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哽咽噎在嗓子眼里,这熟悉的语气,他仿佛以为是主子在这里镇着。
“你回去吧,忘归...不在了,府里肯定会乱。我不方便主事,周先生身份也不适合,子昭子奉夹在清林与陛下之间,亦不合适,项副将也不在...”
李昀狠狠地压下话尾的颤抖,缓缓地闭上了眼。
堂堂镇守北疆的宁远侯,大庆曾经的摄政王,亲眷皆战死,朋友不可期,连个光明正大送他一程的人没有。
这锥心的认知,甚至比裴醉不在了的事实还要让李昀绝望。
他攥拳扣了扣心口,里面传来空洞的回响。
空落落的。
仿佛那颗心丢了。
李昀慢慢松开拳头,背靠着书架,努力站直,用尽了全力。
“...你先回府确认忘归的状况。若确认,你便去请杨御史,替他主持丧事。”
“梁王主子...”
“别让我说第二遍。”李昀把削瘦的背对着二十二,声音冷淡又坚持,不容违抗。
二十二双膝重重磕在地面上。
“...属下,遵命。”
屋内重归安静。
李昀沉默地站了许久。
窗外一支寒梅斜斜插入窗扉,幽然绽放,花瓣微颤于北风中。
明明还没到冬天,梅花便开了吗?
李昀抬手,折了一支梅花,捧着那带着寒香的梅枝重回一层楼,坐回了书案前,抬了手腕,蘸了墨,忽得想起什么似的,朝着葛司书问道:“可否替我寻一枚净瓶来?”
葛司书抱着一摞书册,抬眼看见李昀桌角放着的一支梅花,了然笑道:“是,殿下稍等。”
过了一会儿,葛栾抱着一手肘高的月白出釉瓶出现,双手递给了李昀,好心地解释道:“侯爷去年自天一阁栽了几株梅花,说梅花凌寒独放,恰似文人风骨。来日若有新人入阁理事,定会喜欢。这瓶子是侯爷亲手选的,却又没说给谁,只是闲时会用玉雕笔在上面刻流云纹。不过,下官记得,每次侯爷看奏折生气的时候,都会负手站在架子旁三步远处,看一看这瓶子,似乎就不那么想砍人了。”
葛司书想起自己的小命被这瓶子挽救了无数次,就满脸珍重而眼含爱意地投向了那云纹流畅的月白净瓶。
李昀插梅花的手一顿,长睫低垂,敛起了铺天盖地的痛意,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是吗。”
葛栾没从李昀脸上看见喜色,亦无愠怒,只是平静,如无风无云的天空。
李昀蘸了墨,安静地批阅着奏章。
梅花的幽香混着墨香,盈满一室,极温柔地拂过李昀干涩的眼睛。
他不停地批阅公文,从日头高悬枯坐至月上枝头。
他终于等来了二十四。
暗卫沉默着,站在李昀的面前,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
“确认了?”
“是。”
“...知道了。”
“去见主子一面吗?”
“不了。”
李昀搁下笔,将最后一本奏折也批阅完毕,虚弱地笑了一下。
“麻烦你,送我回梁王府。”
说完,李昀无力地垂下了手,长睫低垂,双眼紧闭。
没有打翻墨块,没有折皱书册,没有失声哭嚎,没有呼天抢地。
只是安静地倒在椅背上昏迷,宛若沉睡。
连杨文睿都是懵着的。
直到他亲眼见到脸色灰败的裴醉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太医院院判亲口断言他已经过世,杨文睿仿佛才真的意识到,那狂傲不羁离经叛道的青年,竟真的重伤不治至于撒手人寰。
他也不知道为何侯爷会将身后事托付给自己,可既然受了这委托,他便会用心送他一程。
杨文睿第二日便寻了宫里最好的长生官,本想替他整理遗容,可屋里一个脸上贴满膏药的跛脚老头子却疯了一般地拦阻长生官靠近裴醉的身前,吓得长生官手里的宝珠滚落地面。
“侯爷遗愿,不许人碰他。”
杨文睿看着裴醉还算立整的容颜,又看到那本该放进嘴里的宝珠沾满了灰尘,也只好无奈点头。
“入棺吧。”
他派了两个殓葬官去抬遗体,那老头子又冲上前,以身拦阻,失声吼道:“侯爷遗愿,只能由老夫背他入棺。”
杨文睿暴脾气起了一半,又落了下来。
死者为大。
“既如此,便请老先生背他入棺。”
周明达慢慢地走上前,抖着手揪着身侧的衣服,努力将视线落在了床上那人的身上。
裴醉躺得笔挺,身体绷得很直,无论何时,都像一柄永不弯折的利刃。
周明达差点泪水决堤,他使劲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将臭小子背在了肩上。
背上的那副身体十分冷硬,像一坨寒窟里的冰块。
明明知道他已经没有感觉了,可周老夫子还是非常小心,生怕自己一副老骨头硌痛了他。
“臭小子,你让为师背你入棺,亲手送你走,这像话吗?”
