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巴图给的。”
好久之前陈正跟巴图去猎狍子,巴图确实说过要送他一把弓,没想到礼物是阿尔斯楞送来的。陈正接过细看,弓十分精美细致,连边角处都上了颜色,陈正根本不舍得拿来猎物,他觉得这么漂亮的弓应该摆到玻璃罩里。
“真是谢谢他,可惜我不会用,只能放着欣赏了。”陈正略有惋惜,他心里向往弯弓射箭,可惜没那个本事,何况近年宣传禁猎,不说陈正,就连巴图他们也要减少猎物的频率了。
“你知道我和巴图是兄弟。”
“嗯,阿妈告诉我的。”
陈正到黑山的前几天,巴图的妈妈偷偷叫了陈正出去,老人讲了一些阿尔斯楞和巴图的故事,她希望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能帮她开解兄弟俩的心结。可惜当时的陈正对阿尔斯楞充满敬畏,连看都不敢多看,何况说话。
阿尔斯楞坐在矮桌前,高大的身体不舒服地弯曲,像是在纠结用词,他讲得格外缓慢,“巴图比我大很多,他更像是我的阿爸……”
年幼的阿尔斯楞是在巴图的后背上长大的,他和巴图的关系要比其他几个弟兄更好,更亲近,“但是我长大了,他也不是我的阿爸。”
陈正多少了解阿尔斯楞的心态,少年人总会叛逆,何况是一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来教育你,“或许巴图并没有自比父亲的角色,他只是用哥哥的心希望你好。”
阿尔斯楞抿了口茶水,那双总是坚定地眼睛突然没了方向,他看着陈正久久没有开口。陈正的心倏然塌陷了,面前的阿尔斯楞好像一下变成了脆弱的需要保护的瓷,尽管陈正心里清楚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阿尔斯楞是强大的,他无需一个文化不同的人来开导自己。
“巴图送给你的弓是我的礼物。”
陈正呆住了,什么叫‘我的礼物?’,“你是说这把弓是你送给巴图的?”这算什么事,陈正说着就要把弓还给阿尔斯楞,阿尔斯楞摇头拒绝了,他说:“不,这把弓是巴图答应送给我的成人礼物。”
“那怎么没送呢?”陈正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就要弄清楚这兄弟俩的矛盾症结。
“因为我们吵架了……”
阿尔斯楞上学的那些年草原上兴起了枪热,钢铁器具比传统的手工猎物要容易许多,不仅轻松收获也是成倍的。但是阿尔斯楞讨厌冷冰冰的工具,他厌恶一颗小小的钢珠就夺走动物的生命,弓与箭虽然也在猎杀,但那种力量和枪炮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一百个有名的猎人都比不上一个有枪的卡车司机。
那几年的草原随处可见铁皮卡车,有许多外地来的猎手,他们猎物不为饱腹,是为了赚钱,草原上的皮毛摇身一变就成了精品商柜里的昂贵大衣。
“巴图也买了一把,是人造的土枪。”
阿尔斯楞无法接受自己的兄长也加入了猎物的一族,他受不了家里堆积的皮子,所以一个人跑出去住了。
陈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阿尔斯楞,不一样的价值观确实令人痛苦,“所以你自己住了七八年。”
阿尔斯楞笑了一下,他笑起来还是一样俊美,只是陈正觉得那笑容里多了些什么。
厚重的云彩遮蔽了纯洁的天空,阴沉的灰色铺盖从远方席卷而来,陈正从呼河老人嘴里得到了最新消息——要下雪了。
雪花在陈正的记忆中是晶莹透明的,是纯洁的碎片,是轻柔似羽毛样的精灵。所以他对黑山的雪格外期待,但阿尔斯楞以及其他牧民紧张的神色又让他失落。似乎周围的人都不期待一场雪,雪更像是某种恐怖的信号,它昭示着还未到来的灾难。
这天阿尔斯楞加固蒙古包,陈正没头苍蝇一样绕着茶几乱转,他的记录卡住了,卡在巴图和阿尔斯楞的故事里,他不知道该怎么修饰那个故事,剥去毛皮的兔子就在眼前,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悬在空中,陈正开始迟疑,究竟什么才是正确。
班布尔的主人托人给陈正和阿尔斯楞送来了一罐苦酒,陈正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刺骨的液体顺着嗓子眼溜进了炙热的胃,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偃旗息鼓了。一个念头逐渐成型,陈正开始动笔,无拘无束的文字逐渐成型,陈正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阿尔斯楞做活时不喜欢穿厚衣服,他说那样会让他的胳膊抬不起来,所以不论冬天夏天,他总是衣衫单薄的去做事,不论是修缮屋顶还是制作晚餐,陈正总是能透过薄透的衣衫瞧到里面铜色的肌肉,今天也不例外。
为了抵御还未到来的雪,阿尔斯楞决定在敖包外再加一圈厚毡,厚实的毡毛和铁皮一样沉,陈正想不出阿尔斯楞是如何在冷风天一个人拖着那一大卷东西来回奔走的。也许这就是那一身肌肉的由来。
“阿尔斯楞!你在后面吗?”
