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不明白,他抬眼看着宣承野清秀的双眼,鼓起了万分的勇气,小声问她:“宣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见宣承野不答,他急急忙忙地解释着:“我,我的医术很高的,我连忘归都治好了,你,你相信我...”
“并非不相信公子医术。”宣承野抿了下嘴唇,那不着粉黛的脸上却闪过炫目的坚毅笑容,“只是我并不觉得这喉结难看。反而,因为它,我才能得以从军瞒过多人耳目。”
“可,可你现在不从军了,以后,以后总不能顶着这种东西...”
“这便不劳公子费心了。”宣承野不欲再谈,牵了木小二的手,两人一高一矮地向着方宁行了个礼。
木小二抬眼看了看宣承野绷得略紧的侧脸,从行礼中猛地起身,抬脚蹬蹬地跑上前,拽着方宁的手臂,结结巴巴地说:“鸭世子说,医术高的...不是你...是...疯...”
宣承野拦腰抱过木小二,冷淡中压着一丝歉疚,朝他略略颔首,抱着还想说话的木小二快步走出了东侧院。
周明达被炸得耳鸣,老夫子掏着耳朵走了出来,却只看见了一个骇人的大坑,还有呆呆坐在树下缩成一团小小的方宁。
“小阿宁,怎么了?被炸傻了?”周明达拖着脚快步走了过去,心疼地摸着方宁苍白的小脸儿,“阿宁啊,快醒醒,你要是再疯,就没人给老夫端洗脚水了。”
方宁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拽着周明达的袖子,声音很轻,犹豫而彷徨:“周先生。”
“嗯,嗯,老夫在呢,怎么了?”
方宁双手捧着老夫子的长袖子,捧到脸边,用力地揩了鼻涕。
周明达脸瞬间黑成了炭。
他揪着方宁的衣领,把他丢到了长廊边:“一边儿玩去。”
老夫子甩了门,面对着满书房铺天盖地的未读奏章和密函,无可奈何地长长一叹,认命地坐回了书案后。
周明达眼下青黑一片,呵欠连天,左手挠着下巴,右手在折子上写写画画,手边放了一坛酒,酒香都快把整个书房淹了。
“混账...臭小子...”周明达又打了个呵欠,“要是老夫早知道你每日揽这么多活,绝不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治国策。”
周明达困得泪眼模糊,脑袋上插着的笔杆子随着他点头而甩了满地墨点。
李昀刚踏进书房,便被这浓厚的酒气呛得小声咳嗽。
周老夫子努力撑开了眼皮,踉跄起身,赶紧开了窗,呵欠大口地朝李昀见了礼:“梁王殿下。”
李昀擦了擦被呛出来的眼角水光,回了礼,右手捏着短短一根竹节,用指节挑破了蜡封,捏出了一张薄弱蝉翼的宣纸,摊平在桌上,与周明达一同俯身研读着。
片刻后,皆是叹了一口气。
“广渠州实在太小,在淮源府与徽陵府之间左右逢源,其实手里没什么权势。看来,即使是富庶的江南一代,也是个人扫尽门前雪,哪管他人饥荒遍地。”
“堂堂广渠州牧竟被灾民逼得堂前自尽...”李昀抿了抿唇,“为何陈情信一直递不上来?”
“不必问,问就是十三道御史沦陷了。”周明达扶额头疼。
“可派人把那名通判带来了?”李昀问在门口守着的府卫。
“还没有。”府卫恭敬禀报,“通判还未敲上登闻鼓,便昏倒了。世子派人送去了医馆,大夫说是长途跋涉身体虚弱,又心神激荡难以自持,加上酒气入体,直接醉倒了。”
周明达与李昀相视一笑,之前的凝重被通判冒冒失失的醉酒打了个粉碎。
“不急,寻个厢房,让他暂且歇息片刻。待...”李昀朝着寝殿的方向遥遥一望,“...待傍晚时分,再将人带来。”
“是。”
周明达等侍卫出门,抽出了发冠前灰白头发里插着的毛笔,双手交叠,略显凝重地问:“裴小子最近身体如何?他在我面前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但我总是不放心。”
李昀垂了眼帘,攥着折扇的右手微微用上了力气,指节泛白。
“不好。”
周明达身体一僵,脊背的老骨头仿佛都打不过弯来,就那么直直地挺了片刻,然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近来总是头晕,今日上朝,连跪也跪不稳,甚至...甚至在殿前昏倒。”李昀呼吸颤了颤,“虽然他告诉我是做戏,可我知道并非如此。”
“...臭小子。”
“尽管我每晚都替他燃安神香,可次日早上,我见他总是十分疲倦,想来是夜半痛得无法安睡。”
“...没告诉小阿宁?”
