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缓了一口气,语气更加尖锐而冷厉。
“他近来几日便会发一次疯。若是不痴迷于医道,他怎能发疯?若是不存善念,他为何日夜钻研,拼着发疯也要救我性命?若先生如今还打算装作不知道,那我便也无话可说。毕竟,徒弟五马分尸,徒孙最后疯死,倒也成了方家一门传奇。”
骆百草被裴醉身上凛然的压迫性逼得身体向后仰倒,干瘦手掌努力攥紧了手杖,才不至于被那慑人的气势震倒。
“小侯爷...你...”
裴醉干脆打断了他的话。
“医道?囿于世俗成见的冷血之人,不配在一个秉性纯良的杏林面前谈医道。我看先生从太医院里退下来正好,否则,终有一日,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裴醉话语寒凉,唇角却带着冷漠的笑意,一字一顿,如阴曹幽语冷然回荡在骆百草耳边。
他胡子颤巍巍地抖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可面对着裴醉沉怒的剑眉冷目,却说不出话来。
李昀沉默地扶着骆百草坐稳,然后无声地走到了裴醉的身后,将手搭在那微微发颤的肩上。
忘归习惯了把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埋在心底,很少这样失态。
今日,是真的动了怒气。
床上的方宁痛得意识模糊,可裴醉的话却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
方宁又委屈又感动,拼尽全力地想要抓住裴醉的手,可废了半天力气,只细微地动了动睫毛。
裴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深吸了口气,伏在方宁的耳边,一字一字,压抑而坚决地告诉他。
“谁伤了你,我杀了他。”
受宠若惊的方大夫感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努力地想要回应,可就是睁不开眼,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忘归,报仇什么都不重要!!!
你千万别靠近老爷爷啊!!!
他身上有药!!!
骆百草把枯瘦的手搭在方宁的手腕上,仔细地诊了诊脉,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筋我已经接上了,虽然不能像从前那般灵活,但勤加练习,并非没有完全恢复的可能。至于断的骨头,需要时间休养,也会好起来的。”
周明达差点没哭出来。
他抱着方宁惨白惨白的小脸儿亲了一口,心疼地骂他:“阿宁啊,你在府里犯蠢也就罢了,出了府怎么还不学着机灵一点呢!没有老夫,也没有臭小子,谁能护着你这个小疯子啊!”
方宁心里已经嚎啕大哭了。
周先生我好疼呜呜呜呜呜呜呜!!!
先生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连你去茅房也要跟你一起!!!
骆百草充满自我纠结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裴醉的身上。
他腰间放草药的鹿皮药囊已经换成了细网密织的香囊,里面的香料一点点地散逸了出来。
他有无数次想要将这香囊丢进雨里。
可,他错了半辈子,若此时放弃,这些年,便尽然变成了一场笑话。
虽然,他早就可笑得可悲了。
裴醉脸色一点点难看了起来。
他身体本是坐得笔直,可一点点向床头的立柱靠了过去,又不动声色地双手抱臂于身前。
“唔...”
他忽得压抑地低喘了一声。
心口的隐痛陡然变作山崩海啸,身体里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剜着心口的血肉,痛得他喉头一瞬间便哽了一口血,唇上的血色尽褪。
幸好屋内光线昏暗,众人的视线又全被方宁身上的伤吸引,没人注意到裴醉忽得惨白的脸色。
裴醉慢慢闭上眼,拼命地压下了撕裂般的痛楚。
片刻后,低哑着嗓音朝着周明达说。
“师父,我还有事要处理。”
“知道了知道了,去忙吧,这里有老夫。”
被周老夫子轰走,裴醉便撑着灯架起身,转身冷淡地朝着门外走,一副闲人勿近的气场在他周身猛地撑开。
他快步走到月下回廊的阴影里,扶着廊柱,身体猛地一折,向着花园中的草木喷出了一口血。
二十四快步走过来,给裴醉递了一块帕子。
“在本侯面前用刀伤人,呵。”裴醉擦去唇角的血迹,哑着声音冷笑,“去给我查,南方的‘贵客’是不是又来承启找死了。”
“是。”
裴醉抱着双臂,靠着廊柱,脸色苍白地蹙紧了眉梢。
近日,毒发得越来越频繁了。
李昀的脚步声细碎地在他身后响起。
裴醉立刻甩了手里的帕子,藏在草木的阴影里。
“忘归。”
听见李昀的呼唤,裴醉弯了唇角,转身时,眼前却猛地一阵眩晕,按着廊柱的手泛着青白,差点撑不住身体而向前栽倒。
李昀倒吸了一口冷气,奔向了那月色下身形单薄的人,张开双臂扶住了他微晃而险些倒下的身体,焦声问道:“又头晕难受了?心口疼得厉害吗?”
