了下手腕,扣了一枚暗器在手心里,眼睛慢慢移向了窗边。
连绵细雨仍旧在下,漆黑的夜里连星子都见不着一点亮。
「你知道今天下雨了么,常欢?」
谢常欢仍旧死死将酒堵在他嘴边,闻言直接乐了,「我为了赴约可是连奔了几千里啊,淋了一道的雨过来了,怎生会不知?」
「那么你可是知道下雨天多半都是伴着打雷的?」
「欸?」
「在这种时候说谎话更是容易遭雷劈的,我是为你着想啊,常欢。」
「老温……今天真是我生辰。」谢常欢挫败的揉了揉眉心,还没等着继续解释解释,便觉得温浮祝忽然伸手搭上了自己肩头,接着自己便被他迅疾的按到了座椅上,未及抬眼,这人就身手干净利落的飞出了窗外。
金戈裂帛之声倏忽一线入耳。
谢常欢侧耳倾听了会儿,暗道了句这老狐狸比自己都更像个杀手,这才又继续摇晃着酒壶笑,拿过温浮祝刚才握过的筷子去敲茶杯壁,慢声道:
「一更雨漏烛花残。」
「二更席宴欢客散。」
「三更……三更无边杀意寒!」
语毕单手从腰间一抽,一柄水色软剑如龙吟出鞘,谢常欢卷过桌上那最后一坛杏花春,又随手抛下了几锭碎银,踏着薄线雨丝猛追而去。

是个非常出名的杀手。
当然,并不单单因为他是个断袖,也不是因为他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断袖。
而是,天下悬赏榜里,他一般都是那个稳占了第一行醒目大字的杀手。
因为他实在太招恨了。
惦记他的人不计其数。
可谢常欢曾这么大言不惭的同温浮祝讲过,「排这个悬赏榜的那人大概是想睡我,要么就是想让我睡他。没办法,我身后的追随者实在太多太多了。」
前几句温浮祝不敢苟同,但这最后一句,温浮祝觉得,真的还是十分有道理可言的。
他和谢常欢认识了十来年,这十来年里,向来聚少离多,而每次吃饭,往往也都是谢常欢来约他,只不过他俩好像从来没有一起吃过一顿稳定的饭。
温浮祝在自己的茶渡小筑里无聊时,未曾不是会将此事拿来打发打发时间一般的想想,想想——谢常欢这十来年杀手生涯是怎么过来的,睡觉时被人追杀,吃饭时被人追杀,便是连逛花楼时也要被人追杀。
对了,说起花楼这个事。
谢常欢跟大多数正常的杀手不一样,他不止不无情,他压根就是多情。
江湖上也有人言——谢常欢根本不是个断袖。
因为他逛花楼。
他逛花楼便算了,还写过酸诗追求过花魁娘子,想为她赎身。
只不过那时候温浮祝在他身边。
人家出落的一副世家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怎么瞧都是可托付终身的样子,谢常欢一嘴油腔滑调,姑娘是风尘中见多了的性情中人,当众将酸诗扔回了他脸上,「呸」了他一句便提着裙摆,细腰慢扭一步三摇的上了红木小楼。
独留谢常欢啊呀啊呀的捧着自己的心血在原地急匆匆的直打转。
打转了半晌忽然得了旁的姐姐妹妹们提点——原来都是这个臭男人老在自己身边可供比较,人家姑娘早就是看中了这个来了偶尔会和她琴瑟和鸣一曲的温润公子。
气的谢常欢忽然便扑过去拽住了温浮祝的袖子,一把便将他从二楼雅座揪到了展厅里,抢走了一干姐姐妹妹的乐器,谢常欢咚咚咚的击了三声大鼓,大着舌头举起了自己紧紧抓着温浮祝的手,「我告诉你们,我谢常欢其实是个断袖!身边这人就是我睡过的……」
话未说完便被温浮祝冷静沉气射过去一片细密的银针中了身,封住了哑穴不说,后背还挨了一片连绵的针雨。
温浮祝起先没明白谢常欢是要干嘛,毕竟这人疯癫惯了。
没想到疯癫到如此地步。
温浮祝他是个隐士,还是个小隐隐于野的隐士,所以江湖上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此刻倒也哗然一片。
二话不说的打横抱起忽然没了言语还傻呆呆一样顿住的谢常欢,温浮祝咬牙切齿的将这辈子最不擅长的轻功用到了极致。
出楼不到片刻,谢常欢已经冲开了周身穴道,可这人却偏偏依旧不动不言语,仍由自己死沉的身子被温浮祝艰难的抱着。
横越了两条溪流,温浮祝匆匆攀上了一个小山丘,二话没说撒手一抛。
滚滚澈水里是噗通一声清脆,接着便是一声混了水声的,「啊呀……噗噗……温浮祝你……咕嘟……」
然后便没了声响。