周明达鼻子眼睛都发酸,气呼呼又委屈地骂了他一句,眼角偷偷地落了几滴眼泪,浸湿了膏药纸,糊成了一团。
棺木放在正殿,灵堂已经架好了。
“停柩三月,可侯爷终究是要重归故土下葬的。便在承启停一月,然后启程归河安。”杨文睿揽着胡子,叹了口气,“裴家虽然已经没人了,还是希望裴氏旁支能帮忙照看侯爷的灵柩。”
“裴氏哪有旁支?”周明达语气很冲,“裴老侯爷的兄弟要么战死要么被赐死,裴氏血脉到了臭小...侯爷这一代,算是彻底断了。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赤凤营的将士。”
杨文睿默然。
不管这青年如何玩弄权术,可裴家世代忠烈的清名确是抹不掉的。
“盖棺吧。”杨文睿叹口气,“今日,杨某斗胆,替侯爷做个盖棺定论。”
周明达又冲了上去。
杨文睿握着棺盖的手顿了一下,暴脾气还是没压住。
“老先生,侯爷又有什么遗愿?!”
“侯爷遗愿,不盖棺,不定论。这世间,无人可替他断功过是非。”
杨文睿额角青筋跳了跳。
生前弄权作威,死后也这么麻烦,杨文睿心底的那丝悲恸和堵心被裴醉胡闹的遗愿搞得烟消云散。
“好!”
杨文睿生气归生气,可还是努力平静了下来。
死者为大,入土第一。
杨文睿正和身边的文书一起商量着丧仪流程,门口忽得来了不速之客。
崔元白一身缟素,身后带了百十家仆,从门口哭到灵堂前,那浩浩荡荡的架势,仿佛要用眼泪把宁远侯府给淹了。
杨文睿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笔,迎了上去。
“崔五公子。”
“杨大人。”崔元白强忍悲痛,眼圈通红,脸色苍白,竟比这屋里的所有人都要更悲伤。
杨文睿没听说他们二人有如此深厚的交情,只能叹一句,君子交心如水淡,遇事方觉情深。
“没听说过侯爷外面养了个私生子啊,这位公子,是来认亲的?”周明达惊天一句。
杨文睿险些一个趔趄。
“老先生!慎言!”
周明达故作不懂:“这位公子哭得这么伤心,真不是侯爷的儿子?”
“惊闻噩耗,崔某...崔某实在是...内心震荡,不知该如何是好。”崔元白哽咽着,身体摇摇欲坠,苍白的脸色让人心疼,而不与周明达计较的大度更是让杨文睿大加赞叹。
“五公子入内吊唁吧。”杨文睿一顿,看向角落里缩着的老先生,试探问道,“侯爷还有没有遗愿了?”
杨御史都快被折磨出精神问题来了。
“应该没了。”周明达不耐烦地挥挥手,靠着木棺,懒得搭理人面兽心的崔五毒蛤蟆。
崔元白哭倒在棺木上,指尖却暗自夹了一枚棱针,试探地插进裴醉的侧颈。
棺木里的人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真死了?
