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金疮药和纱布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看就是范则与李昀的手笔。
裴醉沉默地替灰狼清理创口,动作准确果断下手利落,没什么多余的同情怜悯,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惯例事项。
小姑娘有些害怕这个冷血的大人,悄悄地后退了半步,担忧地望向那只奄奄一息的狼。不过,她的心还没完全提起来,裴醉便结束了手中的包扎,退了半步,蹲在木板前,安静沉着地望着它。
一人一狼沉默地对峙着。最后,也用灰狼湿漉漉的蓝眼睛望着裴醉,雪白的眼皮微微放下,敌意尽消。
“大人,你不...你不抱抱它吗?”项锦书害怕地躲在裴醉宽阔的肩背后面,只露了一只眼睛。
“它要的不是安抚,是安心。”裴醉入帐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我给它半步距离,它感觉不到威胁,才能真正松懈下来。”
“哦。”项锦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我可以抱抱它吗?”
裴醉沉默了一会儿。
“若不怕,可以试试。”
项锦书纤长卷曲的睫毛眨了眨,望着那失血过多耷拉脑袋的灰狼,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朝它探了过去。
灰狼嗅到了小女孩的味道,猛地抬眼,眼中凶戾骤现。
裴醉眼眸转冷,一直没有卸力道的右手猛地冲着灰狼伤口而去,可谁知,下一刻,小女孩展开手掌,里面放了一支干枯的红柳串铃花。
“哥哥说过,灰狼喜欢这个花。大漠间的花本来就少,红柳串铃是唯一灰狼喜欢的,听说,他们还经常在树下捕猎打滚呢。”
项锦书将手里的干花展开,仿佛把春天带给了那只伤痕累累的小狼。
“...他说得没错。”
裴醉站在项锦书身后,旁观着,那受伤的狼从戒备到放松,最后试探地嗅了嗅她掌心间的干花。
项锦书惊喜地低呼,转头望向裴醉,兴奋地说道:“大人,它喜欢我!”
裴醉淡淡一笑:“是,它喜欢你。”
项锦书一寸寸地贴近小狼,最后,将那只灰狼小心地抱在怀里,终于幸福地露出了稚嫩的笑脸。
“哥哥最喜欢去猎狼了。不过我听娘说,他箭法糟糕得很,每次都打不中。”
“是。”
“可是哥哥明明告诉我,他百发百中的。”
“是。”
项锦书已经糊涂了:“诶?”
裴醉慢慢地蹲了下来,与小女孩平视,声音沉稳和缓,如同在讲故事一般。
“很久以前,令兄的确不擅箭法。可经过多年的刻苦钻研,他的箭法早可百步穿杨。而他总是猎不中野狼,是因为他觉得,平日战场上人人生死相搏已经够了,对这些动物,能放一马,便是积德了。”
“大人你认识我哥哥吗?为什么锦书这五年都没见过你?”项锦书扯着裴醉的袖口,遥遥指着城门的方向,“那你告诉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从城门上下来啊?”
裴醉深深地看着项锦书惊慌的小脸,眸色晦暗不清,无数情绪隐于其间,无处释放。
“范叔叔说,哥哥犯了错误,要守着城门。可是,我好想哥哥,想跟他说说话。”项锦书眼睫低低地垂了下去,眼泪滴了下来,“娘也不回来,哥哥也不回来,我...我好想他们。”
裴醉慢慢抬手,替她抹去了眼泪。
感受到面前这个人无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小姑娘再也没办法故作坚强,她小嘴一瘪,心里的悲伤全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她害怕又委屈地扑向裴醉的怀里,可裴醉却如同刚才给灰狼治伤一般,留出了半步的距离。
小姑娘的双臂悬在半空中,迟疑地喊他:“大人?”
“如果,他们一辈子也回不来呢?”
