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将系带轻轻挽了一个结,缠在脑后,慢慢松开了手。
“这些年,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你非仙神,救不了所有人,更不必为此自责。你曾经无数次开解我,救我于深潭暗夜,可我,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释怀。”
“今夜,我从你离开项姑娘营帐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
李昀温和地笑了。
“既然不能让你忘忧,便陪你一起沉沦。”
“杀人的债,我陪你扛;欠人的情,我陪你还;往后余生,我陪你走。我不必青史留名,也不许你扛尽骂名。地府炼狱又如何,心有自在,与你相伴,哪里都是人间。”
裴醉整张脸都被面具严严实实地遮住,唯有一双惺忪的醉眼深深地望着李昀。
“你总是不愿意在我面前露出脆弱来。有点傻气,又令人心疼。”李昀戳了戳狐狸面具,浅浅一笑,“这面具,便赠与兄长。面具之下,无人可见你的崩溃与歇斯底里。这便是,我赠予你的半步之遥。”
裴醉许久没有说话。
李昀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过,如果这便是那人想要的安心,他愿意给。
雪渐渐地停了。
两人牵手站在碎银雪地间,如同两株互相纠缠却又独立生长的擎天大树。
裴醉慢慢地抬起狐狸面具,半扣在头上,露出了那张俊朗英气的面容。
他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一点点,朝他俯身。
湿热的呼吸打在彼此冻僵的脸颊,慢慢地,裴醉冰凉的唇压在了李昀同样冰冷的嘴唇上。
轻如蜻蜓点水,温若三月春风。
李昀双唇微张,回应着那入骨的温柔。
倏地,舌尖品尝出了一丝苦涩。
李昀蓦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一抹晶莹的泪光,自裴醉紧闭的双眼间淌了下来。
他...哭了?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意将李昀的心绞碎。
裴醉扶着他的侧脸,缓缓张开了眼。
碎星坠落于双眸深潭间,李昀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悲恸的表情。
几乎是瞬间,李昀的眼睛涨得通红,眼泪也自眼尾滑了下来。
“我不要你的半步之遥。”
裴醉声音很轻。
“我的脆弱,只给你看。”
夹着冰雪狂风的吻,让彼此的嘴唇疼得如同撕裂。
李昀单薄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他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没入面前人宽广的怀抱里。
他很想让面前的人知道,就算前方风雪再大,他也会牢牢握住这双手,绝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裴醉终于抬起眼眸,唇角微弯,脸色苍白地倒在了李昀的肩上。
李昀咬紧了牙关,抱着昏迷的裴醉跌坐在了雪里,拼尽全力护住了他的肩头的伤。
“殿下,让我来吧。”
天初在得到了李昀的首肯才敢自远处现身,背起不省人事的裴醉就往帐子内跑。
李昀换了一身衣服,捧着骆百草煮的驱寒药汤,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骆百草和方宁诊脉。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宁‘呜’地一声瘪了嘴,手指从裴醉的手腕上弹了起来,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
骆百草眼里也闪着泪光,他拼命地拔着胡子,才忍住了泪意。
李昀呷了一口汤,沉稳地说道:“骆先生,方公子,你们有话可以直说,没什么我不能接受的。”
“小王爷,并非如此。”骆百草与方宁对视了一眼,和蔼而慈祥地笑了,“老朽之前给小侯爷诊脉,乃是弦脉。主气机郁而不畅,经脉受阻,五内俱伤。而如今...”
“老爷爷,你太啰嗦了!”方宁用袖子擦眼泪,惊喜地说道,“殿下,忘归他...他的心结解开了...”
李昀攥着汤碗的指尖颤了颤,目光坠落在裴醉昏迷的睡颜间。
“他...”
刚说出口,李昀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颤得不像话。
“忘归会好起来的!”方宁知道李昀想问什么,他无师自通胆大包天地学会了抢答,“他昏迷是因为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上几天!”
骆百草点了点头,不停地捻须。
“老朽,这就去给小侯爷开药。”
“老爷爷,我来照顾忘归,你去帮老许照看病患吧,军医人手不够。我...”方宁看了看自己不能拿银针的双手,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他拼命甩了甩头,换上一副笑脸,扯了一把骆百草的手臂,抢在他面前跑了出去。
李昀握着裴醉的手,回头问他:“有了火器助阵,伤者仍是不减反增吗?”
