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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苦(Sgru3u)


「可我却听到过了……」
当初跟着夫子修学的时候,曾看到过些许有关战乱的记载,当时儿童心性,总觉得太过夸大太不真实,直到乱世之中眼睁睁瞅着了那些烽火勾芒之下的苟且事,才深知血海孽债,自古累累相欠,无一不真。
原来……身临其境竟然也是这么糟糕的一件事。
亏得当初少年时还心心念念的妄图真去体验个一二,可真等着体验到了,才发现……这天下之间,何人不曾冤?
孽海深沉,浮骨飘零,曾以为自己一身医术足可傲绝天下,但真放到了那般境地,他却可笑到连一捧水花都救不起。
入耳全都是孤隼悲鸣,家破人亡的裂心嘶吼,简直恨不得自己也失聪来换一二回心思冷静、走针沉稳。
顾生轻吸了一口气,慢仰起了头盯着湛蓝的天幕发了会愣,这才喃喃道,「就在隗昇仅仅用一夜时间就攻破了本可与之衡量的陲风那天。」
「那夜风很寒。」
又微微闭了闭眼,他不愿再回想下去了。
江墨倒是更淡定些,只是声音到底也带了几分深沉,「……为了稳固政权,有时候,这种事情无可避免。我并不是崇尚以暴制暴,只是……」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如果没有温浮祝,那么大概会死伤更多,得拼个两败俱伤还得最终靠天定谁的运气更好而吞并了谁。所以说,还得谢谢温浮祝,至少他收集的消息足够全面,人又那么诡计多端,没让太多无辜之人继续处在那般境地。」
江墨并不应声,只是继续盯着这个小时候的玩伴不再开口。
顾生……是有点变了的。
大概他是他们之间跑天下跑的最勤的那一个,所以在他身上,能察觉到些许以前没察觉出来的东西,是他和温浮祝身上所没有的。
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甚么感觉。
江墨又静默的瞅了他两眼,忽然一个大跨步上前去猛的扯了他面皮一把。
顾生没想到江墨能做出这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在他的印象里,这人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做事,沉沉稳稳的做人,大概这么挑衅又不知所云的举动,全是温浮祝那个看似正人君子实际满肚子坏墨水的人才会干的。
「你做甚么?」捂着被揪痛的脸皮,顾生吓得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还差点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看看是不是有谁易容成你混进来了。」
顾生眨了眨眼,同他一起静默了半晌后,俩人一起哈哈大笑出声。
江墨先止了笑音,神色又恢复了点冷寂,「所以说,你告诉告诉我,温浮祝他原来哪一个判断失误了?会酿成再度开战的后果?」
「晚了江墨,已经晚了。这个决定是他十多年前就做出来的,我们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么可能回溯时光,叫他重新做个更好的抉择?」
顾生也慢慢止了笑音,眼中泛出一股子严肃认真的劲头来,「但是,如果有人想再制造战乱,我一定会拼尽全力的去制止。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着看对方到底是甚么心思。」
江墨歪头,「浮祝虽然走了,这些年情报消息却也没断过,周边小国都不成气候,难不成隔着十万八千里远的国家还会想要来吞并我们?」
「江墨。」顾生又回头看了一眼宫中景致,看得出是有人细心设计打理过的,海棠花一束束的开,这种季候里,无风也能自醉。
就让隗昇一直保持这副静好的样子。
就让天下一直隐藏在波涛汹骸之下。
若有暴风雷摧,让他们挡了去便好。
再说了……他相信,如果这一次再有这样的判断来摆在温浮祝的面前,他断是不会再错选了的。
毕竟,他是温浮祝。
是夫子夸赞为举世无双的那名谋客。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去弥补温浮祝当年错判那一举的后果给如今造成的影响。」
江墨挑眉,顾生这小子,甚么时候话也开始弯弯绕绕起来了。
温浮祝当真错判了甚么不成么?
放眼隗昇,如今哪一个地方不是富饶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他们给隗昇的子民创造了一个盛世天下,难道这还不够好吗?
