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路,陈正拿出母亲的来信细细阅读,都是些家常问候,但因为被钢笔点缀在洁白的信纸上,平凡的语句一下有了生命。陈正轻轻抚摸母亲的嘱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他收好信纸对阿尔斯楞说:“我以为自己很独立,没想到看到我妈的来信,第一反应还是想回家。”
“我们放牛会把小牛的眼睛蒙起来……”阿尔斯楞突然转过身,陈正摒息注视着他,对方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脖子,说:“不然小牛会跑回去找妈妈,孩子总是恋家的,人也一样。”
那动作轻若鸿毛,甚至不如一只蚂蚁爬过痒痒,但陈正觉得脖颈上酥酥麻麻,像姑娘柔顺的发丝拂过一般,他痴痴地坐好,安静地看着阿尔斯楞倒映在车窗上的影子发呆。
俊美的男人目不斜视,陈正的心却慢慢歪斜了,像丢了砝码的天平。
陈正久久注视着那幅倒影,阿尔斯楞手伤未愈,口子又渗出鲜血,像围了一圈鲜红的宝石,“你的手还没好,回去要抹药。”陈正忍不住开口。
玻璃窗上的阿尔斯楞点点头,他高挺的鼻子随着脑袋一齐移动,陈正拍了下胸口,迷茫地感受着掌心下不断起伏的心跳。
“我买了很多水果,还有西红柿。”阿尔斯楞示意陈正自己找东西吃,陈正掏了颗苹果细嚼慢咽,丰润的甜汁充满口腔,他却食不知味。也许是病了吧,陈正这样想。
“你想养一只狗吗?”阿尔斯楞突然发问。
陈正才从自己生病的臆想中苏醒,连阿尔斯楞的问题都没听清,他疑惑道:“什么?”
阿尔斯楞说:“我养的狗快下崽了,你想养一只吗?”
“啊,好啊,就是我没有照顾过刚出生的小狗,不知道怎么喂。”
阿尔斯楞像是被陈正的回答逗笑了,他英气的眉眼因为笑容变得温和,声音也含着笑意,“养大了才给你,有狗妈妈照顾,你不用担心。”
陈正也被自己的发言逗乐,他问阿尔斯楞要怎么才能养出班布尔那么听话懂事的猎犬。
“班布尔是在寒冬出生的,这个季节出生的小犬拥有强大的韧性。我没有刻意训练班布尔,是雪在教它,雪是比我好的老师。”
提到猎犬,阿尔斯楞的眼神变得坚定自信,那是属于他的本领。在这片草原上,平均五户人家的狗里就有一只是阿尔斯楞养过的,但阿尔斯楞从不炫耀,他把这当成喝水吃饭一样的事。
陈正想起夏清说的那个故事,他问阿尔斯楞细节,“是真的吗?牧民靠狗找来的食物熬了两天。”
阿尔斯楞:“嗯,那年的雪很大,我被封在黑山出不去,呼河阿达的食物也送不进来,是雪救了我。”
陈正来了兴致,他只恨现在没有纸笔,但好在他有一台信号不好的手机,他敲敲打打开始记录,又问:“它怎么救你的?给你带了什么吃的,雪可真厉害。”
兴奋盖过了一切,陈正没有发现阿尔斯楞逐渐暗淡的神情,阿尔斯楞向他简单地描述了那一天,“暴雪封住了敖包的门,从里面挖雪块会流进来,只能等外人帮忙。雪是第一个发现我的,它掏洞,扔了一块肉进来。”
陈正记下这行字,抬头正要对阿尔斯楞夸赞蒙古犬的厉害,却看到阿尔斯楞落寞的表情,他察觉到气氛的僵冷,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阿尔斯楞打破了这种沉寂,他问陈正介不介意他唱一首歌。
男人声音动听迷人,陈正听不懂歌词,但配上阿尔斯楞沙哑低沉的嗓音,那首曲子像在诉说一段忧愁,一段属于阿尔斯楞过去的悲伤。
巴图家的草场是沙拉特旗的一道风景线,因为这家人在栅栏边上挂了一长串的彩灯,夜间路过的人可以依靠灯带辨别方向,又或者那是一种家的象征。阿尔斯楞的车距离那串漂亮的霓虹更近了,陈正被黑夜里闪烁不休的小灯泡吸取了全部的注意力,他似乎嗅到了熟悉的砖茶香味。
下车前陈正叫住了阿尔斯楞,他别扭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有点期待又有些自豪地说:“这是我妈捎来的,最近很流行,我想把它送给你。”