骆百草叹了口气。
“小王爷有所不知,将士并非金戈火器所伤。从昨日开始,军中伤寒高热者不断,阿宁本来要去帮忙,可他...最后也没有去。老朽这几日在城中惠民药局帮忙,还没来得及前去诊脉,这便要去了。”
“若需要钱粮草药,我可以从中帮忙斡旋。”
李昀轻轻地握了握裴醉的手,在他耳边低声笑着说了什么。
接着,他从床侧起身,整理好了衣袍。
“先生,我与你同去。”
第119章 寒疫(一)
方宁在旌旗杆后趴着,只露出半张脸,跟做贼似的,悄悄地打量着远处伤兵营帐的嘈杂忙碌。
他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又蹭着地收了回来。如此往复,地上的雪和土都被他撸下来厚厚一层。
就在方大夫犹豫纠结到使劲薅着头发发愁的时候,一只手慢慢地搭在了他肩膀上。
忽如其来的重量让方宁懵懵地抬头转脸,直接对上了一只坚硬冰冷的拳头。
“哎呦...”
方宁被拧胳膊后折锁肘,跟个五花大绑的野山猪似的,乌青的右眼泪汪汪地瞅着面前搞偷袭的人,结果对上了一双熟悉又好看的眼睛,他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方军医?”宣承野一句‘怎么又是你’哽在喉咙里,对着那石头蛋似的乌眼青实在是说不出来,只能讪讪笑了笑,“以为是偷懒的新兵蛋子...抱歉,我并非有意打你。”
“宣...宣参将。没事,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也不是很疼。”方宁揉了揉险些被搓破皮的手腕,倒退了半步,娇羞中还带上了一丝心虚,退了半步,似是不敢与她对视。
宣承野被这拆台的回答惹得哭笑不得。
她放缓了语气,努力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不进去?”
“有外伤的伤兵不在这个营帐里,这里都是风邪寒气入体的兄弟们。我...我走错了。”
方宁脚底抹油想溜,却被宣承野拎着衣领拽了回来。
出现了。
宣姑娘的两指拎人绝技。
方宁在空中扑腾了两下,最后放弃了挣扎,生无可恋地垂下了脑袋。
“我便是自外伤营帐而来,那里人手足够。我记得,方公子医术超绝,内外兼修,还是进去这里帮忙吧。”
“不,不!我不去!!!”
方宁四肢在空中舒张,用力攀住了宣承野的腰身和肩背,瑟瑟发抖。
宣承野的侧颈埋了一只会哭的小乌龟,甩都甩不掉。
“方军医。”
“我不去!宣姑娘,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我也不去!!!”
“我没想要...”
“不,你想!!”
“我没...”
“不,你明明就在想!!呼吸急促,脉搏加快,最重要的是,你青筋蹦出来了!!”
“...行,我想。”
宣承野左右晃了晃雪白的脖颈,双手似蟹钳,钳着方宁的两肩,将他提溜在空中,然后手腕一转,大臂一甩,跟甩破布似的,把惊恐的方大夫丢到了半空中,然后两步踏上前,凌空接住了双手乱抓的方宁,两人在空中旋转一圈,跟仙人天降一般。
方宁心跳都停了。
他怔怔地望着宣承野细长的眉和明朗的眼,脱口而出:“宣姑娘,嫁...”
还未说完,宣承野一个俯冲,手按着方宁的胸口,把他堆在地上,右臂高扬,笑眯眯地转了转拳头。
“啊!!”