裴醉脸色发白,气息不稳,将自己手臂横跨在李昀单薄的肩上,头低低垂着,碎发遮眼,挡住了那一瞬间的失神和脆弱。
他匀了匀呼吸,勉强笑着说道:“...为兄看起来很虚弱吗?竟然要我家元晦一步不落地跟着。”
李昀不答,扶着他的腰,将他带入回廊旁的一个歇脚亭,替他擦了擦脖颈渗出的冷汗。
“怎么突然疼成这样?”
裴醉握着李昀的手,用他冰凉的手背冰着额头,抵抗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拧着眉,哑声道:“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今日,你可有用膳?”
裴醉捂着胸口咳嗽,视线微飘。
“没胃口?”
“...嗯。”
“这几日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会不头晕?”
裴醉用微凉的指尖掐了掐李昀的脸蛋。
“果然还是看到我身上的伤了,是吗?”
“你我朝夕相对,又如何能瞒得住我?”
裴醉神思清明了些,心口的痛楚也渐渐散去,只是还没什么力气,慵懒地撑着额角,垂眼轻笑:“...真令人头疼。”
李昀蹲在他身侧,微微仰头,双眼映着亭角飞檐处挂的两盏暖黄纸灯笼。
“我给你煮一碗药膳粥好不好?”
“君子远庖厨,不用为我破例。”
“谷麦稻米,一粥一饭,皆为天下本。再说,心上不沾烟火,纵居庖厨而处桃源,君子养浩然正气,不以外物...”
“好了,我这是请了一个教习先生回家?”裴醉牵着他的手,无可奈何地笑道,“怕了你了,走吧。”
夜半静悄悄,后厨啷当响。
住在一旁的厨娘以为进了贼人,惊慌失措地喊着守卫前去后厨的烧火台前抓贼。
当一群衣冠不整的府卫拎着长兵短刀杀进后厨时,只看到了自家侯爷懒洋洋地斜倚在门口,双臂抱胸,忍笑忍得双肩发颤。
“都回去睡吧。”裴醉手一扬,话里还有未消散的笑意。
摸不着头脑的府卫听话地四散而去。
过了许多年,他们也不知道这夜后厨究竟发生了什么惨事,以至于第二日的铜锅焦黑,碗碟尽碎。
李昀不知所措地看着冒起浓烟的瓦罐,拧了眉。
柴火并非极旺,怎么会焦?
水与米的量也恰如方公子方子上所写,为何会糊锅?