Mp3小小一个,占了阿尔斯楞半个手掌大的盒子在微弱的光下亮晶晶的,陈正催阿尔斯楞收起来,说:“别让格日勒看到啊,这个只有你有。”
“谢谢。”阿尔斯楞把礼物揣进棉衣里侧的口袋,他谨慎小心的动作让陈正幻视,普通的听歌工具一下价值连城起来,但不论怎么说,被珍视的感觉相当不错。
巴图沉沉睡着,只有娜仁就着光线缝一张皮子,她柔软的发丝顺着纤细的脖子滑到胸口,陈正不忍心打扰这美丽的画面,他轻着脚步缓缓走到一旁。娜仁发现了阿尔斯楞和陈正,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就要去热饭,陈正小声说:“不用了嫂子,我俩吃过了。”
“路还好走吗?”娜仁给他们倒了热水。
阿尔斯楞一口饮尽,“还好,雪不大。”
“阿尔斯楞……你比我了解巴图,他就是那个蛮劲的性格嘛,你们是兄弟……”娜仁坐到阿尔斯楞跟前,她看看陈正又看看床上的巴图,道:“你们都是最好的兄弟嘛。”
陈正也跟着劝和,说:“是啊,阿尔斯楞乐于助人的性格和巴图大哥一模一样嘛。”
阿尔斯楞只是点头,却不言语,没有人知道他沉默的脸孔下是一颗怎样的心。
娜仁没再劝了,她拿出被子为阿尔斯楞和陈正铺床,几人在黑暗里各有所思,陈正示意阿尔斯楞钻进被子,他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不想住在巴图大哥的家里啊。”
阿尔斯楞的眼珠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不是,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那就好,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们明天就回黑山,或者去你家。”
阿尔斯楞抓到陈正言语里的意思,他问:“你和我一起吗?”
陈正傻了,这种自然而然将阿尔斯楞和他画在一个圈的行为把他吓了一跳,“我……我本来就是要听你的故事、当然和你一起。而且我们是朋友。”
“对,我们是朋友。”阿尔斯楞这样说。
陈正再也受不了了,他猛地钻出被子,大口呼吸外面清爽的空气,耳边却持续不断地回放阿尔斯楞的声音:我们是朋友。
这是陈正一直渴望的,他羡慕阿尔斯楞强壮的体魄,崇拜阿尔斯楞在马背上的英姿……现在那个帅气的人承认他们是朋友,陈正心里反而没滋没味起来。
为什么呢,陈正想不明白。
巴图这几天喜滋滋的,即使陌生人也能看出他心底藏也藏不住的喜悦。巴图的愉悦影响了许多人,尤其是年下关头,众人心里不仅期待即将到来的祭火,也含蓄地表达了对阿尔斯楞恢复和巴图来往的祝福。陈正却不那么认为,他敏锐地察觉到阿尔斯楞的面前还是高高竖着一道透明的墙壁。
那道墙壁一定和他们的父亲有关,陈正依旧记得呼和老人的嘱托,‘阿尔斯楞父亲的去世和巴图无关’。这话的潜台词告诉陈正,阿尔斯楞因为父亲的死亡对巴图心生怨怼,误解隔在他们兄弟之间,虽然无声无息,但反作用是巨大的。
眼下阿尔斯楞住在巴图的营地,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年事已高的母亲;另一部分是因为他的狗生产了。
那天陈正醒来找不到阿尔斯楞,和娜仁聊天才得知阿尔斯楞去给小狗接生了,他噗嗤笑了,说:“阿尔斯楞真是铁汉柔心,这么细致的活他也会。”
娜仁被陈正逗得笑弯腰,“我嫁过来也吓了一跳嘛,他照顾狗比我这个当了妈的女人还利索。”
陈正坐在一边,娜仁手里攥着一条亮晶晶的头巾,她美滋滋地系在脖子上问陈正好不好看,陈正弯着眼睛说嫂子特别漂亮,娜仁噘着嘴笑说:“陈老师会夸人嘛,说的话比蜂蜜还甜嘛,我都老了嘛。”
“我可没乱说,巴图大哥你说嫂子漂亮不漂亮。”
巴图的大掌啪的拍到陈正的脑门,大声说:“你就哄我们,逗得我们都得意忘形了嘛。”他身上一身寒气,娜仁问他火堆支好了,巴图搓搓手灌下一罐热茶才说:“支好了支好了,就怕黑里下雪,下雪就点不起来了。”
娜仁指指床底,说:“下面有你兄弟的塑料布,你拿去盖盖,晚上揭起来嘛。”
陈正:“是阿尔斯楞的?”