李昀站在狼藉的伤兵营帐前,微微蹙起了眉。
说是营帐,可只是草草搭起了油布挡雪,堆起了柴火潦草驱寒。
横七竖八的伤兵身下随便垫了点柴草麻布当床,被当作柴火棍似的胡乱堆在一块。他们脸色蜡黄,手脚无力,瘫在地上,连呼吸都费劲,胸口艰难地上下起伏着,喉咙间的嘶喘声像是旧风箱一般。
骆百草从肩头卸下药箱,蹒跚上前,跪在其中一个病人身旁,轻轻替他拉起破旧到打补丁的里衣,露出一截粗壮的手腕。
李昀见骆百草正认真地诊脉,自己不便打扰,就随意四处巡视,在一个犄角旮旯的结冰水盆旁边找到一人,与方宁的描述不谋而合。
他头戴四角方巾,宽额虎目,半张脸被方巾遮盖。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慈眉善目,就一个医者来说,过于狠厉了,而且脸上黄泥似的脏痕抹了满脸,脸色疲惫至极,正蜷缩着打盹。
李昀轻声喊他:“许军医?”
那吓死人的大块头‘蹭’地一下蹿了起来,与李昀撞了一个对冲。
他捂着胳膊肘,眼带迷离地直勾勾盯着李昀身上过于简朴的衣袍。
“干爹派来的?”许城长舒了口气,哼哼唧唧地说道,“捏肩。”
许城正眯着眼睛等伺候,结果面前这个瘦弱的小白脸干站着不动,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
他上下打量着李昀单薄的身体。
这天人容貌,还有这孱弱的身型,怎么看都不像是军旅中人。
身着粗布衣袍,一股违和之感自举手投足间传出来,仿佛落难王族套了个乞丐的壳子一般。
装模作样的小白脸。
他捏着李昀瘦弱的小手骨,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一字一顿地说:“捏,肩。不会?”
李昀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颇有些无奈。
“许医官,听说这伤兵营是你主管。”
“嗯,怎么着?”许城挺了挺肩背,似乎牵扯到了哪里的伤,小声地‘嘶’了一声,嘀嘀咕咕道,“干爹下手真重。为了那个混球,我可是去了半条命,结果他倒好,一死了之,留我受苦。”
...萧副将吗。
李昀听着他的骂骂咧咧,不由得抿了抿唇。
“医官带伤诊治,辛苦了。不知近日这多发的风寒之症,起因为何?”
“说了你能听懂吗?一个专门伺候人的下等坯子,懂什么医术?”许城鄙夷一哼,眉间很快地闪过一丝心虚与怒意,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用点力,没吃饭吗!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在军营里能混到今日,靠的是脸蛋吗?”
李昀蹙了蹙眉,收回了手,正要说话,却听得一声尖锐的叫喊。
“老许,你你你你你你!!!你疯了吗!!!!”
许城眯起眼睛,随即扯嘴一笑,懒洋洋地晃了晃手指,挑衅地扬起眉峰:“呦,方懦夫回来了?听说你手废了,连针都拿不稳,回来丢人现眼吗?”
双眼乌青的方宁后背一颤,下意识地想逃走。
结果,双脚腾空起飞,他踩了个空。
“不要逃,懦弱只会招致更多的恶意。”
宣承野拎着方宁的衣领,声音里显然带上了半丝怒气。
方宁丢人又丢到了心爱的姑娘面前,面如死灰,双脚站在地面的一瞬间,腿就软成了面条,身体栽倒在冷硬的土坑里,跟个散架的稻草人一般。
木小二蹲在方宁身旁,又指了指许城,学着明鸿的模样,一字一句地教他:“他、娘、的。”
方宁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宣承野,没敢出声。
木小二敲了敲方宁的脑壳,固执地让他开口。
“有我在,他不敢动你。”
宣承野以一个保护神的姿态站在方宁身边,语气平淡,却极有安全感。
方大夫丢人丢习惯了,忽得被心慕的姑娘护在身后,心里暖呼呼的,再也不觉得违和。
男子被女子护在身后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
一朝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方大夫乖巧地点点头,极小声地跟着骂了一句,说完,他本能地捂住了嘴,却没忍住偷偷笑了。
许城暴跳如雷,指着面前四个人就骂:“一个软骨头,一个傻子,一个娘娘腔,还有一个小白脸,需要爷爷来教你们怎么做男人吗?!”
话音刚落,旁边忽得一声慌张地高喊:“许军医,柴老二不好了!”
他们口中的柴老二正浑身痉挛,口吐白沫,像极了脱水濒死的鱼,在拼命地与最后一口气挣扎。
许城不要命地奔了过去,扑倒在面前人的身前,神情紧张。
他吐了口唾沫,随手抓了银针,朝身后低吼道:“酒呢!”