“怎么了?”
陈正抹了把脸顶着风往敖包后侧走,他怀里揣了一个玻璃水杯,里面是刚刚滚好的热奶茶,就出来这么几步已经变温了。
阿尔斯楞几口喝完那罐热茶,催促陈正回房里去:“你回去,我很快就装好了。”
陈正摇头说:“我想体验一下这里的风。”呼呼的风吹得皮肤紧绷,陈正露在外面的手指针扎过一样疼,但他很开心,他亢奋地喊不远处地阿尔斯楞道:“快点,风来了!”
装好那圈毛毡,陈正的手脚都冻得发麻,他跳到床上拿出纸笔又开始写,不仅写大风,还要写风里的阿尔斯楞,阿尔斯楞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一句夸他的话:他的头发被鼓鼓吹起,像雄狮视察领地那般自在……
“你写的人是我吗?”
陈正毫无羞涩,他大大方方地展开那个小本子,密密麻麻的句子里一多半都是阿尔斯楞,他简直像阿尔斯楞的狂热粉丝,“是啊,我写得还不够好呢。”
整理工具的阿尔斯楞像是无可奈何,他咔嗒扣上箱子,脸上少见的流露出几分不自然,“太夸张了,我只是在做平常的事,其他牧民也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这样的。”
“那我也只写你,你最厉害。”陈正满口敷衍,他要在几分钟里把自己刚才的心得体悟都记下来,“对了,毛毡用铁丝栓吗?”
“嗯。”
陈正写啊写,一不留神天都黑了,阿尔斯楞侧身躺在床上,粗大的手指关节处被铁皮划开一道口子,大喇喇的露在空气里,古铜色的脸上是被风稍过的红,陈正看着就觉得痒痒。
阿尔斯楞只想歇歇,可耳边沙沙的笔头声像安眠曲一般让他惬意,梦境无知无觉地将他拖走,他看到一片火红鲜艳的花朵开得繁茂,花丛尽头的陈正穿着浆洗洁白的衬衫对他微笑……
“你在做什么?”阿尔斯楞突然睁开眼,陈正吓了一跳,手里的小盒啪嗒一声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陈正捡回那个铁盒笑道:“你睡着了还知道有人碰你啊,我看你的手裂口子了,打算给你擦点药。娜仁说这个是专门治裂口的。”
是先前的狍子油,娜仁偷偷给陈正塞了两盒,还真派上了用处。
阿尔斯楞的神情很奇怪,他喘着粗气,久久没有说话。陈正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张嘴就要道歉,阿尔斯楞突然扯住他的袖子说:“谢谢你。”郑重其事的感谢让陈正摸不着头脑,他嘻嘻哈哈混过这个话题,说:“客气什么,我这马屁还没拍呢。”
下午呼河老人的孙女来了,她戴了一顶纯白的帽子,细密的羊绒将那头漂亮的黑发包裹的严严实实,纤长的睫毛上结着一些小水珠,她背了一筐土豆给阿尔斯楞,“我爷爷想让阿尔斯楞哥哥帮他修一下羊圈,这是谢礼。”
陈正殷勤地递上了一块干净的毛巾,说:“擦擦吧,外面太冷了。”
阿尔斯楞上前接过土豆说:“呼河阿达太客气了,我本来就要帮他的。”阿尔斯楞说话间穿好了衣服,他对陈正招手问道:“你想一起去吗?”
