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拨给赤凤营的战铠,铜脆铁碎,一击即溃;拨给赤凤营的粮草,里面夹着糠和草杆,可用者不足三成。兵疲将死,无人驰援,大庆关隘,全用将士血肉去扛。他们守了,可,守得住吗?”
李昀想起当年那夜,忘归跪在裴家五口灵前,宛若说笑话一般,将这件事说给自己听。
他永远也忘不了,忘归那时的表情。
没有悲伤,没有愤恨,只有对于这满目荒唐的不解与困惑。
何至于此?
究竟,何至于此?
李昀缓缓闭上了双眼,将深埋心底数年的回答,倾之于口。
“大庆军将式微,罪起五大征;大庆重文抑武,罪在先帝;大庆国库空虚,罪在朝臣。包括,承旨官所在的十二监,敛财,滥权,毫无作为。”李昀淡淡一笑,“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或无一人可脱罪。”
连义听得这话,脸色怒不可遏,却又有一丝抓住他痛脚的窃喜。
“本官定然会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原原本本地回禀陛下!”
“臣,死罪。”李昀朝着圣旨缓缓叩了首,随即,挺直腰背,温和一笑,眉眼微弯,“此乃,一问。”
“二问,宁远侯有罪,罪在何处?”
连义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大权独揽,军权混乱,不尊陛下,佞臣临朝。梁王殿下,这些罪名天下皆知,梁王根本多余一问。”
“佞臣?”
“裴家世代清烈,忠君守土,矢志不移。宁远侯裴醉,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立身以正,无私无我,除却君子二字,无可冠其德行。君子有道,自不拘一格。世人眼孔浅显,只观表象。我只叹世人看不穿,看不透,偏听偏信,三人成虎。”
“他是佞臣?”
李昀凛然正色,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若是佞臣,天下皆罪人!”
“正是!!”林远山双眼通红,朝着李昀的方向,高声嘶吼道,“多谢梁王殿下,替裴家正名,替大帅正名!!”
萧秋月和范则重重地朝着李昀叩了一个头。七尺男儿,半百老将,老泪纵横,话语哽咽。
“多谢梁王殿下!!”
他们三人身后,无数赤凤营将士丢了手中的刀和枪,双膝叩地,声音嘈杂如沸水盈天,可那浑厚的喊声如同一人之口,气势吞寰宇,傲然冲九霄。
“多谢梁王殿下!!!”
连义捏着圣旨的手抖了一抖。
他环顾四周。
那些灰头土脸的年轻军卒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将他和他身后带来的百余人围在中间,仿佛万蚁噬象,用令人心悸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昀跪在正前方,用也冷然压迫的目光安静地凝视着。
连义拼命握紧了手中的圣旨,牙关紧咬得微微发颤,以此来抵抗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与对峙。
他身后,是皇权。
臣权不可越雷池半步,否则,便是反贼,受尽天下人口诛笔伐。跋扈如摄政王,最后不也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他颤巍巍地高举着明黄布帛,指着李昀,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样子:“梁王,你这是不尊陛下吗?!”
“臣不敢。只是陛下尚年幼,极易被小人教唆。希望承旨官自省,与本王共勉,朝乾夕惕,方可无咎。”
连义险些失去了理智,拼命嘶吼道:“梁王,你到底接不接旨?!”
李昀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极文雅地掸着膝盖上的雪和泥污,接着,端正而缓慢地走向连义手中的圣旨。
反而是连义惊慌失措地后退三四步,不敢与李昀目色相接。
李昀轻笑一声,在连义面前五步站定。
“臣不敢不接旨,可是不巧, 臣无法接旨。还请承旨官回复陛下。若臣李昀有命回去,定长街百里跪行负荆请罪。”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连义声音发颤。
李昀慢慢地拉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上面那密密麻麻的红疹爬满了皮肤,在纯白的雪色映衬下,更显得令人头皮发麻。
连义瞳孔倏地缩紧,他慌不择路地倒退了半步,指着李昀失声叫道:“你得了寒疫?!”
“正是。”李昀似乎笑了一下,“如此,承旨官还要带本王一道回承启吗?”