兵荒马乱的伤兵营里,实在是没人分身给许城递酒。
李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豁口陶碗,凑近嗅了嗅确认了是酒后,递了过去。
许城也没时间分心搭理一个小白脸,右膝盖叩着病患不断抽搐的肩,左手行针果断。
方宁试探着上前,却被许城吼在了原地:“谁让你碰我的病人!”
李昀又蹙了蹙眉。
这人,并非怒意上头才口出秽语,更多的,像是惊慌失措,要掩饰什么的心虚。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柴老二终于停止了抽动,歪头昏迷了过去。
许城却依旧跪在原地,眉头时皱时舒,脸色铁青。
方宁一直站在病人身旁,目睹了病人发病的全过程,他微微歪了头,眉心小小地皱了一道缝。
这...不是风寒的表征。
“老许...”
“赶紧走!!”许城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把手里的方巾甩到方宁脸上,推搡着面前的四人,双眼血红,“滚!!”
李昀却顿住了脚,正色道。
“许军医,本王有话要问。”
许城身体一僵。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个小白脸从腰际拿出了一枚玉珏。那玉通透到跟茶叶水似的,看着就是他一辈子都买不起的昂贵货。
他膝盖发颤,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梁王...殿下?”
李昀目色深沉,没有什么表情,只向着方宁说道。
“方公子,可否给面前病患诊脉?”
方宁戴上面巾,手脚冰凉地走到那面如土色的柴老二身边,哆嗦着,将二指按上了那一截滚烫又满是红疹的手腕,又掀开眼皮与唇舌。
“...脉浮大无根,舌苔青紫,舌苔厚重。寒邪侵体,非为风寒,乃是...”
方宁看着李昀,双眼微颤,说不出口。
“是寒疫,对吗?”
李昀没有血色的双唇微启,极平淡地说出了令人心悸的两个字。
“恐怕是的。”
骆百草拄着拐杖一路蹒跚而行,脸上已经戴好了三角粗布方巾。
“寒疫入体,一日在皮,二日在肤,三日在肌,四日在胸,五日入胃,十日入骨。”骆百草小心地掀起病患的衣袖,看着那惊心的红疹,还有他嘴角没擦干的秽物,“由上焦自中焦而传,毒疫由表及里,已经侵胸。恐怕,难救。”
“天大寒,确有可能引时行寒疫。一如...”
“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李昀声音清冷。
他转向颓然倒地的许城,垂眸间,眸光冷淡,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力。
“你早知寒疫发生,为何不报?”
“不,我并不知道...”
“你若不知,为何将外伤伤患与风邪发热病人分开隔离?”
“我...”
“若是因为你医术不精,而错失治疗先机,虽死罪,但并非无情由可讲。但如今,你知而不报,其心可诛,乃是大罪,说是算是叛军叛国也不为过!”
李昀的声音不算高昂,却字字沉重,在许城耳畔轰然炸开,后者脸色惨白,他双膝跪着挪到李昀的面前,拼尽全力地扣着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下官...下官...”
李昀随即放缓了语气,慢慢蹲在许城面前,与那涕泗横流的人对视。
“萧副将对你有教养之恩,你亦将赤凤营当做家,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来?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许城的思绪已经完全被李昀先恐吓后安抚的手段打懵了,他头晕目眩地抬起头,看着李昀温和的淡笑,反而更心慌,他膝盖一软,伏在地上瑟瑟,可就是咬死了不肯承认。
“下官医术不精,误判疫症,求殿下饶命!”
李昀见许城的口风太紧,便也没有再继续逼问下去,只是淡淡一笑。
“既如此,许医官可否告诉本王,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何事?病患为何越来越多?”
许城垂眸略加思索,小心地回禀着。
李昀眉宇微皱。
“五日前?”
“是。五日前,开始有人找到我,说自己伤风高热不退,夜半咳嗽不止。还有...”
“手足无力,夜半盗汗,气难生发?”
“是,是!梁王殿下真乃见识广博!”
李昀极轻地弯了唇:“...无非是,见过几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