娜仁一边捏皮子一边说:“是了是了,他给家里买的,一直没用呢。”说着悄悄对陈正努努嘴,指着自家男人做口型:犟驴一样。
巴图出门去装木柴的塑料铺盖,陈正趁机向娜仁询问巴图兄弟俩的事。
娜仁放下针,有些惆怅,“那年他阿爸病了嘛,老人不想去医院,我给巴图说道理,去医院哇,哪怕治不好,人走了,你也安心哒。巴图犟呢,说‘阿爸不走,我能咋办!’,正好阿尔斯楞卖羊回家了嘛,我和阿妈就说呢,治病嘛,咱们去医院看看。他也跟我们一起劝巴图么,后来劝不成,俩兄弟又说起打猎了……”
陈正听得认真,娜仁讲得动情,眼里含着泪,说:“打猎嘛,草原上谁不打猎,以前就是个吃喝嘛,现在人家城里收皮子,比镇上给的钱多呢,巴图就动心了,阿尔斯楞不让。”
可以听出来,娜仁对阿尔斯楞是有怨气的,虽然微不可查。皮子的额外收入对这个草原家庭的的确确是一笔不小的进账。
娜仁说到劲头,抹了下眼睛,长叹一口气,“阿尔斯楞卖羊赚钱了,他说去医院能治起病,还有医保,我也不懂……他们阿爸说起来也是可怜人,怕花钱嘛,我……那年格日勒也病了,药也费钱,还是冬天。”娜仁停顿了一下,说去给巴图送衣服。
“嫂子,大哥要我帮忙不。”陈正想跟着出去,娜仁摆手说不用,陈正出去反而耽误巴图。这兄弟俩干活的状态还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都不喜欢被打扰。
送衣服回来,娜仁又继续讲,“巴图说起打猎,就说‘你不是讨厌高科技嘛,阿爸去治病,医院里都是高科技,你用不用?’我和阿妈一句话也不敢说,巴图又说阿尔斯楞买车、用车行;他打猎用把土枪不行,兄弟俩的仇就结下了嘛……说起来还要感谢陈老师,要不是陈老师,他兄弟俩敢一辈子不讲话呢,阿妈和我老哭。”
巴图的话还真让人伤心,尤其那话还是被阿尔斯楞当成父亲一样的兄长讲出来,陈正莫名心疼阿尔斯楞,“和好了就好,会越来越好的。”他这么安慰娜仁。
厚重的毛毡帘的边缝里呜呜咽咽的响,陈正转头看见几只小狗的脑袋顺着缝隙顶进来,它们一只扒着一只,黑圆的眼珠不住地往屋里打量,娜仁走到门口把它们放进来,对陈正说:“一定是阿尔斯楞回来了,这些小狗一看就是他养的。”
“刚出生的小狗?”陈正惊讶的抱起一只。
娜仁理好门帘,说:“不是,这是上一批小狗,刚出生的在狗窝里。”
“阿尔斯楞养了这么多狗?”
“不都是他养的,好多牧民找他帮忙养小狗,他帮忙养到满月就送回去。”娜仁抓起小狗们放到床上,她说:“可怜的小家伙,爪子还没长大呢,上床去,找陈正去。”
软绵绵的狗崽距离成为凶猛勇敢的猎犬还有一段时间,这时候的它们肚皮浑圆,耳朵还耷拉着,舌尖鼻头粉粉嫩嫩,它们把陈正当成了妈妈,一窝蜂地往他肚皮下面钻,娜仁看了直乐,“难怪阿尔斯楞喜欢你,愿意专程送你去黑山,你和他一样都受狗的喜欢呢。”
陈正摸狗的手停了,阿尔斯楞专程送他,是真的吗,“阿尔斯楞说他去黑山有事办,送我是顺路。”
娜仁咯咯地笑,“他能有什么事,他专门送你嘛,为了让我同意放你走,还答应今年送格日勒一只狗呢。”
像陈正这样的志愿者贸然离开专属家庭是要回镇上签字的,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平时也没有上级来查,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事,只要户主点头志愿者就能离开。只是陈正没想到阿尔斯楞在他的黑山短途行里出了力。
“你们聊天呢?”阿尔斯楞进来了,他拍着衣服上的残雪,手指尖冻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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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背景是千禧年,所以送mp3,不是陈正抠门| ᐕ)⁾⁾
谢谢打赏鱼粮的JokerShark,好爱你嗷,沉默帅气的鱼鱼₍ᐢ..ᐢ₎♡
谢谢点赞留评的读者们!
