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王安和第一次逾矩地,用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李昀的背。
如同寻常的父子师徒一般。
李昀知道这动作意味着什么。
老师终于放下了心中执着的君臣礼节,不再将那执念强加在自己的身上。
李昀手心用力攥着那温暖的手炉,安静地垂着眼睫。
只消片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李昀白皙的手背上。
王安和递给李昀一张帕子,又瞥见了他膝盖处隐约的割伤,他一贯温和的眼眸也微微冷了下来。
“殿下既然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以后更要学着保全自己。”
李昀用手掩住膝盖上的痕迹,摇了摇头。
“不过是做戏。”
“君威难测,譬如朝晴暮雨。人心不过是一场闹剧,永无定时。殿下,不要再将自己的信任如此轻易的付出。”
“我知道。”李昀抬眼温和问道,“老师还不愿入宫教授陛下治国方略吗?”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王安和拢袖,叹了一口气,“明日早朝后便开始。”
李昀舒了口气,眼角的绯红也一点点褪去。
“那就好。老师,我想先去见一见谈先生。”
王安和见劝不住他,也只好差人扶着李昀一路朝着西院阁楼而行。
直到夜幕降临,李昀也没从阁楼里出来。
王安和在书房里等了许久。
滴漏将尽,就在王安和以为今日他依旧要无功而返时,却看见李昀竟带着从不肯踏出院门的谈怀走进了他的书房。
“若可以,我想请老师即刻派人替谈先生准备行装。”李昀脸色疲惫,可眼中却多了几分神采。
“看来,这世间能说动先生的,只有梁王殿下了。”王安和并不意外,只是感慨,“下官汲营于权术,心思不坚,无论如何努力,都请不动先生出山。”
谈怀用枯瘦的手慢慢拂过那本‘河图志’,颤颤巍巍地展开了一页。
他指着那段批注小字,嶙峋苍老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一抖。
“当年,谈谋治水不利,水淹三城,因此获罪入狱。这十余年来,谈某闭关演算,就是找不出错漏。”
李昀摇了摇头。
“先生的算法没错。望台按照因势利导一法搭建双束河堤,分流导沙,已经将凶猛的水势暂时控制住了。”
谈怀眼里闪过一丝泪光,可瞬间被他压了下去,只长叹一口气。
“可那些死去的百姓...都是谈谋的罪孽。”
即使过了许多年,那些哭嚎与尸首遍地还是成为他一辈子赶不走的梦魇。
“只不过是党派纷争,殃及池鱼,连累先生锒铛入狱。”王安和看得很清楚,却也知道,这空泛的道理,饶不过谈怀心里的愧疚,抵不了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在谈怀眼前死去的沉重。
“这一次,再不会有历史重演。如今清林势力不复从前如日中天,而陛下也有意清理朝政。先生心怀民生,想必不愿再一次因为水灾而导致生灵涂炭。”李昀劝说得很真诚,清澈的嗓音已经十分嘶哑。
谈怀望着李昀瘦弱的肩背,苦笑了一下。
“老夫虚长殿下几十岁,心性还不如殿下一半坚强。”
李昀浅浅一笑。
“各人经历不同,何敢妄言坚强?若有一日我当真背负了三城百姓的性命,是否能再像谈先生一般重拾治水演算推导、十年如一日苦求解法,尚是未知之数。”
“...多谢殿下开导。”
“望台水利试点推行,全仰仗谈知府从中斡旋。谈家一脉相承的风骨,昀亦佩服。”李昀又将目光投向王安和,十指并齐,弯腰行了礼,“还要多谢老师,自工部派人前往望台支援。”
王安和上前,扶起李昀微凉的手心。
“谢了这么多人,殿下别忘记谢谢自己。”
李昀微怔了一下,清澈的眼眸里终于溢出了几分安心的笑容。
“好。”
王安和拍拍他的手背。
“殿下回去好好休息。之后的事,下官会安排的。”
“是。”
李昀陡然卸下了心上包袱,一时间,嗓子干渴,头也昏沉。
他勉强撑着走出了大学士府,无力地靠在了门口冰凉的石狮子上。
过了不久,谈怀已经穿戴整齐,被小厮扶着颤巍巍地坐上了马车,竟是披星赶月的赶路,一刻也等不及。
李昀望着那遥遥远去的马车,眼底染上了一丝动容。
十年牢狱浇不灭心中赤诚,纵千磨万击尚残存一丝勇气。
老骥伏枥或许志向早已不在千里,可总有一点期冀值得他以风烛之年勇赴远方。
那期冀,大概就是责任吧。
“公子!”
