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雅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被狗救了的人……”
阿尔斯楞温和的嗓音娓娓道出一个悲伤的故事。三年前的大雪,黑山几乎变成白山,雪深过膝盖,能埋过整个车轮。阿尔斯楞本来要在大雪前一天出发回沙拉特旗的,但呼河爷爷挽留了他,希望俩个人能再坐坐。
很短的时间,大约两个小时,阿尔斯楞发现地面已经不能走人了,他被封进了那座小小的敖包里。开始阿尔斯楞并不担心,这样大的雪在他幼年时经常见到,那时候牧人会互相帮忙清雪,他只要等到明天就好,明天呼河老人发现他失约就会找过来。
可阿尔斯楞等了两天都不见呼河老人,雪已经遮住了大半个门洞,他出不去了。
陈正躲在被子里,因为掉过泪,说话瓮声瓮气的:“雪救了你?”
“我对你撒了谎。”阿尔斯楞侧头看了看陈正怀里的班布尔继续道:“班布尔有个兄弟,是雪同一年生下的崽,它比班布尔更强壮,更有耐力,也更聪明,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小犬。”
“然后呢?”陈正被勾起了好奇心,难道是那只小狗救了阿尔斯楞吗?
阿尔斯楞抬手关了车内的灯,陈正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阿尔斯楞的声音十分悲伤,“它死了,雪为了救我咬死了它的孩子。”
几天后人们顺着雪挖的洞救出了阿尔斯楞,他呆坐在床上,身边是张暗红色的毯子,散发着浓浓的腥气。大家不会对人吃狗这事有什么意见,毕竟是非常时期,只要能活下来就好。但他们对那条小犬的妈妈产生了极大的厌恶,牧民们都说雪是不祥的,它是魔鬼的化身。
他们要求阿尔斯楞把雪交出去,他们认为就是这只曾经生活在野原上的狗给黑山带来了厄运。甚至于这种封建的迷信延伸到了阿尔斯楞身上,暗戳戳的,大家都讲他害死了他阿爸。
在那之前阿尔斯楞甚至想好了要回巴图的营地,可一场雪灾不仅压毁了羊圈,也压倒了阿尔斯楞。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寂寥的草场上生活,但他依旧会把那些长势喜人的小狗送人,只是再也没有那么一只英勇聪明的狗了。
雪被图雅奶奶救了,图雅奶奶年轻时也被家中的猎犬救过,她常年祭拜,不是拜神,是拜犬,她总是默默落泪,为所有奔走在草原上的狗。她的供台上满是小狗的食物,她的供台下住着护主的雪。
陈正多希望现在已经到了沙拉特旗,那样他可以给阿尔斯楞一个暖和和的拥抱,现在不行,他只能把被子摊开,蒙住俩个人的腿,然后把手放到阿尔斯楞的手背上。
“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天灾是避不开的。”
班布尔在陈正的怀里睡着了,它庞大的身体压得陈正喘不来气,两条前爪蹬着陈正的大腿,像个玩累了的皮孩子一样可爱。
咔嗒一声。
车里亮了起来,阿尔斯楞松开方向盘,他做了个惊险的动作——他把身体轻轻伏在陈正的肩上,很短的时间,大概只要一个呼吸的功夫,可陈正却觉得那个拥抱很长很长,比草原的夏天还要长。
巴图正在铲雪,厚实的雪经过一夜的沉淀,重得像盖房用的砖头,铁锹卡在一半,不上不下,搞得巴图心烦意乱。格日勒也学着爸爸的样子,小大人一样搬走那些恼人的白砖头。
娜仁在敖包里煮水,对沙拉特旗的牧民来说适量的雪不是坏事,甚至解决了日常用水难的问题,可万事过犹不及,巨量的雪不仅压倒了塑料羊圈盖,还洇湿了敖包周围的一圈苫布。
他们夫妻就是在忙碌中迎来了阿尔斯楞的越野车,娜仁看到班布尔静静的不出声,巴图按了按阿尔斯楞的肩膀,他们一言不发,默默把车上的行礼挪进家里。
陈正刚下车脖子就打了个激灵,顽皮的格日勒摘掉手套,用冻得冰凉的手指捉弄自己的老师,他露在羊毛帽子外的眼睛上结着一层白霜,眨巴起来像森林中的小鹿精灵,“老师,你以后还走吗?”