可祸害能这么轻易的死了倒好。
偏偏这人第二天依旧一张笑眯眯的狐狸脸,笑的何其欠扁,「温兄,昨夜是我喝多了,无心戏言,戏言,你莫往心里头去。」
温浮祝只低头看着茶盏中浮叶浅笑,「常欢昨夜说了甚么不曾?大概我也是喝多了,竟然连只字片言也未曾记住。」
谢常欢摸着鼻头笑的更尴尬了,「那甚么……都没记住便是最好的,不过,你能先帮我把后背上的针取了出来吗?你是半逆着穴位扎的,我若是自己来,总怕伤了筋骨。」
「好说。」
直到将银针重新收回一个小竹盒中盖紧实了,温浮祝这才装模作样的拢了袖子道,「我先前跟你说过,我喝酒上头,你偏不信。你瞧,我现在不仅杯盏酒量便能上头,上了头还容易耍了酒疯伤人。」
「这真真是在下的不对了,在下日后,一定一定不迫着温兄喝酒了。」
「如此甚好。」温浮祝倒转着手中竹盒玩的起劲,一脸讳莫如深的笑意。
谢常欢也笑的四平八稳,同样一脸的高深莫测。

「杏花春,一壶而已,你可别这么没用。」
「常欢,我一杯也能醉的。你还是莫要迫我了。」温浮祝摇了摇手中竹盒,将其重新收回袖袍里,低下头去翻着刚才那三个追过来杀手的尸体。
谢常欢一抖清光剑上的血迹,又就着雨水冲了冲,并未着急收,又急匆匆缠上了温浮祝,「嗳呀你别扒拉了,一群杀手而已有甚么好翻捡的?」
眼瞅着温浮祝不理他,谢常欢急的提着酒壶团团转,「老温,今天真是我生辰!你我二人认识十多年之久,我可曾迫过你一次?今朝便算祝我一回,让我尽了个兴不成吗?」
「不成。」
温老狐狸回答的斩钉截铁。
他不喝酒,是有缘由的,但暂时,他不能把这个缘由告诉谢常欢。
「温浮祝,你知道这人活在这世上,最无趣的事是甚么吗?」
「是喝酒没人陪。」
「是过生辰的寿星央了别人赏脸,这人还偏偏不肯赏脸。」
「是……」
「你既然知道,还这么扫我的兴?」
「常欢,」温浮祝揉了揉眉心,「你早就骂过我是天下第一等无趣之人了。」
「无趣,温浮祝你当真无趣。」
想了想大概是气实在生的太过,谢常欢索性一甩手,愤愤将手中这满坛的杏花春砸在了一旁石块上,转身便一展袖袍,看似要走了。
温浮祝又扫了尸体一眼,无奈之下施展他那算不得太入流的轻功去追谢常欢。
绕过几匝密林便已经丢了目标,温浮祝拢了袖子踩着忽然漏了半张脸的月稀薄影有点无奈。
原地思索了会儿,温浮祝忽又展颜一笑,飞快的向自己的小筑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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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温浮祝拖着湿透又干透的衣服赶回自己隐居的那个小竹林时,天色已经有些微亮的架势了。
谢常欢一口口灌着难以下咽的茶叶,翘着腿坐在廊檐边边儿上,瞧着温浮祝那一身狼狈的模样回来了,便抖起了脚,咧起了笑,「老温,你的轻功别说二流了,三流都难见得你能排的上名次。就你这样的,暗器无双又怎样?知不知道暗器和轻功真配合起来了,那才叫真正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温浮祝掩上了门扉,不去管他的奚落,径自回了房间准备找干净的里衣也去沐浴下的时候,才发现衣服被翻得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底裤也被人找了出来,而谢常欢就穿着一套干净的纯白里衣,赤着脚散着发,浑身上下看起来舒爽的不得了。
倒也不知他现在穿的里头那条是不是自己的……咬牙切齿的扭回头笑了笑,温浮祝随手捡起一套散在床上的,一边擦肩而过谢常欢,一边淡淡道,「後来又来了两拨,你在我身上动了甚么手脚?」
谢常欢是个杀手。
还是个很不入流的杀手。这也是他招恨的一部分原因。
比如他武功虽然很好,可他却偏偏喜欢用毒、用暗器。
温浮祝一直觉得,谢常欢能缠上自己,大抵便是因为自己是个很厉害的暗器行家。
「我把偷来的东西放在你身上了,」谢常欢伸手准备摸温浮祝的头发,刚想搭上又忍不住啧啧了几声,「瞧瞧你脏成甚么样子了?我都不忍心下手碰,你还是先去洗洗吧,洗完了出来我再拿走。」