林远山蓦地起身,惊悸地看着李昀。
若梁王殿下出事,他该如何向大帅交代?!
李昀笑了笑:“本王觉得,承旨官还是先回承启禀报陛下,小心寒疫侵入宫城。毕竟,陛下的龙体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不是吗?”
连义接连后退着,直到撞上了身后一堵堵肉墙,才从心悸惊慌中逃出来。他看着那些粗人鄙夷的嘴脸,脸色涨得通红。
“事从权宜,梁王殿下自可在此处修养。但,虎符仍是要交!还有,本官要派人押周镇抚使回承启问罪。他人呢?!”
连义根本不知道陛下为什么非要将这个监军押回承启。
这无名小卒比起梁王殿下来,根本不值一提。
若是他办事不利,直接就地问斩不就好了吗?
“你是在找我吗?”
一低沉沙哑的声音拨开层层人墙,如砂石坠入深井,渺远而悠长,自天外而来。
连义听得这声音,瞬间,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一般,手脚僵硬,心跳骤停。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军卒自动地分列两边,裴醉缓步从当中走过,不紧不慢,犹如走马观花般闲适。他身披白银轻甲,手中上下随意抛着那简朴的玄铁虎符,唇边的笑意很淡:“连太监,听说,你在找赤凤营虎符?”
连义惊悸地瞪着裴醉,此刻才觉得河安的冷意入骨。
“宁...”
刚说了一个字,他便硬生生地顿住了。
他不能承认裴醉的身份。
宁远侯的死是陛下承认的,也是陛下准其回乡安葬。如今,他要是公然承认了他的身份,不就是忤逆陛下?!
况且,宁远侯在军中的地位,可不是一个监军可比。
“嗯?怎么不说了?”裴醉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连义手中的圣旨,展开布帛,随眼一扫看着上面的字迹,嗤笑道,“怎么,钱忠又把批红拟旨的权力拿回来了?蛰伏多年,一朝重回青天,钱大人的屁股都要撅上天了吧,嗯?”
连义在裴醉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膝盖不听使唤地打颤。
他是见过宁远侯亲手杀人的。
一刀一个。
利落果断,跟割秧苗般,切口整齐,出手快到刀锋几乎不染血。
“我都接旨了,你还在我面前站着干什么?”
连义耳畔传来裴醉那拉长尾音的随性一问,他脊背猛地一抖,噗通一声给裴醉跪了下去。
那人身上的气势如同千钧骇浪,只瞟来一眼,他的腰就根本没办法挺直。
原来,恐惧是刻在脊梁骨上,永不会褪色的噩梦。
裴醉用刀柄拍了拍连义冻得僵硬的小脸。
“梁王殿下跟你说人话你听不懂,非得要我喊打喊杀,才肯做个人?”
“下官...下官对梁王殿下不敬,罪该万死。”
“这才对。”
“侯...镇抚使大人,下官也是奉旨办事,还望...还望大人不要为难下官。”
“当然。我既然接了旨,就一定要遵旨的。”裴醉动了动指尖,二十二自身后抬了一具焦尸,摔在连义的面前,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周镇抚使监军不利,我已经代陛下将他就地解决了。带不带走,随你。”
连义目瞪口呆地看着裴醉。
面前的人确实是宁远侯。
这样公然扯谎,连眼皮也不颤一下。
“若这是周镇抚使,阁下...阁下是...”
“我?我一介江湖闲散人,懂点奇门术数,给林帅当一个狗头军师。怎么,不准?”