崔元白双眼通红,唇角却诡异地弯了起来。
他又掏出三支针,一不做二不休,正要朝着裴醉的额角插过去,可灵堂的白烛忽得倒了,火舌燎了灵堂的布帘,上面的木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周明达借着风声顺势抬脚一踹崔元白的屁股,将那毒蛤蟆趁乱踹了个屁股朝天。
然后猛地推上了木棺盖子,心有余悸地抚着前襟。
混小子,知道你烦他,师父这就把他赶走。
杨文睿忙着救火,却也看见了周明达这趁乱一踹,他眼睛都直了,一把拽过周明达的手臂,只觉得这踹人的动作和身姿很像一个已经死了的旧日故友。
“无通?”
周明达赶紧把脸遮住,压低嗓音,不耐烦道:“什么通不通的?”
杨御史认错了人,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斥责道:“先生如何能在灵堂前对五公子不敬?侯爷便是如此归束府属的?还有,侯爷遗愿,不是不许盖棺吗?”
周明达瞪了崔元白一眼,缩在角落里,冷淡道:“哦,侯爷遗愿,丑人前来吊唁,须立刻盖棺,否则,恐惊了他九泉下安宁。”
杨文睿呛了一下。
“什...什么?”
“杨大人不知道吧,这是侯爷刚刚立下的遗愿。”周明达指了指焦黑的灵堂,呵呵一笑。
杨文睿背后一凉,阴风嗖嗖地刮过堂前,凄恻地哭嚎,越听越像是那么回事儿。
杨御史讪讪地退到一边,清了清喉咙,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脸看破世事的无语。
被踹的崔元白倒是没生气。
他优雅地掀了衣袍,最后看了一眼那棺木,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俯首叩头。
叩首时,他声如蚊呐地含笑低语:“裴四,你该知道的。你若不对崔家出手,我本不必置你于死地。你说呢?”
身后的小厮见崔元白肩膀发颤,倒地不起,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赶紧将他搀了起来。
崔元白脸色虚弱而惨白,神色凄然。
“侯爷,一路走好。”
周明达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能真的将崔家小子如何,只能冷哼一声,直到他出门也没给他一个正眼。
第二个来的是王安和。
他孤身前来,只带了一壶好酒。
他甚至没有入灵堂,只是隔着一座小院,与负手立于门口的周明达遥遥望了一眼。
真死了?
他以目光相问。
周明达烦躁地挠了挠下巴。
怎么每个人都来问这个问题。
自己给自己办丧事难道好玩吗?
这群混球。
王安和目光抛向天上陨落的破军,仍是心存疑惑。
他没有周明达的通天之能,只看了个模糊的轮廓,今日前来,只是求证。
一朝得了证实,他只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酒,静立片刻,转身走了。
周明达靠着木门,目光虚无地凝视着夜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压了这么多年,破军死劫,终究还是应了。
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人。
文人来得少,武将来得多些。
那些武将哭得真诚而悲痛,哭大庆又陨落一位守关名将,哭大庆武将恐再无出头之日。
为裴总兵哭,也为自己前途而哭。
杨文睿看得心酸,却也无可奈何。
他呆到宵禁前几刻,嘱咐了下人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一路乘轿撵回府时,看见李昀骑马缓缓过,自大学士府方向一路向着梁王府而行。
杨文睿停了轿撵,掀起窗帘。
“梁王殿下。”
李昀抬手勒了缰绳,似乎比平日迟缓了些,顿了片刻,才哑声答道:“杨御史。”
“殿下这是去...侯府吊唁?”
李昀长睫颤了一下,夜幕深深,外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不了,最近琐事缠身,恐无暇前去。待过段时间,昀自会前去送兄长一程。”
“是,多事之秋,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本王先行一步,杨御史自便。”
李昀微微颔首,双腿一夹,那马儿便快步跑了起来。
枣红色的马儿在夜幕灯火中狂奔,仿佛凝成了一团凛冽割人的飓风。
李昀刻意选了人丁稀落的小巷,任由策风肆意狂奔,马儿仿佛将在承启这些年步步紧绷的压抑一瞬间都释放了出来。
一人一马一路奔向梁王府,在府门口,李昀狠狠地勒了缰绳,身体一晃,险些掉下马来。
向武急匆匆地赶来,在李昀跌下马前稳稳地搀住了他。
“公子,你小心些。”
“...我没事。”
李昀踩着马镫下马时,脚踝一疼,顺势伏在枣红色马儿的脖子上,压下了痛呼。
“公子,阿武扶你进去。”
李昀却摇了摇头,趴在马儿身上,没有动。
“公子,疼得很厉害吗?!要不要请大夫来...”