温浮祝有点不好的预感,「我一会洗头时不会洗掉了?」
「那我陪你一起洗好了!」
「你找死么?」三柄淬毒蓝光的锋芒已抵到自己的腹部。
谢常欢眨了眨眼,啊呀了一声,随即往后一蹦,有点惊恐的指着温浮祝,「你这完完全全的近墨者黑啊!竟然连你也开始用起毒来了!」
眼瞧着温浮祝大概是气大了,不理自己径自往后院走去了,谢常欢又不依不饶的跟了一段路,皱着鼻子怪声怪气道,「我昨晚原本没想将它放在你身上的,想着……你若是陪我喝了那坛酒,我就拿走它,接着继续南下的。可你偏偏没同我喝。」
温浮祝「嗙」的一声关上了竹门。
谢常欢靠在门板旁继续喋喋不休道,「老温,你我相交十来年,我本是不想把你也拖入这趟浑水里的,总觉得,我谢常欢生平寡言少情,寥寥一生也就寥寥一生吧,能得你温存了小半世,走时也可了无牵挂了,所以便想将这坛酒同你喝下去,觉得,哪怕此事不成,也能死而无憾了。」
「可你偏偏昨晚不肯喝,我便有着这个遗憾,有了这个遗憾,我便不想走了。想了想,只好将你一起卷进来了。成的话咱们继续逍遥快活天涯,不成的话也能在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
温浮祝在听到谢常欢第一句那个『寡言少情』时就差点笑出声了,他寡言少情?他寡言少情?!
越听后面越瞎扯淡。
正想爆呵一句让他快闭嘴吧!
一张嘴却成了一句变了调子的「——啊!」
「啊呀!美人莫怕,我来救你!」
似乎便是要等着这个时机,谢常欢直接踹开了门板,匆匆奔到了水桶边便要跳进去。
可真要跳了才发现水里头哪有人呐。
滴滴水珠纷纷砸在了竹桶边缘,「咻」的一下又顺着桶壁滚进了水里,层层荡开了微波,晃开了水面里那一双素白修长的腿影。
青丝乱缠,眼波微荡,未来得及全套上的衣服只好胡乱缠在了腰部,其他裸露在外的身子并不显得羸弱,反而肌肉线条紧实,锁骨也精致。
——啧,真是个美人,除了这美人现下脸色不太好看。
谢常欢撑着桶壁笑呵呵仰了头,顺着温浮祝凌在空中滴着水珠的脚,目光又越过他穿着薄薄外衣勒在房梁上的屁股,绕到了平坦的小腹,胸膛,以及那人葱白的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指中捏着的几不可见的银针,以及银针中插着的……
谢常欢不由自主的吞咽了口唾沫,神情显得有些紧张道,「老温,手下留命呀。」
「留命?」温浮祝好心情的晃了晃夹针的两指,银针尖尖上插起的那只肥嘟嘟的虫子便也跟着晃晃悠悠颤颤巍巍的,看的底下的谢常欢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了——这笔买卖成不成,这只虫子可是大关键!
「你把它还我,咱们有话好好说成吗?」
「好说。」
温浮祝显得异常平静,接着便松了手。
谢常欢其实到现在都没摸得透温浮祝的脾气,到底是吃软还是吃硬的,不过他现在倒这么简单的就松了口,下意识让谢常欢觉得事情不妙。
眼下来看,这感觉是对的。
那银针的下坠随度未免太快,简直有一种要将虫子钉入地底下的架势了。
谢常欢一想着一会可能要眼睁睁看着那银针飞快的射入地底,尔后那虫子被撸了串一样的「叽——」一声不能跟银针一样轻松的钻入地底,而被冲力挤压的弄出浓稠的汤汁来——光想想这个销魂的场面,他就直犯恶心的不想上前去挽救。
可他还是扑上前去了,就在以一个十分不雅的狗吃屎一般的姿势趴在地上,想用内力一手在底下往上使内力顶起银针,一手捏拿住虫子的时候,谢常欢这才看见这根银针早已淡定的停在了半空中。
温浮祝翘着二郎腿,依旧没穿好衣服,单手托腮,单手跟操控傀儡一样又动了动伸在半空中的手指,凌空水珠滴滴而落,点滴就湿了谢常欢一脸,而那银针也就随之轻动,虫子「哔叽」一下,从银针上滑下来了,恰巧落到了谢常欢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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