“嗯,他不想,我尊重他的决定。”
周明达又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造孽啊。”
方宁在外廊缩成了一小团,背靠着书房侧面墙壁,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捂着嘴巴,脸憋得通红,差得背过气。
他小口小口抽气,抱着摇摇晃晃的药匣子,疯了一般地奔向裴醉的寝殿,连鞋子甩掉了也恍然不觉。
他一路狂奔,可真的站在门口,却又胆怯而茫然。
这时,仿佛有什么从他的脑袋里一点点抽离,他捂着头,想压住那丝丝缕缕散逸的神思,他蓦地想起了木小二和宣姑娘离开时的表情,他用力地咬着下唇,不想又没出息地发疯。
二十二守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编着同心结,俨然一副绣工的心灵手巧模样,见方宁踟蹰不前,他龇牙笑笑,塞了一个同心结在他湖蓝色的直裰腰带里面。
“方公子,你是去见主子,又不是去见心上人,这么犹豫做什么?”
方宁嘴角撇得更厉害了,连眉毛也耷拉了下来。
他抬手,轻轻推开了殿门,蹑手蹑脚地入了寝殿。
床上的人睡得不安稳,前额覆了一层薄汗,眉心锁着,薄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线,喉咙间压着痛喘时,脖颈用力绷紧而向内拧转,勾出几道锐利的直线。
方宁看见这熟悉的忍痛动作,心头的无力与愧疚排山倒海地将他压倒,以至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失魂落魄地,用发颤的二指搭上了裴醉削瘦的手腕。
指腹下脉搏艰涩凌乱,一时如山崩水决堤,一时低缓如河水将枯,是‘蓬莱’发作时的脉象。
原来,没了旧毒的压制,‘蓬莱’开始肆无忌惮地破坏忘归本就脆弱的经脉内脏。
是他错了。
方宁身体里的力气尽数被抽干,无力地跌在床侧。
还是他...害了忘归。
裴醉从噩梦中辗转醒来,从骨头缝里渗出密密麻麻的痛意,浑身累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右手攥拳搭在前额,抹了一把汗,疲惫地撑开眼帘,望着斜挂的夕阳,努力攒了一口气,双手握着床沿起身,眼前一阵晕眩,险些又摔在了地上。
二十二耳朵削得很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眼疾手快地将裴醉撑住,焦急地喊道:“主子?!”
“慌什么,死不了。”裴醉撑着额角,借了一把力,坐在了桌前,自己倒了杯温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捡要紧的禀报。”
二十二两三句就概括了书房下午的议事,他无数次感激天地玄三位首领从小就带着他们读书认字,否则,就凭他的脑子,哪能把那么复杂的人物关系都背下来啊。
“知道了。”裴醉抬眼,“府里没别的事发生?”
“...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二十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在主子这里,除了梁王主子和政务,其他都是废话。
什么满城流言蜚语,院里飞弹炸坑,还有方大夫日常嚎啕大哭,应该都不算要紧的吧。
书房内,文林王府府卫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奏章,伏着身子,双手捧到了三人的面前。
那黄皮奏章染了血和沙,一路随着通判从广渠辗转无数驿站,终于到了巍峨庄严的承启城中。
裴醉接过那奏章,眸光沉重,缓缓展开那泛黄的宣纸,上面草草写着几行字,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形。
那无数被洪水吞噬的性命,那无数被冲毁的房屋和田地,那鲜血与冤屈,那不甘和委屈,短短几个字,写不尽其中的滔天愤恨与痛苦。
“广渠和淮阳一样,途径黄河水势最凶猛的一段,遇上汛期,水灾本就难控。”周明达从裴醉手里接过那奏章,微微叹了口气。
“广渠堤坝效仿淮阳堤坝,本是植柳防淤,汛期水退,沙沉根底。”李昀冷声道,“可后来,崔知府为了崔太后的喘疾,生生将临近徽陵方圆百里的柳树都砍了。堤坝不稳,决口难抑,淹了无数城池,他也并不关心。”
裴醉摩挲着左手大拇指的扳指,淡淡笑了。
“真是爱女情深。那么我将崔太后送出宫外,怎么崔家也不跟我拼命?看来,表面爱女情深的崔知府还不及心狠手辣的盖无常。”
李昀看向他。
裴醉撑着额角,低声道:“把那个醉酒的通判带过来。”
那衣衫褴褛,有些局促的广渠通判,站在这小小一间内阁中,面对着大庆曾经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现在一人之下的梁王,左手死死攥着手中的黑布兜子,右手拢了一礼,颤抖着声音,小声道:“下官广渠通判徐陵,见过梁王殿下和宁远侯。”
“外官无召不得入承启。”裴醉笑意转冷,“徐通判,你可知罪?”