陈正当然要去,他想听呼河老人说不完的故事,也想……和呼河老人的孙女说说话。
在黑山的这段日子,陈正的姻缘运势十分差劲,每每去往呼河老人家做客,老人的孙女总是不在,不是串门就是在放羊,他和心仪姑娘说的话加起来还没超过一只手的数。今天机会来了,他势必要抓住。
修缮羊圈不仅要查看围栏,还要铺平羊粪,那是天然的保暖剂,厚实的羊粪可以在寒冷的冬天为羊羔们提供最天然的热源,等到更冷的时候,只要在羊圈顶加盖就可以熬过整个冬天。阿尔斯楞今天的任务就是摊平羊粪,陈正亦步亦趋跟在阿尔斯楞身后,将他认为不够平整的地方二次修葺。说来惭愧,他还是没有勇气和那位漂亮的姑娘讲话。
因为呼河老人孙女的眼里只有一个阿尔斯楞,她倒茶都只倒一碗,没有陈正的。茶碗摆到阿尔斯楞跟前还会羞羞答答地看一眼,陈正自觉没了希望,但产生的悸动短时间无法消散,所以只好追出来修整羊圈。体力劳动让他暂时放下了对恋爱的憧憬,满心只剩照顾小羊这一件事。
晚上呼河老人说什么也不放阿尔斯楞和陈正回去,他准备了羊排牛肉,还有草原上少见的新鲜蔬菜——西红柿。
西红柿是草原上最容易储存的蔬菜,但即便如此陈正也没见过几回,上次阿尔斯楞从沙拉特旗带回来一筐,早被他零食一样吃光了。某天他去拿,看到空空的筐子里只剩下几张皱巴巴的保水纸,心里愧疚了好久,阿尔斯楞安慰他东西买了就是要吃的,谁吃都一样。陈正发誓,将来阿尔斯楞去他家做客,他一定买十筐西红柿让阿尔斯楞吃个够。
今天老人奢侈的准备了糖拌柿子,和在阿尔斯楞家不一样,这次陈正吃的很小心,他吃了两三口就放了筷子,转头去扒肉吃,阿尔斯楞问他说:“你不是喜欢吃柿子吗?怎么不吃了。”
陈正心说又不是吃你的,现在是做客,要是饭桶转世一样还不被人笑话死,但话不能这样说,于是他腼腆地摇摇头,说:“今天太冷了,吃不下。”
阿尔斯楞若有所思道:“可是前两天的天气也很凉,我以为你很喜欢呢。”
简直是拆台!陈正还是头一回发现阿尔斯楞有这样的恶趣味,他用眼神示意阿尔斯楞别讲了,因为呼河老人的孙女分明躲在灯影下偷笑呢。阿尔斯楞却像看不懂陈正的暗示,他真诚认真地往陈正碗里夹了几块西红柿,善解人意的和大哥哥一样,说:“吃吧,我过几天还会回去,到时候给呼河阿达多买一些。”
一餐饭吃得陈正只记得西红柿,出门后他气得不说话,还是阿尔斯楞先问他,“你在生气吗?”
陈正回复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走那么快。”
陈正转头盯着阿尔斯楞,说:“我冷。”
阿尔斯楞却笑了,他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现在一点也不冷,明天要下雪,下雪的前一晚是不会冷的。”
陈正吸了一口气,大声说:“我吃西红柿冻着了。”他脆弱的暗恋在贪吃里无疾而终。最丢脸的是,呼河老人的孙女刚才送他们的时候悄悄给陈正塞了两个西红柿。陈正从兜里扯出那两颗漂亮的红色果实看了看,他举起他们对着星星喊:“再见了!”
下雪了。
半夜陈正迷迷糊糊听到苫布兜着风的声音,咚咚的动静简直像拳头砸到牛皮鼓上,他爬起来发现阿尔斯楞的铺盖是温热的。
扫雪。这是陈正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他穿好衣服探出头去,果然看到阿尔斯楞拿着铁锹铲雪,他的动作很快,两下就开出一条小路,陈正喊:“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回头看看他,说:“回去睡觉吧。”
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睡觉,陈正摸出副手套戴上,做了心理准备一个猛子扎到外面,他找了扫帚帮忙扫雪,两个人的动作要比一个人更迅速,门前很快出现了一条可供俩人同行的小路。阿尔斯楞回车里找了很多小旗子,他把小旗子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插好才对陈正解释说:“雪很大,如果没有标志我们会找不到路。”
“那昨天你说要回沙拉特旗,开车会不会迷路?”
