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自诩学过几天谶纬阴阳,开了天眼,盯着李昀的手掌,瞅来瞅去,最后,挠了挠头。
“公子想听实话不?”
“不想。”李昀浅笑。
“可老道收了钱,就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神棍叹了口气,“公子不是长寿之相,恐会早亡啊。”
“无妨。”李昀依旧笑意淡淡,“只是来先生这里求个吉利。”
“...那公子定能长命百岁。”神棍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圆了他一个梦。
“劳先生写下来。”李昀将那张生辰八字的纸推了过去,“我要烧给故人。”
“捎给故人?那公子死了以后,你的故人发现你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带人来砸了老道我的招牌怎么办?”
李昀又将那纸推得更近了些,语气神态极为认真。
“先生不必担心。我的故人,脾气很好。”
神棍潦草应付了过去,盯着李昀离开的背影,正掐指使劲地算着,却看见一高大身影挡在他面前,丝丝冷意自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渗了出来。
又是一个煞星。
神棍只觉得晦气,恨不得朝自己身上撒点盐,驱驱邪。
“走开走开,别挡着老道吸天地灵气,感阴阳流动。”
那人一脚踏在神棍面前的长条木凳上,木凳凄厉的断裂声听得神棍浑身发冷,心悸害怕。
老道得承认。
他有点怂了。
“那什么,这位公子...”
“五行六道七经纬,你懂多少?”
“我...”
“八卦九阳十二宫,出师了吗?”
“你...”
“不过是个草包,谁给你的胆子给别人批命短?”
“这...”
“不是开了天眼吗?怎么,看不出自己的血光之劫,就在今夜,就在此地,就在我手里?”
“公...公子饶命,我...”
“呵。没胆子又没脑子,还不滚?”
“......”
带着雪狼王面具的青年人每句话说得都很慢,话尾上挑,带着慵懒的笑意,可神棍就是被这笑里藏刀子的夺命五连问打得心惊胆战,至于落荒而逃,掩面嚎哭,连身旁的白幡都来不及收。
这是干什么?!
出来骗个钱还要考试吗?!
这世道还让不让草包活了?!
中心街旁临着一条很短很窄的中城河。
今夜,那河道里摆满了各色莲花灯,碧色莲台,粉色莲花瓣柔和地舒展,内嵌了一只低矮香烛,香烛前黏着一卷心愿纸。
李昀蹲在河边,十分珍重地将那卷算命的纸搁在莲台中央。
微风徐来,吹起涟漪,花台轻摇,小舟飘渺,烛光清幽,河中星映天上月,地水接天幕,可寄人间思念至天边。
李昀将折扇别于腰间,双手合十。
“忘归,我这一世,寿数百年,自今日始,还有许多年要走。往后余生,我会撷伴游历山川大江,会娶妻生子尽享天伦。天予我长生,我定不辜负。”
李昀顿了顿,狐狸面具下的一双清澈眉眼微微弯了弯。
“所以,别担心我,也别等我了,安心地走吧。”
裴醉站在他身旁四五步远的地方,隔着许多人的肩朝他遥遥相望。看着那单薄削瘦的身影近乎虔诚地祈祷,心尖忽得软着塌了一块。
李昀抬起了头,再不留恋地转身没入人潮,身后的小舟飘摇打着旋儿,摇晃几许,缓缓落在了裴醉的脚边。
裴醉双手捧起了那盏滴水的莲花灯,小心地取下了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用手指捏灭了边角的火苗。那纸条中间写着阳寿百年,最后是李昀亲手添上的四个字。
‘安好,勿念。’
裴醉慢慢地将那纸条收进了前襟,贴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轻轻笑着说了一句。
“李元晦,你真是...傻透了。”
一夜的热闹仿佛很难走到尽头。
李昀顺着人潮,慢慢走回了中心街。
舞龙舞狮的人潮已经散去,换上了花灯猜谜与射箭掷灯。
李昀有些好奇。
大庆崇文抑武,从来都是借酒飞花,或者干脆只猜灯谜,今年倒是难得,文武皆有。
“诸位看官,三钱入场,今夜两位赢家,琉璃镇纸与西域奇刀通通带走!!走过路过错过后悔一辈子!!!”