向文向武坐在车辕上,朝着李昀用力地挥了挥手。
李昀匀了一口气,提步朝着马车的方向走,耳边传来街上隐隐约约的锣鼓喧闹声,细细碎碎的欢愉飘在夜空里。
他忽得想起,今日是夙秋节。
谷稻秋霜,月明团降,陌上行人,撷枫缓归。
夙秋节本是庆金秋,贺丰收,期团圆的盛大节日。
前一阵子的承启乱象,闹得人心惶惶,这节日正好给了百姓一个重新振作的契机。
向文向武坐在马车上,看见李昀怔怔地望向远处那露了一角的红灯笼,两个书童彼此对视一眼。
“公子,你若想逛一逛,我和阿武便远远跟着,绝不打扰公子。”
向文的话里带上了期待。
其实他真的很希望公子能出去散散心。
这几日,公子没日没夜地看案卷处理公务,连觉都不睡了,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公子可能就要在九泉下与侯爷团聚了。
李昀自然也听出了向文话里的担忧。
他接过向文手里的竹节,喝了一小口水,润了润嗓子,又找回了几丝神思清明,竟开起了玩笑。
“我虽难过,但不会像从前那般寻死觅活,你们不必担心。毕竟,算起来,前后他足足死了三次,我也早已习惯了。”
他对着向文向武惊诧的表情,垂眼轻声笑了笑,温和说道:“你们不必跟着了,我只随意逛逛,然后...我今夜会去侯府吊唁。”
向文哪里放心自家公子这副模样去侯府,他本能地就要反对,却不知看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没握住手里的竹节,那空心竹子啷当落地,洒了一地的水。
“怎么了?”
李昀俯身拾起了竹节,递给了向文。
“没...没什么。”
向文以为自己见了鬼,可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的确见了鬼。
他脸色发白地扯着向武的手臂,小声地默念佛经。
向武不知道一贯足智多谋的向文被什么吓坏了,赶紧呼噜着他的毛,转头信誓旦旦地朝着李昀拍胸脯:“公子尽管逛,府里有我和阿文守着。”
“好,我换身衣服,便自己过去了。”
李昀解下拴在车辕上的缰绳,随意牵了一匹马,翻身骑上,朝着灯火夜市慢慢地打马而行。
向武一直在呼噜着揉向文的后背,跟揉猫似的。
“阿文啊,不怕不怕,你看到什么了?”
向文缩成一小团,指着那老槐树下的一盏红灯笼。
“什么都没有啊?”向武眯着眼睛,努力地瞪着那空空落落的老槐树。
“我看见...我看见...”向文哆嗦着嘴唇,手拽着向武粗壮的手臂,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侯爷。”
刚刚还顶天立地浑不怕的向武反身一个泥鳅钻土,有些魁梧的身型整个缩进了向文的怀里,哆嗦得比向文还厉害。
“老槐树下...木生鬼气...是真的...”
向文带着哭腔,跟向武抱在一起,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在了一起。
有鬼啊!!
好可怕!!!
老槐树后,二十二鼻歪嘴斜地望着鼻青脸肿的二十四,发出了灵魂疑问。
“主子为什么一醒来就打我?”
“因为你抱着梁王主子大腿哭了。”
“哦,那我确实欠打。”二十二揉着嘴角的青紫,边出溜气儿边小声嘀咕,“那主子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骗了梁王主子,说主子死了。”
“那不是主子说的吗?”二十二十分不服,梗着脖子,硬学着那奄奄一息的语气,甚至还伸出了颤抖的手指,夸张地咳嗽,“不准...告诉...”