徐陵噗通一声跪下,身体簌簌,颤抖着点点头:“是。下官知罪。”
“徐通判既存了死意,那么,便让本王听听你是如何说的吧。”李昀话语温和,可威严却深重。
徐陵深深吸了一口气,抖着手,将黑布兜子打开,那包着人头的麻布已经全是黑色的血迹。
他一点点剥开,如同剥着水葱的表皮。
那腐烂的腥臊味道一点点蔓延一室,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感官。
三人脸色微变,看着那包裹里不成人形的头颅,眸光沉重。
“禀大人...我家大人没有吞吃赈灾款,修不好堤坝,是因为赈灾款根本就没有到达广渠,中途就被徽陵和淮源截住了!大人,大人很努力地开仓赈灾,也到处借粮,可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写了无数奏章,可不知为什么,都石沉大海。他向御史台写了信,可巡按御史表面和善,可转头就不认人了...”
说道这里,徐陵抹了一把泪,哭得跟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殿下、侯爷,我们真的穷得快要当裤子了,大人,大人甚至把刚出生孩子的长命锁拿出去融了,想要换点银子...隔壁的州府大鱼大肉,我们怎么就只能吃糠咽菜呢?都说江南富庶,我们怎么连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呢?!”
“下官已经将所有都写进了奏章中,还请两位殿下还我家大人、还广渠一个公道!”
徐陵双手捧着那颗已经看不出五官的头颅,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我家大人说,他乃天朝小官,大国小民,可仍知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他苦苦撑了多年,最后,终于只剩下这一条命。现在,下官,带我家大人来见诸位大人了。”徐陵哭得眼泪横流,心里钻疼,每说一句话,便要抽泣半天。
“徐通判,起来吧。”李昀无声叹息。
官大一级,便是难以翻越的天堑,处处被掣肘,想要越级状告,难于登天。
裴醉沉默片刻,抬了抬手指,隐于暗处的二十四便悄然走了出来。
“主子。”
“洛桓怎么说?”
二十四恭敬地递给裴醉一张飞雁密纹宣纸,低声道:“洛指挥使说,这一年间,天威卫已经在江南一代逐渐渗透进去,通过与府衙驻军接触,得到了许多消息,证实,御史台确实有被买通的嫌疑。”
裴醉递给李昀,低声道:“拿这个作引线,炸了御史十三道;再用宋之远杜卓一案,炸了三司。”
李昀视线极快地掠过纸上的凌乱墨痕,抿了抿唇,眼帘一展,将视线落在那无声流泪的徐陵脸上。
他慢慢起身,上前,将那颗头颅仔细地包裹好,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那腐肉,他微微低头,甚至能看到那皮肉中隐藏着的幼虫卵。
他脸色不变,只珍重地将黑布兜交换于他手中:“本王会请长生官替郑知州清理遗容,让他安息。徐通判,你可愿,带着你大人的冤屈,与本王在金殿上与百官对峙?”
徐陵被噎了一下,抽泣哽在嗓子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脸色涨得通红。
他手卡着脖子,努力地憋出两个字:“百官?”
裴醉撑着额角,唇边笑意慵懒:“怕了?”
“不怕!”徐陵抱着那颗头颅,抹了一把纵横泪,一身豪气胆色壮,“我只怕,声音不够大,说得不够好,说不出我家大人的心里话,让大人在九泉下还要骂我不学无术!”