“暂时不走了。”
格日勒牵着陈正回到屋里,奶奶在睡觉,半张着皱巴巴的嘴,格日勒抱住炉筒子不住地呵气,水雾碰到炙热的铁皮瞬间化成一股闷闷的烟,他示意陈正过来,“老师你暖暖吧,阿爸说一会儿还要下雪呢。”
“还要下?”
“是啊,阿妈说这雪看不到头呢,烦得阿爸吃不下睡不好。”年幼的孩子已经懂得体谅父母,他青葱的身体已经有了男人的影子,神情是紧张但快乐的,似乎是一场考验,格日勒对大雪充满敬畏。
“格日勒!出来帮你阿尔斯楞叔叔。”
“哎!”格日勒对陈正笑笑闷头跑了出去。
陈正坐在熟悉的家中,娜仁勤快,巴图吃苦,家里干干净净,暖意融融,可陈正就是有些不自在,他担心自己对阿尔斯楞的依恋被发现,被讨厌,甚至被驱赶。
“陈老师是不是被这雪吓到了,别怕嘛,不会有事的。”娜仁走来拥抱了陈正,她还是那么和善、亲切,语调像夏天那样轻快,“陈老师走了一路饿了没,过来吃东西。”
陈正拉住她,抓救命稻草一样,“嫂子,”他竭力忍着泪水,咸涩的泪珠扎着眼窝,红通通的,“图雅奶奶,真的没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陈正,他实在不能接受活生生的人选择走进风雪里结束自己的一生。
“陈老师,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巴图的阿爸……老人都一样,怕给孩子添麻烦,早早的就想好身后事了,归到腾格里,是最好的。老人不想走的难看嘛,图雅奶奶高兴呢,这么干净的雪。”
娜仁的话暂且宽慰了陈正,他要了一副手套出门帮忙,洁白的雪混着草扎棍和泥土,翻涌的僵硬土块被铲起又抹平,陈正用力挥着胳膊,血液流通不仅让他全身发热,也弥散了那股淡淡的忧伤。
阿尔斯楞拖着铁锹过来,他摘下陈正的眼镜,看了看陈正的眼睛说:“你怎么出来了,眼睛不疼吗?”他的眼窝因为熬夜开车略略凹陷,眉头皱着,“回去。”
陈正第一次知道心脏也是可以参加百米赛跑的,它跳得那么欢乐,好像得了第一名似的,“大家都在帮忙……”
“那也用不到你,如果你再次复发,眼睛就不能要了。”
阿尔斯楞语气严肃,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陈正只好灰溜溜地转身,屋里做饭的娜仁看他那股畏缩劲哈哈大笑,她乐道:“是不是被赶回来了。”
“嫂子!”陈正有点不好意思,娜仁都是抽空回来的,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
“不要紧,我的兄弟,他们兄弟都不爱让人帮忙,让他们自己吃苦去。”
“那么厚的雪,有我能快点铲完。”
娜仁解开针线包拉着陈正坐下,她笑眯眯地说:“我还是先给我们能人补一补衣裳吧。”
陈正的衣袖不知道什么时候烂了道口子,花白的棉花争前恐后地钻出来,像在和雪花比谁更白,娜仁往陈正嘴里塞了块糖,叮嘱道:“可不能咽啊,咽下就扎到陈老师的肉了。”
娜仁稀奇古怪的规矩逗得陈正会心一笑,他认真观察穿针引线的娜仁,思绪飞得很高,灵魂笼罩着这片天地,他望到了阿尔斯楞的影子……
阿尔斯楞突然推门进来,“大嫂,家里还有没有多余的塑料布?”
“塑料布?你给买的都在床下,没有就没有了,你看看。”娜仁剪断线头,拍拍陈正的胳膊对阿尔斯楞道:“看看我们可怜的陈老师,跟了你,衣服都破了嘛。”
虽然知道娜仁是在打趣,可陈正还是被那句‘跟了你’吓得心颤,他露出个傻兮兮的笑,连声说阿尔斯楞很好,非常照顾他,可娜仁不依不饶,“哪里好,他的话比河边石子的还要少,陈老师的脸都瘦了嘛,以后还跟我和巴图住好啵?”
“陈老师和我住更自在。”
陈正猛地抬头去看阿尔斯楞,就听阿尔斯楞又说:“而且我要教他开车,当然是和我住更方便。”
“开车?”娜仁的嘴巴惊讶张开,她问陈正学开车干什么,骑马不也很好吗?
阿尔斯楞干脆走过来,靠近陈正,“骑马只有在夏天方便,冬天和春天还是开车好,陈老师以后回家,肯定要买车的,在这里练车不是很方便吗?”