“不会,路上会遇到插旗子的人家,还有银蛇湾能辨认方向。”
敖包里像温室一样,陈正揉搓着耳朵感叹道:“真是不一样,我还觉得我家的冬天就够冷了,没想到这里才是雪原。”
陈正是今年春天才来的,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原始的冬天,脑袋里还是浪漫的银装素裹,哪里想得到这里是寒天雪地,“你的羊群怎么办?”陈正记得阿尔斯楞的草场也有很大一片,阿尔斯楞说自己来黑山是有事要办,可这些日子陈正也没见阿尔斯楞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娜仁会帮忙照顾。”
“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阿尔斯楞说:“雪停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这次你可以和我一起。”
陈正又有了新的盼头,他还真是十分想念巴图一家,还有自己的学生格日勒。除了巴图一家外,陈正还想去一趟镇上,夏清那里一定有他妈妈寄来的东西和信件,他已经有大半年没回家了,父母亲人肯定十分想他。还有夏清,不知道他和钟少逸相处的怎么样。
陈正觉得夏清和钟少逸的友情一定突飞猛进,连他这么慢热的人都被逼得主动交往新朋友,何况本就能言善辩的夏清。
可越盼什么越不来什么,黑山的雪像梅雨季一样来了就不走,雪花又密又急,这时的雪毫无美感,人站在一望无际的白茫大地上心里只会升起恐惧。当抬头是扑簌遮眼的雪花,低头是看不尽的雪地时,眼珠瞳孔会产生生理性的病变,陈正一开始不知道,每天美滋滋地往外边跑,直到某天他的眼睛痛了一下,再睁开只能看到跳动不休的雪花,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阿尔斯楞!阿尔斯楞!!”陈正伸展手臂慌张地大叫,他什么都看不清,眼睛失去了探查能力,双手胡乱摸着,脚下缓缓挪蹭,凭着记忆往敖包的方向走。可走也不敢乱走,陈正看过一篇报道,说人的左右腿不一样长,闭眼走会兜圈子,他不怕兜圈子,他害怕迷失。
耳边是雪声,脚下是虚虚实实的雪,陈正又怕又急,声音都被风吹得发抖,“阿尔斯楞……你在哪里?”
好巧不巧阿尔斯楞去车上取东西,哗啦啦翻找东西的声音把陈正的呼唤藏了个严严实实,当阿尔斯楞听到陈正的呼声时,陈正已经走出去好远的距离,他一边走一边喊,好不可怜。
阿尔斯楞那一刻的心都揪紧了,他大喊道:“陈正!站住!”他急步跑过去拉住陈正慌张无助的手,说话都不自觉地带着气愤:“你要去做什么?”
陈正头一次如此明显的感受到阿尔斯楞外露的情绪,他在生气,陈正也知道自己给阿尔斯楞添了麻烦,自知理亏的他好声好气地不断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看不见了。”
“你在雪地里待得太久了,是雪盲症。”阿尔斯楞扶着陈正往家走。
陈正傻兮兮地转头,呆呆地重复道:“雪盲症?”
“嗯,如果长时间待在雪地里,要戴护目镜或墨镜。”
“原来是这样。”陈正看不到了,人好像也呆了,他本来就近视,现在添了盲症,更是雪上加霜,最搞笑的是没了眼睛,陈正的耳朵也不好使了,需要阿尔斯楞靠得非常近才能理解对话的含义。
要不是阿尔斯楞的性别同为男,陈正都要怀疑自己是在借势占阿尔斯楞的便宜了。
阿尔斯楞对陈正说:“把眼睛闭上。”
陈正呐呐地点头,此刻的他连刚出窝的雏鸟都不如,雏鸟好歹能辨认方向自在飞行,而他是个需要阿尔斯楞喂饭喂水的笨蛋呆瓜。他闭上眼睛感受到额前有股凉凉的气,阿尔斯楞在帮他治病。
眼下雪深路沉,出去找医生还不知要多久,幸好阿尔斯楞懂得多,可以暂时帮陈正缓解痛苦,陈正第一次觉得眼睛是那么的重要,重要到眼珠的刺痛会连坐到大脑,这几天他的脑袋也蛰蛰的。
雪盲症后的第一时间要用遮光布条封闭眼睛,然后用冷毛巾冰敷,阿尔斯楞从外面铲了一盆雪慢慢融化,哗哗的水流带动屋里温热的气,陈正的鼻子变得敏锐,他可以嗅到寒冷的味道,“又麻烦你了,我以后一定记住了。”
阿尔斯楞拧干毛巾,他看到床上坐着的陈正乖乖巧巧,心里不知不觉地将他看成个年纪很小的人,“你不知道不能长时间盯着雪地,这不怪你。”陈正仰起头配合阿尔斯楞,洁白的脖子连着下巴一起展露,他的喉结跟着说话轻轻颤抖,阿尔斯楞被那抹颜色恍了下神,他转过头去换水,说:“这几天你就闭着眼睛,至少要三天后才能睁眼,不然会有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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