李昀十分不解,却永不言败,重新用清水淋了锅子,准备重头再试一次。
“行了,你都试了多少次了。”裴醉从身后抱住李昀,将头搭在他肩上,憋笑憋到内伤,“给为兄留个锅子,师父还要吃饭呢。”
李昀耳根一红,清了清喉咙,坦诚道歉:“抱歉,我以为煮粥与煎药十分类似,却没想到烹饪一途如此艰难。以后,我会多向方公子学习。”
“跟他学做什么?跟我学。”裴醉不悦轻哼,牙齿尖磨了磨李昀的耳垂。
耳垂上传来微湿微凉微软的嘴唇触感,接着便是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耳廓传遍全身,李昀手一抖,最后一个瓦罐不慎从他掌中落下,却没有预想中的粉碎声,取而代之的,是急速的下坠风声和一声闷哼。
他垂头,看见裴醉蹲在地上,怀里抱着那瓦罐,正无奈地抬了一双笑眼。
李昀羞惭地面红耳赤,扶额捂眼不想面对自己这笨拙的狼狈。
“行了,换我来。”裴醉抬了抬下巴,踌躇满志。
李昀噗嗤一声笑,羞惭尽消。
“劳烦兄长了。”
这次,换李昀手握折扇,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借着几盏昏黄的烛火,安静地看着裴醉的侧脸。
裴醉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此时正握着药杵,白术与药杵瓷壁发出轻微而连续不断的干燥研磨声。那人低垂着眼帘,高挺的鼻梁被烛影映得半面阴阳,唇角微微抿着,神情专注。
李昀很安静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着那人挺得笔直的腰背,然后,唇边一点点地溢出一丝温和的笑。
裴忘归看上去很复杂,但其实很好懂。
一旦有人把他慵懒闲散的面具掀开,那双干净又坚毅的眼睛便会不加遮掩地露出来。
他的孤绝执着下藏着单纯悲悯,看上去不羁淡漠离经叛道,可其实,只不过是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傻瓜罢了。
李昀心里一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
磨药那人眉峰微动,用沾了药粉的手挡在了李昀的身前:“别急,你先歇着。”
李昀反拉住他的大手,摇摇头:“你不用事必躬亲,就算不掌勺,我可以做的事情仍有很多。”
“当然,为兄深有体会。”裴醉飞眉微挑,意有所指的话又成功让李昀红了耳根。
“...你还想不想喝粥了?”
“若说不想,你会打我吗?”
李昀气得发笑,一把夺过药杵,抱到了角落里,坐在小矮几上,认真地研磨着药材。
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
雨水坠落屋檐,后厨灶台水汽顶得瓦罐盖子闷声作响,裴醉坐在李昀的旁边,抬手给灶台里折了一支瘦柴扔了进去。
木柴闪着火星,在两人耳边噼啪作响。
“记得那年,我教你骑马,遇上了大雨。在山洞里,火折子都湿了,又没带燧石,只能钻木取火。从那以后,为兄每次进山野猎,都要随身带燧石,以防万一。”
李昀看着裴醉在指缝中翻飞的灰黑色燧石,不由得回想起裴醉当年的不拘小节,耳根又是狠狠一红。
“嗯?你脸红什么?”
“...言行无状,实乃...非礼。”李昀话语艰涩。
“非什么礼?当时你淋了雨,发了高热,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没办法出去给你采药,只好脱了你的衣服,抱了你一夜。”
裴醉说到此处,声音停了一停,忽得用臂弯将李昀锁在灶台逼仄角落。
灼热的气息将李昀浑身罩了进去,那侵略的压迫感夺走了他所有的心跳,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
“要是你当时说一句胡话,哪怕只说一句,你喜欢我,你我也不至于蹉跎这么多年。”
李昀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当时,我不够勇敢;而你,是一块木头。我恐怕劈不开你的心,自己便先断了。”
裴醉稍稍错开身体,垂眼轻笑,又反手拨弄着薪柴。
“或许吧。”
时光长河将棱角分明的顽石磨成了圆润的鹅卵石,凶猛波涛将浅浅的沟壑冲刷成深不见底的裂渊。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唯有时间可铸。
可人心最脆弱也最坚强,在滚滚长河中逆流而上,最后,面目全非,却又历久弥坚。
而那些错过,也被时间铸成了久别重逢前的序章。
两人互相依偎的背影被火光镶了一层暖金边框,仿佛墨香入画,心底久藏。
他们就着雨声柴火声低低地交谈,只漫无目的地聊着,从柴房的一只蟑螂聊到屋顶的瓦片,从兰泞岭东战事聊到喂马的饲料品种,话题之多,种类之杂,世间少见。往往是裴醉随口起了个头,李昀便认真地接了上去,纵向延伸,直到裴醉无话可说,又重新起了个天马行空的话头,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一股焦糊味道窜到裴醉的鼻尖。
“不好。”
他猛地站起,掀了瓦罐盖子,亡羊补牢地倒出了瓦罐中心勉强能看的粥。
两人对着得来不易的那一大碗药膳粥,四目相对,彼此无语。
“最后一个瓦罐也烧糊了,先生他...”