项锦书呆怔地抬眼望着裴醉,连抽泣都忘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好看的大哥哥要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裴醉缓缓地闭上了眼。
帐内无人再说话,只有项锦书害怕的急促喘息声。
灰狼似乎嗅到了小女孩的不安气息。
他高傲地挑开一只眼,用舌头卷了一颗坠落的眼泪。
项锦书的哽咽卡在喉咙里。
她用小手捂住圆鼓鼓的侧脸,灰狼那舌头上的倒刺割得她脸颊生疼,可一股奇妙的感觉自她心头涌起。她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与灰狼那一双湛蓝的眼眸四目相对,最后,破涕为笑。
她捧起小狼,用饱满的额头抵着小狼厚实的额顶毛皮,眷恋地左右蹭了蹭。
裴醉负手站在一旁,看着项锦书替灰狼铺床盖被子,忙前忙后的模样。
他慢慢向后退了半步,脚步放得很轻,不愿意打扰这一刻的静好温馨。
“大人...”项锦书怯生生的声音自裴醉身后响起,“锦书还没有谢谢大人帮小狼治伤。”
“...我没什么值得你谢的。”
“不,娘说了,做人要懂得是非明辨,大人帮了我,我就该谢谢你。”
裴醉背着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抬步要走,又被项锦书怯怯地喊住:“大,大人,你明日还会过来替小狼换药吗?”
裴醉微微侧过脸,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也被帐内火烛柔和了几分,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无情的拒绝。
“不会。”
项锦书一瞬间手足无措:“可是,我不会换药,我也照顾不好它,要是大人不来,我...”
“你可以。”
看起来冷淡又疏离的人,说出来的鼓励却格外地让人信服。
“好!锦书一定努力!”小姑娘脸涨得通红,眼中又闪起了光。
裴醉笑了笑,转身消失在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一片祥和与温暖中。
不远处,李昀站在雪色与月色中,安静地望着那大步走出营帐的人,握着袖中的手炉,慢慢地迎了上去。
“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我这般惺惺作态,连我都觉得自己恶心,何必再留下恶心他人?”
李昀抬手,轻轻叩了一下裴醉的额头,嗔道:“忘归。”
裴醉闷声一笑,眉间的阴郁之气微微散了些。
李昀轻声问他:“和解了?”
“没有。她不可能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所谓和解,所谓直面,所谓放下,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找一个理由,骗骗自己罢了。”
裴醉牵起李昀的手,回头望了一眼那营帐。
范则正高高举起项锦书,小女孩怀里抱着灰狼,清脆的笑声从帘帐缝隙飘了出来,落在这安静的帐外空旷之地。
“伤害已经铸成,无可挽回。我能做的,就是远离。”
李昀的目光却落在裴醉线条锐利的侧脸上。
“忘归。”
“嗯?”
“死生离别之苦,从来都不能被消解。”李昀把手轻轻覆在裴醉的心口,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我只能,以向死之心,找寻生之所望。”
裴醉将柔和的目色垂在李昀的白皙面孔上。
李元晦的眼睛永远都是那样澄澈清朗,即使比之满天飞雪,也毫不逊色。就算在尘世污浊的泥潭里打了无数次滚,再抬眼时,依旧是出水清莲,尘不染身。
裴醉轻轻地摸着那双明眸,指尖仿佛被雪灼了一下。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不如你万一。”
“兄长,自谦太过,可就惹人恨了。”
李昀一副原物归还的游刃有余,惹得裴醉笑弯了眼。
“惹人恨又如何,为兄最不怕那些庸俗人的臭鸡蛋烂白菜,甚至还能攒一攒炒盘菜。”
“光是厚颜这一条优点,兄长便已经举世无双了,不必谦虚。”
裴醉笑得弯了腰,扣着胸口艰难地咳嗽着。
“别逗我笑。咳咳...为兄现在虚弱得风吹便倒,莫非,你想以后都独守空房?”
“那...你还能走吗?”