都言人心不足蛇贪象,再富庶一点也没甚么必要,如今这个度就很让他舒服,所以他一直不再做些甚么别的了,怎么,如今听顾生这话,他们还是要再做些甚么的?
「……一个城土上生活的人民能岁岁无忧日日无愁,偶尔犯愁也是为些家长里短所犯,想必也是没甚么的,偶尔还能增进情趣。」
「嗯?」江墨不解,不知怎么顾生又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所以,如果有人想要推翻隗昇,仅仅是为了复仇,仅仅是为了荣耀,仅仅是为了一个冰冷冰冷的座位而已——这样的人,注定也成为不了好帝王!」
江墨眨眼,不知为甚么顾生忽又激动起来。
「到底怎么了?」
「没甚么。」顾生笑了笑,平复了心情,眼神定定的越过云层看至天尽头,「我只是,给我自己找了个必须心甘情愿困在隗昇的理由。」
「贪欲,永远让人不满足。」
「江墨,多庆幸,我们都还没变的那么恐怖。」
江墨笑,「浮祝他这个人最会拿捏『度』,最初隗昇杀赢了好几场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兴奋。最后是他拉住我的。」
微微敛下眼,向来以冷峻形象示人的国师江墨眼瞳里瞬逝过温柔之意,再抬起脸来时又是满目的锋利,他笑着捶了捶这个旧友的肩,柔声道,「顾生,欢迎回家。」
希望有一天,能瞧见我们三个共同立在城墙上并肩作战的景象,身前是绵延数十里的长灯锦旗,一面面上写的,统统都是隗昇二字。
还天下一个天下,救苍生一场苍生。

「不行我们就先停下来休息。」
温浮祝猛的一刹步子,晃得身边的谢常欢拉扯住了一棵身旁的大树环滑一圈才堪堪止住了身。
从树上俯观而望,温浮祝那一套山清水秀的衣衫依旧片尘不染,片水不沾。
眼下,他这十分淡定的老相好从容的撸起了袖子,伸出白皙却肌肉紧实的小臂,接着冲他朝了朝手,「来,下来,干一架。」
谢常欢猛摇头。
他刚才那点小破心思全叫这只老狐狸看出来了——就是故意问话那么多迫他说话泄气好停下来呗。
说实话,谢常欢是真有点怕认真起来的温浮祝,秦娘和谭谌都是骑马走的,他原本想再带带他轻功这才打算溜他,顺道溜溜聂白。
眼下聂白都没跟得上呢,温浮祝蓄着劲憋一路了,可偏偏这人性子又要强的很,谢常欢简直不知道该用甚么法子逼他停下来休息了。
又抱着树干往上蹿了两蹿,谢常欢一个劲在心里心疼呐——老温开始有黑眼圈了!别不是苦练轻功搞得难以入眠……这甚么……欲速则不达,他也没逼他的意思。只是让他能稍微提升点,以后能在路上好受点……
「师父……温前辈……」聂白这时候才赶来,堪堪停在了温浮祝身旁,抬着头有点不解的看着在树上蹿来蹿去跟猴子似的师父,干嘛呢这是?又演示新的轻功?欸不是这甚么路数的轻功啊跑的好难看……呃!