高台兵器架上那口宝刀凛然寒光,威风凛凛的模样,让李昀呼吸猛地一滞,脚步减缓。
裴醉正思索着要如何哄李元晦不生气,犹豫着自身后朝他的肩膀伸出了手,可李昀却忽得大步上前,从钱袋里中取出了几钱碎银子,投入当中的红纸封箱里。
裴醉怔了一怔。
元晦从来都是灯谜的看客,非得说从百姓手里赢灯谜算是另一种以权压人,今日怎么转了性子,主动参与进去了?
裴醉的视线遥遥落在远处那方清澈透亮光华四溢的琉璃镇纸上,即刻了然。
西域的小玩意儿,怪不得元晦喜欢。
裴醉扣紧了面具,跟在李昀身后几步远,也进了那人群熙攘的灯谜射箭区域。
中心街分列两边,左手侧的灯笼依树而搭,绵延了半条街;右手侧的箭靶依灯笼而建,共二十座。
李昀混在人群中,取了笔墨,望着那仿佛不见尽头的灯笼,随手安静地写下‘镔雪刀’三字。
身旁一持剑公子瞥见李昀一手端正的字迹,琢磨了一会儿,断然出手,阻了几个想要上前搭讪的姑娘,低咳了一声,在李昀耳边低语两句。
见李昀略诧异的眼神,公子立刻解释道。
“我的心上人一贯喜欢书墨,她若是男子,当蟾宫折桂。我今夜拿了那镇纸当作信物,明日就要上门提亲。”那公子耳根有些红,自觉说得有点多,赶紧说回正题,“既然你想要刀,不如跟我一道,你我一同杀出重围,我赠你刀,你予我镇纸。”
“真是无巧不成书。”李昀和缓了眼神,“既如此,我愿与公子一道。”
裴醉抱臂站在两人几步远,见他们彼此点头、默契对笑,眼帘微垂,遮起眸中莫名的不快,紧握着腰间的刀,自顾自地走到对面的靶子前,取了一支羽箭。
那箭顶没有箭头,木质端底,只抹着鲜红的朱砂。
射箭者不必击穿靶子,只需将朱砂打进靶心即可过关。
裴醉转了转僵硬的手腕,凝了口气,胸口仍是滞涩难当。
毕竟刚从假死中脱身,加上前些日子毒发迅猛,身体虚弱,此时上场还是有些勉强。
裴醉沉下气息,眼眸微眯,干净利索地搭弓射箭,流矢穿风,一箭中靶,朱砂一抹正中央,箭却无力地掉在了地上。
裴醉却摇了摇头。
准头勉强能看,力道差得太远。
可这‘没力道’的箭落在其他人眼里,已经足够惊艳了。
很快,就有一个带着草芯面具的姑娘朝他挪了过来。
“公子,可愿与我一起?”
“我会输的。”裴醉十分坦荡。
“公子太谦虚了。”姑娘被这低沉带笑的声音撩得脸颊微红,羞怯都藏在面具后。
“我没谦虚,姑娘若不想被我连累,还是另寻人选。”
“我不怕。”姑娘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姑娘,凡事不求赢,心态有问题。”
“这么说来,公子岂非有大问题?”
“对,我不是图赢。”裴醉望着远处李昀垂眼执笔的身影,眼眸藏了深深的笑意,“我是图他。”
“...”