“当然。”
远处的城门已经轮廓可见。
那破败的城墙隐匿于暗夜,随着狂风吹起城门两侧的柴火火焰,时不时地露出那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李昀看着裴醉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蹙了蹙眉,轻声说道:“忘归,你在发抖。”
裴醉没有回应,冰冷的目光坠落在城门中间,那高高吊起的尸体上。
冬日狂风将血肉吹成了冻干。
那四肢僵硬得像老树枯枝,在狂风中来回摆荡,像极了冬日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冻咸鱼。
他的五官已经完全凹陷下去,头顶比野草还要凌乱枯萎,大风吹了几日,吹掉了半数还多,只剩稀稀落落的毛发。
裴醉锐利的长眉轻轻放了下来。
他的眼尾染上微红,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具干尸。
昔年的玩伴战友,此时不仅阴阳相隔,还有死生也不得和解的仇与恨。
忽得,裴醉眼前一黑。
带着温度的一双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够了。”
李昀清冷的声音比冰雪还凛冽。
裴醉睫毛撩着李昀的掌心,像是掌心落了片轻飘飘的雪花。
那人的嘴唇拉了一道上扬的弧线出来,似乎在笑。
“为兄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我倒宁可你脆弱一点。”
李昀只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侧,任由雪花落下,将他们二人的身体拽进这场纯粹的银白中,固执地没有放下手。
裴醉慢慢落下唇角,极轻地说道。
“走近一点。我想,最后再跟他喝一次酒。”
李昀垂眸沉吟片刻,轻轻牵起裴醉的手。
“闭上眼,我引你去。”
月光洒在积雪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如同缓缓行走在碎银潭水中。
裴醉坐镇中军大帐惯了,其实很不喜欢这种迷失方向、失去掌控的感觉。可掌心传来的柔软和温度却又神奇般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焦灼。
他紧绷的手臂也渐渐地松弛了下来,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交付于他人。
耳畔一派安然寂静,唯可听风吟雪唱,还有李元晦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
“到了。”
裴醉缓缓张开了眼。
破旧的城墙根,上面疤痕遍布,两捧柴火盆被铁架子高高架了起来,映得那干尸忽明忽暗,更加缥缈可怖。
他绷着的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随即,他随意倚靠在一块废弃的长条木板上,抬起被裹得厚实暖和的手臂,有些费劲地扯下腰间的酒壶。
李昀的手上也套着毛皮手套,废了一番周折,又是拧又是拽,终于是帮他拔出了酒塞,已经累得微微气喘。
裴醉笑着接过那酒壶,朝着城门口遥遥一敬,然后在地上洒了一圈清酒。
“喝吧,酒鬼。”
话里有怀念,有遗憾,有自责,全化在这一声极熟稔的称呼里。
酒落地不消半刻已经结成了冰,碎光清皎地闪着,像是用星光编了一只草冠,戴在悠悠的风中,似要妄图拉住消散于天地间的魂魄。
“他比我小五六岁,但是这混账东西从来都没有一点尊重兄长的意思,这么多年,就没听到他喊过一次我的表字,总是裴醉裴醉的喊。被项叔按着打过无数次,就是死性不改。”
李昀将视线投向城墙上的干尸。
坚持与偏执之间,不过一念之差。
“咳...”裴醉只喝了一口,冷冰冰的酒如刀子一般顺入他的喉咙间,他扼着喉咙弯腰拼命咳嗽着,撑着膝盖急喘不止。
李昀用冻僵的鼻子勉强嗅出了烧刀子的呛鼻气味,他抿了抿唇,接着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酒壶,递给了裴醉。
“...里面是你以前喝的药酒。如果实在很想喝,就喝这个吧。”
裴醉接过李昀的酒壶,前前后后地打量着,飞眉微微挑了一下。
“咳,这酒壶确实是你的。”似是想到了自己装醉的那一夜,李昀脸色有些不自然,“...不喝的话,我收起来了。”
“喝喝喝。”
裴醉习惯了李昀的脸皮薄如纸,忍着笑,灌了两口。
可惜酒入愁肠,翻天覆地般造反。
裴醉右手卡着腰,身体一点点地弯了下去,最后终是没忍住咳出一口血。
“忘归!”
裴醉摆摆手,边咳边笑:“看,就是这么容易。哪里非要你来气我吐血?早点来面对现实,不就...咳咳...不就成了吗?”