聂白又凝目认真的看了一看,接着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远离了温浮祝。
这人眼下仍旧是闲闲散散的站在这里,只不过却不知从哪里射出了无数细密的银针,统统向自家师父杀去了。
如果说唯一有点不同的……那便是有风在吹扬他的发丝。
只不过幅度很缓。
温浮祝在聂白赶来的那一瞬就收了手,只不过风向对己方这边大为有利,他忍不住又暗地里溜了几回针这才收了手。
谢常欢这时候也松了口气,双手一拍树干又紧跟了一个后空翻稳稳当当的落地,「老温,你太不人道了,对我也这么下狠手。亏我还为你着想为你好。」
温浮祝只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尔后径自先往旁侧走去。
「师父……我们甩秦娘他们好远了,要不要等等……的……」
「好好好,等他们。」谢常欢倒无所谓,这点量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倒不知老温撑不撑的下来,此刻身形未动,嘴巴还得发声回应着聂白的话,眼睛却越过聂白死死的盯着走到了僻静小角落里呆着的温浮祝。
他在咳嗽。
谢常欢眉头一皱,解开腰间水囊便凑了过去。
温浮祝侧头瞄了他一眼,又略微收了目光,透过一树的日影斑驳,有点失神的瞧着漏阳。
「怎么了?少喝几口,润润嗓子,别喝多,毕竟你刚运动完,这个凉水不好。」
「真的只是单纯的刚运动完?」温浮祝原本还想骂,想了想,又何必呢,抬起头来一把夺过了他的水囊,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算是堵下心口忽升的烦闷。
「不确定是不是跟着我们的,反正半路没跟上来,可能跟错人了。你瞧,小白不是这都没事吗?」
聂白离的比较远,谢常欢又把这几句压得音比较低,因此他只是看到自家师父好像神神秘秘的凑过去在温前辈耳朵旁悄悄念咕了些甚么。
温浮祝扭紧了水囊,一把恶狠狠的砸回谢常欢怀里,又一把攥着他领子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同样低声道,「那到底是你徒弟。」
「可是别人并不知道。」谢常欢眨眼。
「所以你不怕毁了你的名声?拿自家徒弟去当挡箭牌带着情人私奔?」
「情人……这个称呼不大好,我们正大光明,我们是爱人。」
「滚你的谢常欢,」温浮祝一把将他推远了,继续冷笑着靠在树干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你少打岔。我早就问过你了。」
「问过甚么?」
「把我拖下水,让我感受追杀的过程,你却一直没怎么紧张,便是自己徒弟也能这么拿出去溜的……他好像又仅仅只是挂名『荼蘼』……谢常欢,那是不是也是你的朋友?」
我从未从你口中听到过的,你那些江湖朋友。
谢常欢眨了眨眼——啊呀!相好太聪明了的话,从某些角度来看真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呢,还是傻傻的好糊弄比较可爱。
「所以说老温,你这又是在吃醋我有些事没告诉你咯?」
「并非如此。」
「那是甚么?」
温浮祝笑了笑,慢慢起身附在他耳边,学着他当初逼问自己的语调道,「只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瞒好了心事,还能心无杂念的将轻功运用到极致。在下着实佩服的很。」
语毕也不去管他作何反应,温浮祝上前去冲聂白招了招手,「我们往前继续走走,找找有没有茶铺。」
聂白愣了下,倒不知温前辈怎么忽然招呼起他来了,下意识望向师父,只瞧着自家师父一脸青白交错的立在原地,脸色着实算不得好。
吵架了么?
「师父……」
「你和他先去,我一会就到。」
虽然不明所以,聂白还是先跟上了温浮祝的步子。
又默默无言的行了小百来丈远,聂白看了眼身侧貌似并没甚么神采的温浮祝,小小声提议道,「温前辈,我们……还是稍微等一下师父吧?」
「你等吧。」
「呃……」聂白情急之下去抓住了温浮祝的袖子,「前辈你要一个人先走么?」
你一个人……欸呀我怎么可能叫你一个人先行……
而且温前辈看着也不像不明事理的人,既然一路都被杀手追了,现下他武功又不是顶好的,那么若分散开了……
「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弱。」
温浮祝轻扯嘴角笑了几下,大概是又觉得太过勉强,收了笑轻微摆摆手,「你等他就好了,我先去汇合地等你们吧。谢常欢他一时半会儿有些事跟我解释不清了,大概编理由需要一阵时间。」
真吵架了?