姑娘被狠狠一噎,圆鼓鼓的脸颊嘟起。她垫着脚,顺着他的视线,硬是从层层人海里找到了他口中的‘他’。
瞎子都能看出来,肯定就是那个长得人模狐狸样的俊秀公子嘛。
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搞得神神秘秘的。
草芯姑娘一叉腰,豁出去了:“公子图他,我...我图你。”
裴醉随即颔首。
对于死心眼的人,他懒得多费口舌。
“让姑娘无功而返,我只能提前致歉了。”
草芯姑娘才不信雪狼公子这么好的身手会落败。
她磨磨蹭蹭地挪到狐狸公子身边,竟是把他当成了对手,憋着一股气,存心跟他一较高下。
东家站在梯子高处,鸣锣一震,如同在沸水里砸了一块千斤巨石,场面瞬间沸反盈天。
右侧长街箭破风起,左侧长街纸随风动。
李昀步履沉稳,并不与人争抢,起步便落于人后,只是他从灯笼里取下一枚谜题,几乎不必思索,径直写下了答案。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慢慢写着,渐渐便将身边的人远远甩开。
对面的中靶声此起彼伏,也有许多人第一箭便脱靶,无缘晋级。
裴醉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引弓射箭行云流水,脚步都不必停,一路从第一个靶子射过去,没遇到什么对手。
行至半途,他忽得放下了引弓弦的右手,轻轻按在心口处,低低地‘嘶’了一声。
这一停顿仿佛给身后努力猛追的执剑公子机会,几乎是歪歪斜斜地跑了上来,抢在裴醉前面射下了面前那个靶子。
他朝着裴醉挑衅一笑,继续朝着终点而行。
裴醉本也没存着赢的心思,只想陪着李元晦逛一回园子。见那人如此卖力,倒也不担心他不能替元晦拿到那方镇纸了。
裴醉重新搭弓,只刻意落后那公子哥一个靶子,不紧不慢地随手射箭,余光追着李昀认真解谜的背影,眸光显得格外温柔。
到了最后一只箭靶时,那公子忽得朝李昀的方向遥遥投了一眼,扬起手中的弓,朝他比了个胜利的攥拳。
李昀正写好最后一张灯谜,踮起脚将谜面放回了灯笼芯中。
秋风乍起,吹乱李昀半披半束的一头墨发,他抬手挽碎发过耳,转头,朝着执剑公子微微扬手鼓励一笑,肩上的披风略微滑下,露出了隐约可见的纤瘦身形,那轻灵的身形宛若云端仙鹤,又如浓重夜幕下的一抹清风明月。
眼前闹市人来人往,嘈杂乱声乱人心绪,可裴醉的呼吸只被那人的回眸莞尔尽数夺走。
他好像有些理解了,何为一日不见若三秋兮。
原来,纵有千盏灯火映万古长夜,李元晦却是这世间唯一能照亮他心底死寂的清皎温柔。
面前不怕死的公子胜券在握地朝他大力挥了挥手,似乎又惹得李昀抵唇笑了一下。
裴醉握着弓箭的手忽得紧了一紧,一股无可抑制的冷意自他掌心传遍周身。
他蓦地自背后箭匣抽出最后一支羽箭,又从地上捡了一支别人砸下来的废箭,手掌一拢,指尖微错,大力扣在掌心。
引箭,拉弓,箭出。
毫不留情。
一只羽箭带着势不可挡的冷冽气势擦着执剑公子的耳畔贯穿了他面前的箭靶,一只重重打飞了执剑公子的羽箭。
守在箭靶旁数钱的东家被‘咚’地一声箭入靶心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银子丢了。
他颤巍巍地去够那箭,废了老大的力气才将那箭拔下来。
没有箭头的箭竟也能射穿靶心?!
东家吓得汗如雨下,以为惹了什么不得了的杀手,回头再去找,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连那口宝刀也没拿。
草芯姑娘慢了李昀一步,可见到雪狼王公子竟然射偏了那羽箭,惊喜连连,朝着东家激动招手:“他出局了,他们输了,我们赢了!”
东家本来想说这是犯规的,可摸了摸脖子上的脑袋,还是决定黑着心偏袒一次。
公道哪有小命重要。
草芯姑娘从兵器架上取下那柄宝刀又抓起了镇纸,兴高采烈地挤进了人群里,找了半天,才从角落里的树下找到了抱胸倚树的裴醉。
那人似乎不太高兴,夜幕沉沉地压在他肩上,一股无形的冷漠气场在他身边围了一圈。
草芯姑娘才不管他为什么不高兴,犹自跑得气喘吁吁,双眸明亮有神采,面具下的脸颊已经红透了。
她举刀举得手臂发酸,却还是献宝似的递给了裴醉。
“公子武艺高强,宝刀赠英雄。”
裴醉闻言,收敛了眸间的淡漠,抱拳一礼,十分郑重。
“姑娘,我想要那方镇纸,不知可否割爱。”
草芯姑娘怔了一怔,蓦地看向远处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笔墨的狐狸公子。
“你想给他?”
“对。”
“...”