裴醉眼皮微掀,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丢在了连义面前。
连义暗暗咬牙,心中暗自盘算。
裴醉见连义这副逆来顺受,实则咬牙切齿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
他俯身,在连义耳边沉声低语。
“你说对了。这赤凤营,便是我裴醉一人之军。我说我是江湖术士,是给陛下面子。若我说,我是这中军大帐的掌印之帅,这赤凤营里,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连义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他惊恐地望着裴醉,嗓子干涩到说不出话。
“还不下令,让他们带着这具干尸启程回承启复命?”裴醉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连义的肩,甚至于和善地邀请他留下来过年。
连义连滚带爬地吩咐人准备撤退。
却听得裴醉以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吩咐着萧秋月:“萧副帅,找人送送连太监,务必让他,舒舒服服地‘回家’。”
连义一个趔趄,晕倒在了雪地里,手脚无意识地抽搐着。
裴醉没再理会这乱局,只看向站在十步外的李昀。
他遣散众人,褪去眸间的冷漠,换上了只属于李昀的温柔,朝着他大步走去,边走边爽朗一笑:“画得也太假了,元晦,我得好好教你如何更高明的骗人。这方面,为兄可是大师。”
李昀随着裴醉的脚步略微后退,边退边笑着摆摆手:“大庭广众之下,别这样。我还要处理寒疫之事,今晚再回营帐,请兄长指教。”
裴醉只迈出了两步。
第三步,他极缓慢地抬起了脚,却又慢慢地收回了原地。
他们二人横亘着冰雪与冷风,仿佛中间有一道无形的墙,不可触碰,只能凝望。他们安静地看着彼此,谁都没有先说话。
范则先忍不住,站在裴醉身侧焦急地问道:“梁王殿下,你真的...”
李昀轻轻拉起衣袖,又露出那红疹,眼眸微弯:“我没事。才半日,就算是寒疾,也不可能蔓延如此迅疾。只是请方公子,替我以朱砂染上了一些痕迹罢了。”
三人几乎同时狠狠松了口气。
李昀又叮嘱道:“既然兰泞人将寒疫传进了军营,恐怕,他们所图不止于此。”
林远山颔首:“末将已经差人巡察营中各处,若有异常...”
几人正说着,就有军情急报传来。
“禀大帅,斥候回报,已经撤退的兰泞先锋敌军重又调头,在十里外盘旋,恐战事又起!”
“禀范副帅,天字所火器有异常!”
“禀萧副帅...”
“阿多邦气性还是这么窄。只是烧他个粮草,打他半翼。他倒好,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裴醉声音很沉,带着解不开的仇恨,与山雨欲来的冲天怒火。
“传令三军,做好迎战准备,营内这次要多留些人,防止后方起火。”
三人抱拳,分别急匆匆地奔向天地玄三所。
裴醉缓缓地抬眼,看着身披狐裘,安然立于雪中的李昀。
“你去吧。”李昀温和地笑了笑,“后方有我替你守着,你不必担忧。”
“元晦。”
“朝中或有异数。小五此举异常,像是有人在其中挑拨。偏偏太傅并未传书于我,我不知,他立场是否又有变化。但,我不认为他会对小五存祸心。不若...”
“李元晦。”裴醉声音有些哑,“过来,为兄抱。”
李昀紧紧握在身侧的手,骤然松懈。
他望着咫尺之遥的裴醉,弯了弯眼眸。
“不行。”
这两个字,无情地斩碎了裴醉所有的幻想。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绝望似乎全然将他压倒,裴醉捂着脸,极缓慢地蹲了下去。
李昀后退了半步,死死地控制着脊背的颤抖,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蓦地,一声轻嘲自裴醉的臂弯间传来。
“没变啊。”
谁也不懂这三个字其中的含义。
可李昀却眼圈一红,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如珠坠下。
御马监得势,朝堂又入乱局;小五听信谗言,以皇权之威逼他回宫;而自己身染寒疫,危在旦夕。
仿佛,这荒诞现实一切照旧,从不曾改变。
裴醉缓缓抬眼,声音低哑。
“真正的红疹在哪?给我看看。”
李昀用手背抹去眼泪,轻轻地扯开衣领,皓白的肩颈处有隐隐约约的红痕,如淡梅点点。
“痛吗?”
“还好。”
“怕吗?”
“还好。”
“想我吗?”
“...”
“怎么不说话?”