聂白有些尴尬,可一时也不想就这么放了温浮祝走,毕竟他要是在自己这里没了的,自己怎么跟师父交代啊……
又垂眼看了看自己手下并没使力拽着的青色罩衫,聂白忽然间就有些犹豫——不知怎了,他也不太想温浮祝同他们一路。
并不像是能同路的人。
怎么说呢……以前听过来人讲过,将来要挑能互补的人才能成家。可聂白觉得这话不对,就得要找性格相投的才行,不然连个共同爱好兴趣都讲不通,那何必在一起呢。
而且到了现在……就觉得是自家师父在一腔情愿傻傻付出罢了,温浮祝这个人看起来城府太深,断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隐士模样。
总觉得……这个人不好。
神思一晃已叫这人走离了自己几丈远,聂白情急,心下不愿归不愿,可不能真叫他走了,便忙闪身上前一把抓住了他肩膀。
温浮祝微一侧身滑肩,单手反按上聂白手指,一阵如电小流倏过,刺的他惊慌失手,再待下手已失了准头,温浮祝又伸展开手心搭住他手腕,拽着他胳膊把他反扭了一圈,就势按在了旁侧树干上。
到底还是空留了他一只手。
聂白明白这不是温浮祝在跟他打,但心下也不知怎了,忽然就挺不想回手的——寻思着,师父要是这时候赶来也不错。
温浮祝又一扯他胸前衣领,忽的一下便把他上衣扒掉了。
这一下让聂白有点没防备,一时拿捏不出温浮祝想干嘛了,顿时便想扭回身来,没被温浮祝制住的那只手也想再拍他一掌。
温浮祝只扫了这少年光洁如玉的脊背一眼,便松了手,闪退至一丈远,神情是前所未有冷淡。
「你等他吧。别管我了。」
「温前辈!」
聂白一时有点搞不清状况了——温前辈闲着没事扒他衣服做甚么?因此当下确实先被搞得有些懵了,等着想要回神去追,才发现那人已经没影了。

「你知道吗,顾生也回来了。」
温浮祝刚阖上不过几秒的眼又慢慢睁开,面无表情的看向了坐在桌边的江墨。
江墨任他这般盯着,也不再多作表态。
温浮祝又慢慢阖上了眼。
想了想,忽又半坐起身抓过了另一侧的枕头,想也不想的灌了八分内力便甩过去砸中了江墨。
江墨双手一展接着了这个枕头,抱在怀里呆坐了会儿,忽的也一起身到了床尾去,将枕头垫在身后,双手抱胸便也打算小憩一会。
他知道的,温浮祝和顾生真的是不对付。
两人也不知是如何就交了恶的,大抵也是小时候各自不懂事。
刚才听自己提了那么一句,大概已经是嫌弃自己指责他没回去,那个人倒是肯舍得回来了。
如果大家都能回来,那该有多好。
像以前一样,嗯……像以前一样。
又不由得睁了眼,慢慢侧头去瞧他。
——其实顾生说对了。他江墨……真的离不开温浮祝。他不在的每一个日夜里,他很多决策,都是拿不准的。
可事事若都要去烦夫子,那你便说说,他这三十多载春秋是白活了的么?
正好卡在这般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若是苏衍去问,还可侥幸借个少年由头,他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凭甚么再去张口闭口问他的老师,他的每一步对错呢?
因此总是隐忍着,反复在心里思量着事情的可解决性。
这可比他领兵在外打仗难多了。
往往案前一略作思量便是整整一宿,活生生能想的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不动如钟。
可照样、照样拿不出一个最笃定的答案。
这边开了粮仓,便担心附近几个没实行此政的小城又会不会惹了争议;那边堪堪顾好了人心,刚清闲了不到半日便收到边城小国请求商贸流通的合作——是了,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难处,何苦不多救济一方呢?可真若允了此政,便势必又要考虑进来的人员干不干净、带不带病、有没有其他居心……这般一思量下去便没有能止了的尽头,只搞得江墨头大如斗,恨不得也逃离这个地方——该死,真是见了鬼了,之前说好的,他不是就听温浮祝的就行了么!指哪儿打哪儿!例无虚发!他江墨是该活在战场上的,哪里是活在这种边边角角的杂事乱事上的……
又盯着温浮祝温和的眉眼看了阵子,江墨不知怎了,忽然有点想要笑。
——温浮祝是很适合待在家里的人呢。
而他们的家,就该是隗昇那个大殿。
又似是想到这人这些年流窜在外,没有自己在身边,估计是没睡过甚么好觉的。
这么一想,便更加开心的不得了。
说实在的,他江墨不敢没有温浮祝,温浮祝其实也……也不敢没有自己吧。
不敢去扰他清眠,江墨重新放轻了呼吸,只待着他自己自然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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