天降一板砖,硬生生砸在二十二的后脑勺上。
“几个月不收拾就上房揭瓦,小崽子们规矩都忘到脑后了?”一低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随着板砖的呼呼风声,砸得二十二热泪盈眶。
“啊啊啊啊啊,天初首领!!!!”二十二一个鹞子翻身,扑倒在天初面前,跪得板板正正,“首领伤势还没好全,怎么出来了?主子身边有我们,你就放心吧!!”
“有你们,我才不放心。”
天初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二十二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二十四,主子当时怎么说的?”天初拍着板砖,问他。
“禀首领,主子说,不许让梁王主子看到他吃假死药和解药时候的痛苦模样。”
“是吗?”天初捏了捏板砖,“主子说你记错了,你就是记错了。”
“是,我记错了。”二十四慎重点头,“主子昏迷之前说,就算他痛苦到捶床,最后不得不被人打晕捆起来,也应该立刻请梁王主子过府...”
“...然后亲亲抱抱腻腻歪歪,安抚主子一颗受伤的心灵。”二十二肿着后脑勺,笑嘻嘻地接了上去。
天初安静地笑了一下,然后眉毛一竖,手里的板砖‘啪’地一下,直接把笑眯眯的二十二送进了梦乡。
“主子不跟你们计较,不代表我不收拾你们。”天初捂着渗血的肩膀警告地看了一眼二十四,“我们三个走这几个月,你们把主子照顾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属下该死。”
“知道就好。”天初丢了手中的板砖,双手互拍灰尘,“这里有我,你们回去照顾周先生吧。他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揪着骆大夫的衣服满地滚着打。幸好没打出个好歹,要不然小主子的性命...也难保。”
“属下知道了。”
天初无可奈何地扶着二十四的肩:“对了,去请个医馆坐堂大夫给方军医重新接骨头,他疯起来实在...太有血性。”
“是。”二十四认同地点点头,“多亏了方军医用头顶翻了周先生手里的药碗。”
“别说了。”
天初根本不愿回想起那晚鸡飞狗跳的惊心一幕。
要是他回来得再晚一点,恐怕,就再也没脸下去见凤主子了。
二十四抱拳要走,却被天初喊了回来。
“把这只死狗拖走。”
天初指了指地上笑着昏迷的二十二,嫌弃又无奈。
老三怎么选的人。
有点大病。
夜市灯火高挑,街旁商铺小摊喧闹,几乎是两步一人,三步一摊。
承启男女大防严苛,考虑到大家闺秀上街带着幕篱确有不便,于是在夙秋节上,无论男女,都戴着面具。
面具花纹百变,从上古饕餮蟠螭,到田埂间的猫狗兔鼠,应有尽有。
在朦胧的橘色灯河下,百姓挽手结伴同行,嬉笑怒骂间,宛如精怪夜行。
李昀将马系在灯市入口前的大树上,入乡随俗,随手从入口的摊位上买了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
“公子真有眼光!这是内子最满意的画作。”
小贩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银锭,嘴跟抹了蜜似的甜。
李昀微微颔首,双手戴上了面具,一双清隽明通的眼眸自面具后弯了弯。
小贩有些看呆了。
那狐狸面具上的笔触本就细腻灵巧,在这位仙人似的公子身上,竟更好看了些,仿佛鸡犬升天一样带上了几分仙气儿。
小贩面对着这绝美的画面,只觉得这场景已经超出了他的学识范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赞美,只能喃喃道,自己婆娘的手艺果然全大庆第一人。
“对了,公子,先别走,我还没找给你钱。”小贩光顾着流口水,忘了自己根本找不开这大额银锭,手忙脚乱地掏钱袋。
“不必了,这面具值这个价格。”李昀看着呆怔的小贩,朝着他轻声解释道,“这图纹笔触成熟细腻,雅致不落俗,倒是有几分青大家刻墨的神韵。”
“什么...大家?”小贩憨厚地挠了挠头,朗声笑道,“就是我婆娘随手一画。”
李昀目光扫过桌旁女子刻意弓背缩首的背影,只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提步离开,衣袂被风吹起,真有几分仙气飘飘。
一个戴面纱的女子从桌子下面直起腰背,猛地赏了小贩一巴掌。
“什么婆娘,粗鲁。”
“别打别打,我错了错了,我是外子,你是内子。”
女子松了口气,扯着那小贩的耳朵,咬牙叮嘱道:“说过了,不要跟人套近乎,一旦你惹上的是大官怎么办!你这颗脑袋够砍几次的?!”