草芯姑娘的脸简直要鼓成西瓜。
“姑娘若有什么要求,在下可以尽量满足。”
“我你要隔着面具亲我一下。”草芯姑娘简直豁出去了,反正带着面具,也没人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裴醉哑然失笑,放下抱拳礼。
“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草芯姑娘委屈又不解。
裴醉微微俯身,在她耳边沉声低笑:“比起镇纸,我猜,他更想要我的贞洁。”
草芯姑娘捂着烧得火红的耳朵,满脸见了鬼的惊诧和嫌弃,赶紧把那镇纸丢进了他的怀里。
武艺再高有什么用。
脑子不好,没救了。
看那侠士利落的射箭姿势,竟然会让他误以为忘归还活着。
李昀蓦地松开了掌心几乎要被他攥断的毛笔,那毛笔蘸着墨汁滚落地面,滚到了一双黑布靴子面前。
“抱歉,没能射中。”那公子垂头丧气地捡起毛笔,重新塞到了李昀手里。
“...无妨。”
他一把掀了脸上的蓝白鱼纹面具,揉了揉带汗的脸蛋,为难地长叹一声:“今日没能拿下那方镇纸,实在是遗憾。”
“我亦是。”
“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李昀没有掀开面具,半张狐狸面具下的双唇微弯,淡淡一笑:“姓云。”
“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年轻公子朝他抱拳,“可否请云兄赏脸喝一壶?”
两人在四方木桌前对坐,酒壶酒杯清脆相碰,眼前的粥饭雾气在夜色里氤氲,鼻尖的酒香萦绕不散,一日的疲惫也渐渐融化在舌尖酒水的辛辣和清冽里。
推杯换盏间,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起来。
“在下赵自歇,自东北方来,此次前来承启,除提亲外,其实还想待来年春闱,考一个功名。”
“看赵兄身手,或可考取武科举。”
“唉,我倒是兵法策论烂熟于心,可大庆武科早就落没了,考出来能干什么,修河道吗?”
“赵兄不必泄气,当今圣上虽年幼,却广开言路,兼听而明,武举或有转机。”
“我看悬,连裴将军都死了,我等习武之人还有什么指望。”赵自歇不抱什么希望地叹了口气,“赵某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议论圣上,可看着云兄是坦荡之人,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他左右拧头看着行人,伏在李昀耳侧小声说道:“我的同乡说,裴将军是被圣上着意赐死的。裴将军对太后不敬,又以权压着圣上,这新仇旧恨...”
李昀垂下长睫,淡淡道:“流言罢了,不可轻信。赵兄若再换个读书人问,恐又是另一套说辞。”
赵自歇也认同。
他拍了拍腰间的剑鞘,有些怀念。
“家父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却一直说,男儿当为百姓死。这些年,裴将军就算被骂得再厉害,家父也没说过他一句坏话。他说,肯为家国戍守边疆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罢了,重重叹口气。
“这话虽有些偏执,可并非尽然谬误。赵某此生无缘得见裴家刀法和赤凤营兵法调度,实在是生平一大憾事。”
李昀看着酒杯中摇晃破碎的月色,忽得有些恍惚。
再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故事,竟都变成了怀念追悼。
他拢袖遮住酒杯,昂首又饮尽杯中酒,烈酒割伤了他的喉咙,连清澈的嗓音也变得沙哑。
“他守了大庆十二年,够了。”
赵自歇叹了口气,也举杯。
“云兄,请。”
“赵兄随意。”
李昀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放纵地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是那人第一次挂帅披甲打退了敌军进犯,捷报传遍承启时吧。
那年,满城飘红,鼓乐喧天,他却只敢躲在宫里,夜半无人时抱着那人翻烂了的兵书六韬喝了个酩酊大醉。
少年心事不敢对人言,如今,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秋风寒凉,李昀的身体却被酒暖得火热。
身旁的赵自歇十分热络地与他高声聊着,不时爆发出一阵朗笑。
李昀撑着手肘,小口啜着杯中酒,眼眸惺忪含醉,脖颈染上微红,在闹市中却显得闲适而安然。
对面的摊位上坐了一人,背影挺拔,面前搁着两只空酒坛,安静地听着两人的聊天。
“云兄,你怎么不说话了?”赵自歇拍了拍李昀单薄的肩。
“有些醉了。”
李昀慢慢搁下了空酒杯。
为了那嗜酒如命的人,他练了许多年。
从最温婉的杏花影到最骄矜的东风笑,从市井行伍的烧刀子到高府宅邸间的秋露白,他努力尝遍了这世间的好酒,可还是酒量欠佳,比不上那人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