腊月二十三。也许长生天知道今天是蒙古人的祭火节,雪在后晌停了。
陈正觉得草原上的人是他见过的,最崇敬火的民族。
巴图搭好简易的塑料帐篷后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往常的牛羊肉没有上桌,娜仁只端了一盆浓厚的奶茶来,她将精致的黄铜小碗分给众人,嘴里念念有词,陈正听不懂,他看见巴图满脸严肃,阿尔斯楞也格外认真。
念完祝福,娜仁示意众人喝茶,她斜跨在床沿上慢慢喝光了那碗奶茶。陈正喝不惯奶茶,但是阿尔斯楞告诉他,这碗奶茶里有火神的祝福,能带来财运与福气。
陈正喝了三碗奶茶。他从嘴唇上残留的甜丝丝味道里,品尝出了幸福的滋味。
吃过简单的午餐,娜仁就开始准备晚上的餐食,巴图则去院中准备家家户户都要有的祭火大菜——羊胸骨。
做这活要个细心人,需要把横膈膜上那层薄如蝉翼的粘膜扯下来,但不能破坏其他的组织,煮熟后将它搁在院中冷却,等到晚上点起篝火,众人一齐把羊胸骨放入火堆中点燃。
陈正在室外呆了十几分钟就受不了了,而巴图要守着那锅奶白色的汤直到夜里。陈正搓着脸颊手指,牙齿咔啦啦的响,“巴图大哥,你……我给你取张毯子吧。”
巴图拨了下炭火对陈正说:“快回去吧傻小子,我们都习惯了嘛。”
陈正没有推辞,实在是太冷了。屋里香喷喷的,娜仁炸了油饼,他捡起一个龇牙咧嘴地吃干净,这才有功夫讲话,“太冷了,好冷好冷,冻——”
娜仁一个眼刀制止了陈正那个没来及脱口的“死”字,这是忌讳,陈正赶紧道歉,娜仁边捞变色的油饼边说:“那字不好嘛,陈老师以后不敢说了。”
格日勒坐在桌边抱着糖罐吃得不亦乐乎,他含糊不清地叫陈正:“老师来我这里,老师给我讲故事。”
“好啊,你想听什么?”
格日勒最喜欢《西游记》和《聊斋》,他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每次陈正讲孙大圣,他都义愤填膺,不断责怪唐僧的优柔寡断,以及猪八戒的贪吃懒惰。尤其是三打白骨精那几章,格日勒气得眼圈都红了,可他今天不想听西游,他想让陈正讲讲自己的故事。
“老师,阿妈和阿爸老说你是城里人,城里是什么样子呢?有没有草原,有没有牛羊,你们会骑马吗?”格日勒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陈正应接不暇,他慢慢讲述着自己的过去。
陈正是家里的独子,还没出生就被给予了极大的期待,长辈希望他能做一名警察,或者律师,所以送了他一个“正”字,期待他为人处世行得正坐得直。
“那老师怎么来我们家啦?”
“我……我太笨了,练不会功夫,做警察抓不到小偷的。”陈正没讲实话,他只是不想按照家里人的规定走自己的路,但这样的话是不能和年幼的格日勒说的,“考警察要去警校,老师太笨了嘛,念书还行,练功就差劲了。”
格日勒似懂非懂,他安慰陈正说:“可是我觉得老师很厉害,懂得很多。以后我去做警察,我帮老师抓小偷。”
孩子天真的誓言让陈正心中熨帖,他浅浅笑着,和不远处坐着的阿尔斯楞对上了视线。阿尔斯楞刚从狗窝回来,母狗生产完很虚弱,需要大量的油水补给身体,他刚喂完狗,身上有股木麸的味道。他听陈正讲那些有趣的故事,看着陈正红润的面颊以及淡淡的微笑,心里无端的很满足。
娜仁往桌上铺了一张白毛毡,她一盘接一盘的端来祭品:糖果子、油饼、黄油、把肉,还有许多美食,做完这一切她才有时间和陈正他们唠嗑,她讲着讲着就关心起了陈正的个人问题,语调里满是急切,“陈老师有对象没?喜不喜欢我们草原上的姑娘?”
草原上的姑娘……陈正只认得一个呼河爷爷的孙女,其余的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年纪太大,陈正摇摇头,说:“没有对象,草原上的姑娘应该看不上我,她们要喜欢也是喜欢像阿尔斯楞兄弟那样的汉子。”
娜仁笑得停不下来,眼角的细纹像漂亮的鱼尾巴,“陈老师瞎说,我们草原上的姑娘可喜欢你们这种书生呢,巴图那天还和我说,说我兄弟家的侄女今年刚刚二十岁嘛,可以介绍给陈老师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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