“向武。”李昀呼吸不稳,声音发颤,“...给我半盏茶,很快就好。”
“公子...”
向武忽得明白了什么,眼圈狠狠一红,退了半步远,不再打扰公子的思念。
李昀抱着策风的脖颈,仿佛贪恋裴醉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
“我该去看看他的。”李昀在策风的耳边喃喃,“...可我不敢。”
策风撩了撩前蹄,打了个响鼻,又用侧脸蹭了蹭李昀削瘦的肩,仿佛在安慰他。
“我真没用。”李昀轻声低笑,“...我真没用。”
策风疯狂地撂了蹄子,两只前掌反复地踏着地面,不知想表达些什么,但是看上去焦躁不安,十分不快。
“...忘归一直说你通人性,我也这么觉得。”李昀用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顺了策风的鬃毛,珍重地牵起策风的缰绳,“既然你今夜选择来找我,我便会替他好好照顾你。”
朱红府门慢慢落锁。
街头的梆子清脆回荡。
守在梁王府门口的暗色人影慢慢没于黑夜。
这一夜,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人死讯引发的一场暗流,自承启街巷缓缓流动。
传言,崔家又要出一门皇后。
一纸消息自内宫传遍整个承启,仿佛点燃了惊天爆竹,将暗潮涌动的承启又炸得震天响。
当日,李临宣梁王李昀入宫议事。
半个时辰后,议事殿中传来瓷器碎裂和斥责骂声,李临推门而出,留李昀跪在一片瓷器碎片里。
“让他滚!”
李临小脸气得青白,扭头责骂间,竟有几分先帝的威严。
钱忠一贯知道李临被娇惯的小脾气。
连摄政王都曾被罚跪半日,何况是这个身份敏感又倍受首辅青睐的梁王。
李昀双手攥紧膝盖,指节发白,膝盖上的瓷器划痕不深,却割破了朱红官服,有些狼狈。
钱忠抬眼打量着李昀青白的脸色,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好声好气地劝道:“梁王殿下,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说话略重了些,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李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臂不留痕迹地抽了回来,轻声道:“多谢钱大人。”
他一路缓缓而行,身边路过的宫人与太监朝他屈膝行礼,可转身便指着他膝盖上的碎瓷划痕嘀嘀咕咕。
宫人一贯是捧高踩低惯了,如今眼见他高楼起又塌,从前的尊重也变作八卦和好奇。
李昀并不是很在乎,只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出了御道,驱车朝着大学士府而行。
王安和又迎来了锲而不舍的李昀,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微微一叹,迎了上去。
“殿下。”
“老师,我今日带了淮阳的河道舆图,还有近三年的淮源地方志。希望能帮上谈先生。”
“...好。”
王安和接过李昀手里牛皮纸包着的线书册,微微摇了摇头。
“不能再拖下去了。”李昀声音略略干哑,“我这几日认真读过先生撰写的‘河图志’,引水冲沙一法当可一试。不过,若再拖下去,汛期一过,就算谈先生有万般巧思,却也无法修缮河道,清除淤沙。”
王安和没想到李昀真的将谈怀所著的十二本水利手札都看了一遍,他脸色微微动容。
“不知,谈先生可愿...”李昀话说了一半,眉心微微一蹙,右手撑着额角,有些站不稳。
“殿下!”王安和大惊,撑着李昀酸软的身体,将他扶到了一旁的红木圈椅上。
李昀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略有些耳鸣。
他虚弱地揉了揉额角,努力凝神,接着说道:“...若先生愿意见一见我,或许便能改变主意。”
王安和亲手替李昀斟了一盏茶,看他疲惫地小口啜着,古井无波的心绪竟涌上了一丝莫名的酸楚。
“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李昀端着茶杯的手僵了一下。
他许久没从自己老师口中听到这样家常的问询。
他睫毛颤了颤,喉咙间竟然有些酸涩。
“...长夜难眠,不如秉烛读书。”
王安和凝视着李昀苍白的侧脸,亲自去取了一盏手炉,塞进了李昀冰凉的手心里。
“别太操劳,身体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