娜仁佯装生气,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和你抢陈老师,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比开在冬天的花还少见。”
陈正一愣,阿尔斯楞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话并不少,他只是不喜欢说废话,但每每开口,必定是有用的……容不得他细想,他又被拽进了另一个甜蜜的旋涡,阿尔斯楞真把那句玩笑话放到心上了,“谢谢你,我一定好好学。”
“嗯。”
娜仁听他俩说话听得牙齿酸,她甩开这两个人走到门口,调笑说:“你们两个客气吧,我和巴图刚结婚都没有你们客气嘛。”
屋里没了高声的娜仁,只剩碳火的细微动静,阿尔斯楞突然问陈正,“你和我住在一起,不开心吗?”
“……啊?”
“你确实瘦了。”
陈正看看胳膊看看腿,实在看不出哪里瘦了,“没有啊,你做的饭那么好吃,胖了还差不多。嫂子开玩笑嘛,你别当真。”
“你的下巴比我第一次见,尖了。”
“没有吧?”陈正拿起小筐里的镜子左右照着,冬天把他捂白了倒是真的,瘦还真没瘦,他侧脸打量自己,根本不是阿尔斯楞说的尖下巴,明明是普通下巴,“没有啊……和以前差不多。你上次见我,肯定记错了。”
阿尔斯楞却不赞同,“巴图受伤你来借车,那时候你比现在胖。”
“巴图大哥受伤都是多久前的事——”陈正质疑的声音卡在半道上,阿尔斯楞居然会记得一个陌生人的长相,还是晚上,怎么可能呢。
“你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叫我的名字。”阿尔斯楞证明了自己的记性,陈正自己恐怕都不记得了。
“那可能瘦了,那会儿我才来这没多久呢。”陈正和多数没吃过苦的孩子一样,肌肉虚浮,他到草原参与到日常劳作中,慢慢的,身体变得结实,看着可能显瘦,但身体素质比念书时更好,“我现在这都是肌肉,看着瘦,有力气。”
“真的吗?你能推倒我吗?”
阿尔斯楞今天怎么了,陈正虽然困惑,但还是接受了挑战。他站起来挥挥手臂,一点没有暗恋人的觉悟,心里脑里都是一个赢字。陈正发现阿尔斯楞的腿像焊在地上一样牢,他几次撞过去,阿尔斯楞连脚都没动弹,真是丢脸,他鼓着劲,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猛地推过去——阿尔斯楞确实动弹了,但离被推倒还远得很。
就在陈正又一次运力时,阿尔斯楞突然向他靠近,陈正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动作一下乱了,他纷乱的脚步透露着不平静的内心,“你、你干嘛?”
阿尔斯楞还在贴近,他宽阔的胸膛将陈正压缩进低矮的板凳里,陈正半仰着头,手指攥着裤兜里细软的衬布,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速。阿尔斯楞的脸越靠越近,挺拔的出奇的鼻子几乎挨着陈正的脸,他说:“还差得远呢,你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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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日在床上玩耍,它乳白色的爪子踩着一颗塑料皮球,光滑的圆形被它近日骤涨的体重压出一个坑。
“海日,来,来!”陈正蹲在床边,两手在床面摊平,他眼冒精光地盯着那只活泼的小狗。
海日是阿尔斯楞抱回来的小狗,它是这一窝中最强壮,最活泼的狗崽,敢小牛犊一样顶阿尔斯楞的胸口,那股勇猛的劲头让人喜欢,所以它被送给了陈正。
那天早上陈正觉得被窝里似乎多了个活物,还来回乱窜,偶尔踩到他的肉,生疼。
“啊——什么啊?”陈正被吓醒了。
脑袋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陈正转头看见阿尔斯楞笑得很开心,他呆了,为那笑容。
阿尔斯楞的笑总是含蓄的,柔软的,淡似春水,浅像夏风,所以当陈正看到阿尔斯楞笑得眼睛弯弯,洁白的牙齿像初月时才会有的虹线时,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他心里清楚,这样的笑诞生在阿尔斯楞身上是昙花一现的……
海日的名字是阿尔斯楞起的,翻译成汉话是爱。
陈正摸着小狗的脊背,充满骄傲地说它一定会变成这片天空下最勇猛的猎犬。
可让陈正没想到的是,阿尔斯楞没有参与到照顾小狗的日常里,他有各种各样更重要的事要忙,照顾小狗的工作就全权交给了陈正。陈正既开心又焦虑,他怕自己带不出勇猛的猎犬,养到最后和家里那个只懂撒娇的胖狗一样,那可遭了。
巴图看出陈正内心的担忧,大喇喇地拍拍他,宽慰说:“陈老师,我们草原上的狗没你家的金贵嘛,你大胆的练,摔摔打打就长大了。长大有班布尔和家里的老狗呢,你大胆嘛,胆子那么小怎么行。”
陈正燃起斗志,就是没有阿尔斯楞的帮助,他也能把海日培养好。训练海日成了陈正睁眼后第一重要的事,他手握肉干,放在海日的鼻子下,问:“哪只手里有肉?”