裴醉颔首,扬了扬手:“带他下去休息吧,再给他准备一方上好的冰棺,让郑知州...安息。”
看着徐陵抱着那颗人头的蹒跚脚步,几人陷入了无言沉默。
“咳咳...”
裴醉压着咳嗽,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周明达斟了一盏茶,左手一转,递到了裴醉眼前。
“师父,这黄河水患,真的毫无办法吗?”裴醉接过茶盏,暖着手心里藏着的冷汗。
“难。”周明达吐了一个字。
李昀垂眼在奏章中,禀笔不语。
汛期雨量比往年要大上许多。
河流湍急。
洪水决堤。
李昀持笔沉吟,忽得抬眸,轻言道:“兄长,你可记得刑部大牢中的,谈侍郎?”
裴醉怔了怔:“谈怀?”
李昀淡笑:“正是,曾答应谈知府的事,此时也该兑现了。”
成帝十四年,黄河淤积。
谈侍郎前往淮阳实地考察,因势利导,提出‘引水冲沙’一说。意在引淮水冲黄河底积淤的泥沙,疏通河道。
此举效果显著,堤坝积淤被清,能容下的水量变多,因此汛期即使雨水量大,也不易决堤。
但,淮水弱于黄河之水,淮水枯水期长,因此力度本就不够,又遇上当时几年大旱,丰水期水量依旧寥寥,因此堤坝前的泥沙更是反复堆积。
成帝十五年,夏季暴雨。
黄河于淮阳堤坝决口,水淹淮阳一城。
房屋田地均被毁,宁卢死伤百姓逾近半数。
谈侍郎却坚持认为此举没错,立下保证,三年内,必将黄河治理好。他在淮阳治水三年,每日顶着唾骂,几乎将家财散尽,最后无奈上折,说非要等到雨量倍时,淤泥才通。
朝堂争议纷纷,认为谈怀此言乃是推脱,目的是为了要更多银财,中饱私囊。谈侍郎等了许久,只得一笔塞牙缝的银钱,直到最后,也没等来户部拖欠的工程银饷。
当地河工哗变,险些聚众起义。
盖家立刻弹劾谈怀治水管辖不利,引导舆论,迫使谈侍郎被诬陷下狱。
工部左侍郎空缺,自此,也被江南清林硬生生地插了一脚。
李昀垂眸,思索片刻,说道:“忘归,若真如谈侍郎所说,此时的暴雨正好是疏通漕运的好时机。”
裴醉点点头,转眼看向周明达,却见他自听到‘谈怀’二字起,便有些出神。
“师父?”裴醉蹙眉。
“啊。”周明达回神,看着裴醉眼底的担忧,心里暖了暖,朝他随意扬扬手,“想找谈怀,得去大学士府走一趟。你别去了,为师去吧,王闲之他不敢随意动我。”
李昀疑惑抬眼,眉心微蹙:“为何...要去寻老师?”
“当时谈怀被司礼监害得差点死在里面,是王闲之那个老...”周明达话说了一半,看着李昀温文的面孔,又吞了回去,“是你老师将他带了出来。只是,后来便没听说过他再插手治水的事了。”
裴醉眉峰微挑。
“原来,王首辅竟还有如此心善的一面?”
周明达鄙夷地摆了摆手:“不可能。”
裴醉认同点头,李昀无可奈何地扶额垂眸低笑。
“老师他...”
“好了。”裴醉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他扬唇微笑,“不说你老师的坏话了,要不然,元晦该生气了。”
李昀摇摇头:“人非圣贤,老师也总会行将岔路。”
他的视线落在裴醉的心口,呼吸顿了顿,又轻声道:“而有些错事,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李昀缓缓起身,朝着周明达行了一礼:“先生不必去,此事我来解决,定能说服谈侍郎再重启治水一事。”
说完要走,可右手却被裴醉轻轻牵住。
自掌心传来的力度很温柔,让李昀冷硬的脚步顿了一顿。
“等等。”
裴醉慵懒温和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李昀微怔,垂眼只看见裴醉取了一张湿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着指尖和指缝,那额前的碎发细微地晃动着,将那双微挑凤眸里的温柔遮得若隐若现。
“那么爱干净,碰了尸块,连手都不洗?”裴醉撑着桌子起身,用指节微微叩了一下李昀的前额,“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