李昀捏着帕子脸都白了,赶紧替他擦去唇边血迹,又心疼又忧心。
“别勉强自己。”
“说不上勉强,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没习惯。”裴醉抹去唇边血迹,很快又溢出一丝鲜红,怎么也擦不干净,“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也就算了,连心性也越发软弱,真是丢人。”
李昀猛地勾住裴醉的脖颈,拼死将他按在自己肩上,顺势扭转位置,迫使裴醉背对城门。
他左手扶着裴醉微微发颤的肩颈,右手撑着背后的枯树,用力到手臂筋肉扭曲。
“抱着我,别看他。”
肩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用手护住了李昀的头顶,拨开了枝杈上掉下来的一团绒雪团。
“元晦偶尔的强势,实在是令人心动。”
裴醉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风中打旋的雪花,他沉重的呼吸带着热气肆意地扑洒着,夹裹着李昀的耳垂,犹如冰火两重天。
李昀侧过脸,望着裴醉染着鲜血的薄唇。
他还在笑。
明明,心里已经难过到崩溃了,可他竟然还在笑。
仿佛知道李昀在想什么。
裴醉声音温柔而低沉:“习惯了。为兄这就不笑了。”
李昀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轻轻拍着裴醉的背。
“闭上眼,抱着我。”
裴醉用力环着李昀的肩,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几乎失去了五感。
耳畔只有狂暴风声,鼻尖已经冻得僵硬,眼前只有昏暗的雪色,口腔里有不断上涌的血腥味,心口的剧痛又让他一阵阵眩晕。
在这凛冽如刀子的困境中,唯有怀里那单薄的人,是这冰雪世界里唯一的柔软。
前十一年,他被护在父母兄姐的羽翼下,不知人间苦,红尘荒唐过;后来,裴家只剩他一个人,再也没有替他遮风挡雨的屋顶,他也渐渐地习惯了咬牙去扛。
所以,他绝不会去逃避面对死亡和拒绝承担责任。
因为多年的血泪经验告诉他,不管逃与不逃,那些绝望都血淋淋地站在那里;不管接不接受,那都是残酷现实里唯一的真实。
但他今夜,忽得有些不想往前走了。
去他娘的真实。
去他娘的坚强。
“元晦。”
“嗯。”
“我今夜不想喝药,只想喝酒,可以吗?”
“好,现在就喝吗?”
“现在就喝。”
“嗯。”李昀微微侧头,忽得出言问道,“忘归,你是真的喝不醉吗?”
裴醉手一顿,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的自嘲。
“谁知道,我是真的喝不醉,还是不敢去醉。”
李昀微微抬手,二十二便听话懂事地捧了满满三大壶温酒过来,同时难掩激动地说道:“主子,林帅托属下传话,先锋骑带着流火战鹰偷袭敌军粮草得手了!他们败局已定,再也无力回天了!”
“很好。”
裴醉眉间的褶皱终于舒展开。
他拿着一壶酒,以极洒脱的昂首姿势灌了下去。
灰衣白衬,霜雪落满肩,腰间刀一把,手中酒一壶。
经年恍惚而过,无数伤病痛苦压在他的肩上,可那人骨子里却还是昔年快意沙场的少年。
李昀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人一壶一壶地灌着,又一次一次地撑不住去吐。
他没有劝阻,没有主动递酒,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
白衣青衬,眸若灿星,衣袂随风起,身姿自挺拔。
即使寒冬凛冽,他依旧宛若春日湖边一棵安定温雅的垂柳,守护着无数的纯粹与温柔。
最后,裴醉终于摔了酒壶,转眼看向李昀。那醉意染红了眼眸,让原本深邃晦暗的眸子也打开了几分亮色。
“李元晦。”裴醉将手臂搭在李昀的肩上,酒气混着他灼热的呼吸洒在李昀的侧颈处。
他的声音比平日的慵懒要更带锋芒。
“我醉了。”
李昀右手抚着裴醉飞扬的眼眸,似乎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一点悲愁压抑之色,只有从前的肆意与不羁。
可是...
“忘归,你没醉。”
李昀垂了纤长的睫毛,笑着摇了摇头。
他摘下护手,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摸出一个面具。
借着火光,依稀可见,那上面是一只纯白的狐狸,与上次夙秋夜集的面具很像,可线条雕琢得更加精细。
他轻轻地绕到裴醉身侧,将那面具给他戴上。
“几日前刚到时,看到青大家在城里替人写家书,替不识字的百姓以画代字。她看起来瘦了不少,可却精神了许多,不再终日惶惶。我吃了一惊,可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像兄长这样心思细腻的人,若力所能及,定然会给身边的人安排最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