“...咳,小事,为兄明日再派人去买。”
两人抬眼相视,不知谁先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仿佛开了闸门,细碎的笑声被压在放肆的纵声长笑下,被长风遥遥相送千里。平日自持稳重的天家权臣,跟两个不知人间苦的孩子一般,互相搀扶着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涟涟。
“这样不对。”裴醉笑累了,按着额角,“灾民还没有米粮果腹,你我却在这里浪费粮食。”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李昀攥了攥拳,眼中的坚毅与决心都要溢了出来。
“不能不喝?”裴醉看着那药膳粥,跟看毒药似的,眉心微拧。
“给我个理由。”
“...算了,喂我吧。”
裴醉就着李昀的手,将那粘稠的药粥吞了一口,喉结一滑,便咽了下去。只是刚吞下去,他便用手掩着唇,转过了头,十分难受地单手撑着灶台,身体微微弓了一下。
“怎么了?”李昀没想到裴醉的反应这么大,有些忧虑地握着他的肩,将他转了过来,“哪里不舒服吗?”
“咳,元晦,你知道,为兄五岁拎刀杀过马贼,九岁射箭百步穿杨,十一岁乱军丛中斩过敌将头颅。”裴醉望着手里那碗人模狗样的药膳粥,嫌恶地皱了皱眉,扯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自夸。
“嗯,我知道。”李昀压着担忧,握着他的手,“怎么说起这个?”
“咳,我只是想说。”裴醉脸色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除了诗词歌赋和煮饭,为兄其他都很行。”
李昀被他的话惹得一呆,又难得在裴醉脸上看见吃瘪的不甘心,担忧顷刻飞出了九霄,没忍住扭过头‘噗嗤’一笑。
“是,兄长很行,特别行。”
裴醉又狠狠地咬下一口粥,右手掐着李昀的小脸,语气佯作冷冽:“不许笑。”
李昀努力地压着笑眼,表情却有些绷不住,嘴唇抿得发颤,笑意还是从那染上绯红的双颊上绽了出来。
裴醉无奈的笑容里藏了一丝温柔。
他转身慢悠悠地走到了后厨水缸旁边,倚着冰凉的陶缸边缘,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
那人削瘦的肩背被月色映得苍白,可眉心的笑意却很浓,显然是心情颇好。
李昀坐在他身边,左手轻轻抬起来,放在他的腹部,慢慢地打着圈揉了揉。
“先生说你肠胃不好。”
裴醉搁下手里的粥碗,左手覆在李昀的手背上:“师父就爱小题大做,我好得很。”
他的手掌被粥碗烫得很暖,李昀干脆将他的手放在那冰凉的位置,然后转而将手叠在了他的手掌上面,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替他揉了揉。
“肠胃都绞成这样了,还嘴硬什么?”李昀轻轻地带着他的手,轻柔地替他按摩着,“你不想吃饭,不就是因为每次吃完都会不舒服吗?”
“你怎么又知道了,嗯?”裴醉无奈的笑。
“自然是方公子说的。”李昀责怪地嗔了他一眼,“我就没见过像兄长这样因噎废食的。哪家大将军像你这么挑嘴,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
“你家的。”裴醉垂眸轻笑,“怎么,忽然反悔,不想要我了?”
“让我想想...”
李昀故作认真地思索。
在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中,裴醉一点点压低了眸光。
他右手猛地揽过李昀的细腰,那腰间的玉坠险些被这大力一拽而飞了出去。
李昀低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被压进了那个灼热的胸膛里。
“李元晦,我不是没给过你反悔的机会。”裴醉带着薄茧的滚烫指尖擦过李昀的唇瓣,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
李昀掌心压着那人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灼得他手心发麻,他呼吸慌乱,低低应了一声。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应,裴醉并不满意。
他反身将李昀压在了水缸与墙壁围成的转角里,右手还不忘护着他的腰,怕他硌到那冷硬的边缘。
这强硬中又保留着令人心动的温柔,让李昀呼吸微微一滞,猛地心跳如鼓擂。
“你觉得,我现在会允许你离开我?”裴醉拉高李昀的左手,将他的手背扣在冰凉的墙壁上,高大的身型背对着火光,投下的阴影将李昀的视线尽数挡住。那人动作十分霸道,可近在咫尺的滚烫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李昀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右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问他。
“若我真的反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