“哪有那么多大官。”小贩揉着红肿的耳朵,嘀嘀咕咕,又看一人缓缓到了自己的摊位上,眼神一亮,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热情地打了招呼,“这位公子,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若惊鸿,鸿...一看就是天降紫微星,人间活菩萨!”
“风度翩翩么。”
那人低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
女子拧了一把小贩的侧腰,刚要开口帮着招呼,忽得有些狐疑地看向那人。
发尾高挑,头顶一根木发簪斜飞九霄,又戴了江湖人的木色竹笠,将边缘压得很低,只能看见那利落有棱角的下颌线和一双浅淡的薄唇。
他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玄色劲服,身形高大却削瘦,宽腰带紧紧系着腰身,腰间一把短刀斜斜地挎着,双臂抱胸,似乎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一堆面具看。
“刚刚那位公子,买的哪个?”
“...没了。”女子慎重地回答,“民女一样只做一只。”
那人微微抬了脸,一只微眯的凤眸自竹笠下露了出来,那眼神里的锐光刺得女子一阵冷汗落下,反手将小贩护在了身后。
“怕什么。”裴醉轻笑,“中元节早过了。”
“稚儿怕鬼,民女怕人。”女子慎重说道。
“怎么,怕我不留你们二人活口?”
“怕。”女子一双水色双眸微颤。
“行了,今日我没空杀人。你们收摊以后,去城外十里驿站,会有人送你们去河安。”裴醉向下按了按斗笠,指着角落里那只青面獠牙的面具,“拿那个给我。”
小贩不是很能理解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嘀嘀咕咕道:“娘子又在跟野男人套近乎了。”
青萤吓得一把捂住小贩的嘴,按着他的头,朝着裴醉认罪:“他脑子不好,请...公子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我真没空。”裴醉余光追着李昀的背影,掌心摊了一锭银子,“赶紧拿来。”
小贩眼睛又蓝了,朝裴醉手里塞了一只雪狼面具,讨好地说道:“青面獠牙都是恶鬼,公子这么丰神俊朗,这只雪狼王最配公子了。娘子,你说是不是?”
青萤紧张得汗水涔涔。
这可不是人间的雪狼王。
这是自地狱爬回来的修罗。
不过,她还是双手将那雪狼王面具递了过去,谨慎说道:“...是。”
裴醉自暗处随手掀了竹笠,戴上了面具,前额两绺垂发随风微摆,那双幽深的眸子扫过二人。
“青梅竹马?”
“对!”小贩自豪地拍拍胸脯,“娘子从小就喜欢我!”
裴醉沉声低笑。
“怪不得。昔年东宫座上宾,一夜间销声匿迹,是为了他?还是参与了什么辛密?”
青萤背后渗出了丝丝冷汗。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既如此,别再让梁王看到你,徒增他伤怀。”
身后传来两人嘀嘀咕咕的低语,裴醉没兴趣再管,只远远地跟在李昀身后三步。
李昀对珍奇文玩不感兴趣,对糖画泥人也兴致缺缺,可一路走过,他却看得很认真。
那些人间烟火,是生命的光影斑斓,温暖而生动,其实并不比书册上的阳春白雪低俗。
以前,他对这些视若无睹,可从今天起,他很想好好地活着。
很用力,很拼命地活着。
替忘归多看看这个人世间。
舞龙舞狮的队伍在中心街踩点喧闹,李昀寻了个偏僻的角落站着,在右手边的枫树下,看见一个打盹的神棍。
他身旁立了一支白幡,上面写着‘铁口直断,不灵也要钱’。
李昀安静地望着他片刻,忽得起身,将一锭银子搁在他面前,又弯了指节,轻轻地敲了敲他面前的木桌。
“啊...啊,来客人了。”长胡子神棍赶紧擦擦嘴边的口水,换上一副半仙的神神叨叨,“这位公子想算什么?”
“阳寿。”李昀声音温和。
“写下生辰八字,再打开手掌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