刚刚满月的小犬还不能理解主人的要求,它毛茸茸的脑袋困惑地向一边歪斜,软和的爪子一会儿踩陈正的左拳,一会踩陈正的右拳。它觉得这简直太有意思了,只要它不停下,那个青年人就会一直对他说话。
陈正以为他已经走进了海日的心,可海日只把他当成一个会动弹,能变出美食的大玩具。当然陈正是不知道海日的内心所思的,他沉溺于名犬的美梦里,做梦都是海日矫健的身影。
“唉,给你吃吧,我太着急了,你这么小能懂什么呢。”陈正懊丧地摸摸小狗的脑袋,他隐约探查到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两个词的艰辛。尽管他没养过孩子,却实在的体悟到了父母的不易,可他不要小狗成龙,他只要小狗变成班布尔那样机敏的猎犬就好。
海日舔舐着陈正掌心里残余的牛肉末,因为年纪太小,它还不会熟练的收起犬牙,偶尔会擦过陈正的指肚,有丝丝的疼。班布尔守在床下,它看海日笨,一爪子就扣到海日的脑瓜顶,做完还呜呜的对陈正叫唤,邀功一样。
陈正被这几只狗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受不了了,抱着海日去找阿尔斯楞。
刚过小寒,云彩像是给春风让路一样,哗啦啦的整齐散开,天气转暖了。
阿尔斯楞今年又多养了两千头羊,他一手插在蒙袍里,另一只手指着远方,对卖羊的那人说着什么。他对面那人一直在点头,最后顺着袖筒和阿尔斯楞说定了价格。
“阿尔斯楞——”陈正边喊边跑,他怀里的海日高兴得直动弹,眼睛乌溜溜的乱转。
“家里有事吗?”
陈正喘着气,指着怀里不老实的小狗和阿尔斯楞诉苦,“它,我教不会它,班布尔和它打起来了。”
阿尔斯楞揪着小狗的后脊肉把他从陈正怀里扯出来,小狗听话极了,一动不动,四只爪子顺从的耷拉着,甚至刚被阿尔斯楞摸了摸就立起耳朵摇尾巴。
陈正看得稀奇,“狗也会看人下菜碟。”
“它喜欢你。”阿尔斯楞又把狗放回陈正怀里,解释道:“它在我怀里听话,是因为怕我,它把你当成一起玩耍的朋友,所以不听话。”
听起来有些诡辩,但陈正接受了,不仅因为说话人是养狗大师阿尔斯楞,更因为他开心小狗把他当成朋友,陈正搂搂亲亲小狗,心里软得不像话,“我们是朋友,你快点长大,像班布尔那么强壮,我们就带你回黑山去!”
大雪带走了黑山许多牲畜的性命,但人群没事,大家习以为常,谈到了就说几句可惜的话,更多的时候,沙拉特旗鄙夷黑山。地处凹字型山窝的黑山,雪又厚又密,长久不化,早早搬到沙拉特旗的牧民再也不用担心雪会大到伤人性命,他们和黑山成了两派,彼此牵挂,但又各有骄傲。
阿尔斯楞和陈正并排走,身侧是听话的班布尔,他问陈正:“你很喜欢黑山?”
“为什么这么问?”陈正全神贯注逗弄怀里的小狗,对阿尔斯楞蕴藏小心思的提问一点也不敏锐,他傻呵呵地说:“当然喜欢啊,你不喜欢吗?那里那么漂亮,如果不是气候太冷,还真适合旅游。”
“那……你和我住在一起,会不会不自在?”
“完全不会,说实话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陈正边走边说,他看着面前呵出的气继续说:“我去镇上探望巴图大哥,那天你在睡觉,我和巴图大哥讲话把你吵醒了,你的表情,好凶。”陈正说着就学起来,他斜睨扫了眼阿尔斯楞,压低声音说:“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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