“很想。”李昀声音很轻,如漫天纯洁而飘逸的绒雪,安静地落在裴醉的心上。
裴醉慢慢地张开五指,将手搁在冰雪地面上,猛地下压,在雪地间印下一个掌印,随即退了几步,朝他笑着晃了晃满手的冰雪。
李昀慢慢地上前,将自己的手,印在他的掌印间。
似乎,那不是冰雪的印记,而是有着薄茧的温热手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手还是这么小,小云片儿。”
李昀的眼泪坠落,一滴一滴,深深地没入积雪里,无处可寻。
“是啊,可是我很高兴。”
他缓缓起身,肩上的狐裘在风中微扬,他的身体单薄,身姿却挺拔而坚定,眼眸弯了弯,声音很轻地散在风里。
“我以为,这样,一生都会被你牢牢地握住。”
“我答应过你。一辈子,一天都不会少。”裴醉声音低哑。
李昀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裴醉眼眸微红,左手猛地自身侧而起,像是想要留住什么,却看见李昀慢慢地转身,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忘归,这次,换你看着我走,好不好?”
等了许久,才等来那含着微颤的一个字。
“...好。”
李昀腰背笔直,步履不晃,一步步,极坚定地走回了那木栅栏入口。
“自此刻起,只许入,不许出。违者,立斩!”
李昀清冷的声音带着威慑,门口守卫眼神一凛,高声呼喝:“是!”
李昀背对着木栅栏许久,正要提步,却听得身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李元晦!!”
李昀咬着下唇,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别让为兄再骗你了,好吗?”
“...好。”
李昀再也没回头,不敢去看那孤立风雪中的人。
他没想过。
失信的人,竟会是自己。
第121章 选择
周明达守在大学士府外许久,一时蹲在地上用草杆画圈圈,一时拿着小石头狠砸大门口挑起的红灯笼。夜幕厚重,灯影摇晃,在地上扫出斑驳的明暗条纹,门口的守卫仿佛没有看见这个大活人刻意挑衅一般,只目不斜视、装聋作哑。
周明达算是摸清了他这个老狐狸师兄的套路,不再傻乎乎地苦守大门,背着手,遛了半圈,从虚掩着的后门一路穿过油烟刺鼻的下人房,绕过假山枯水,溜溜达达地朝着冲着那座观星阁去。
果然,一路上没人拦,畅通无阻。
周明达随意踹开观星阁大门,意料之中见到那端庄文雅、装模作样的背影。他那纹着祥云纹路的广袖正覆在当中老旧星盘之上,一头银发理得整整齐齐,连头发丝都不带褶皱,用一根简单的玉簪高高束着,仿佛自己便是一生无暇的美玉。
“我来了。”
“请坐。”
“坐什么坐。十二监重新得势,对内阁和你,都没什么好处。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拦着陛下?”
“拦不住。”
听得王安和悠然的语气,周明达的火气直窜天灵盖。
“你个当朝首辅,百官领袖,一人之下,一呼百应的倒霉玩意儿,你要是真想拦,能拦不住?”
“拦不住。”
“你他娘的...”
“陛下召我进宫,向我索要先帝遗诏。”
周老夫子本来只是因为这几日被御马监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恶心到了,想过来埋汰埋汰那老狐狸,可没想到这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他惊得浑身一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王安和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手指尖微微发抖:“先帝遗诏?!陛下怎么知道的?!你给了?!”
“堵不如疏,给了。”
“你疏的法子,就是将先帝遗诏给陛下,让他亲眼看清楚,自己就是一枚死棋,一枚给梁王殿下铺路的废棋?!”
“正是。”
周明达宛若被雷击中,呆滞着摔在了圆凳上。
过了半晌,他用颤抖的指尖戳了戳额角,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王闲之,你这里有毛病吗?”
“小师弟,你又糊涂了。”王安和闲适安稳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左手拢袖,右手向前文雅地一送,“疯子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不觉得自己有病;清醒之人则是真正的举世皆浊我独清。无论如何,你都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又何苦问?”
“...我醉...醉你个奶奶个驴!你他娘的病得真是不轻!”
周明达气得口不择言,夺过那杯茶,反手就泼了王安和那个疯子一脸,茶叶梗挂在王安和花白的眉毛上,那人却仍是不急不躁,只是取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抹着茶水渍,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温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