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碎影浸在酒杯中,更添几分疏朗。
“酒一杯,敬天地山川。”李昀声音温润如水,淡然而坚定,“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酒二杯,敬故人亲友。”裴醉也举起手中酒樽,朝倾盖夜幕遥遥一敬,“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酒三杯,以此为聘。共赴人间灯火阑珊,同醉红尘风雪千秋。”两人酒樽微微一碰,细碎啷当响。
“与君同醉。”
周明达正眯着眼观星,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可,他忽得起身,不敢置信地攥着桌角。
他使劲凝神看着,眼瞳处灼烧的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不可能。
周明达踩上了桌子,扒着星盘的边角,望着破军与廉贞旁各出现的一颗星,眼圈通红。
左辅右弼,九星共北斗,一夜现世,大庆的气数变了,竟然变了!
周明达眼角通红,跛着脚跑出了屋子,遥遥望着脊背相抵的两个孩子,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臭小子们,有好事怎么不喊我!”
裴醉扬唇一笑,懒懒挥袖:“师父,上来喝酒!”
朝堂今日炸了锅。
宁远侯裴醉不仅违背祖制,用四人软轿将自己一路从御道抬到了奉天殿,还将原来常伴龙椅旁的太师椅搬到了奉天金殿三级台阶左下首,在上面一坐,自然悠然。
朱红官服胸口的白泽补子在他身上张牙舞爪地招摇过朝,玉冠压肩,锋利眉眼飞扬一如往昔,朝臣都没想到,那人卸下摄政王的权柄,反而更加从心所欲而逾矩,简直毫无礼数,离经叛道。
钱忠尖声细嗓地宣了上朝,朝臣呼啦啦如海潮跪了一地,裴醉只是眉峰微微挑了一下,声音懒洋洋地响彻金殿上空三尺。
“本侯有伤在身,不方便跪,还望陛下恕罪。”
还没等李临说话,杨文睿已经忍不住站出来,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诫,见毫无效果,那人甚至掏了掏耳朵,杨御史气得脸都青了。
“杨御史,歇歇吧。”裴醉抵唇低咳,一副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本侯身体不适,实在是没力气再与杨御史吵架了。”
“下官倒觉得,侯爷精神好得很。”杨文睿重重一哼。
“是吗?看来,本侯病得不到位,杨御史稍等。”
裴醉十分为难地用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捂上了心口,咳嗽得如同老树枯枝在寒风里打着颤。
“裴卿。”李临略带威严的声音自龙椅上传来,“身体可还撑得住?”
“多谢陛下,臣勉强...咳咳...勉强还有一口气。”裴醉咳得断断续续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上不来气,“为陛下挡箭,乃是为臣...本分。陛下...不必担忧。”
那副弱柳扶风的做作模样让科道同僚几乎都按捺不住愤怒,真想拿笔杆子戳死那个拿救驾功劳当作免死金牌的混账。
“宁远侯既知君臣之礼,便不该再这般御前放肆。”
杨文睿没想到,自己喉咙口梗着的话,是梁王殿下替他说出了口。
他泪眼汪汪地望着李昀微蹙的眉心。
“殿下此言,亦是下官心中所想。”
李临微微叹了一口气:“梁皇兄,裴卿虽...有失礼仪,但,他毕竟救了朕一命。”
“陛下仁厚,可断不能开此先例,祖制不可违。”李昀恭敬地拢袖抬手,十指并齐,虚虚一握。
“梁王殿下所言甚是!”督察院六科同仇敌忾地斜跨半步,站在李昀和杨文睿的背后,高声齐喝。
“呦,科道众位大人难得一致对外,不内讧了?”裴醉讥讽一笑,“忘了还关在都察院的杜都给事中?”
谁也没想到,裴醉归朝的第一件事,就是旧案重提。
裴醉漫不经心又含威藏笑目光环视一周,手肘撑着太师椅的玉扶手,高声道:“怎么,诸位又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不干脆让官位低微的杜卓死在都察院以保全诸位大人的面子?”
“裴卿,慎言!”李临小手掌重重一拍龙椅扶手,稚嫩的语气隐隐压着天子威严,朝臣一凛,又哗啦啦地跪了下去。
裴醉收了凛冽的视线,撑着太师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然后单膝跪地,声音微微嘶哑:“臣有话要说。”
李昀跪在他三步远,看着那人跪不稳的背影,目光微微一颤,只是默默垂下了眼帘。
李临绷着小脸儿,微微一抬手,声音幼稚含威:“你说吧。”
裴醉微一仰头,唇角扬了个几乎不可见的弯。
“臣以为,此案旷日持久,迟迟审不出结果,乃是因为督察院、大理寺还有刑部同僚官官相护,彼此包庇。”裴醉从袖口取出一本厚厚的弹劾折子,双手捧过头顶,“臣今日,便要弹劾三司诸位大人。当然,协同审案的梁王,亦不能脱嫌。”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满堂哗然。
“宁远侯身上的罪尚未裁决,竟还有颜面弹劾三司?”
“陛下,三司公审乃是我大庆法度基石,宁远侯此言实在荒唐!”
“梁王殿下守身持正,此言乃是污蔑!”
朝臣七嘴八舌的站了出来,唾沫横飞地喷着跪在最前面的裴醉。
王安和只淡淡一扫,将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暗暗地记了下来。
午门一斩,盖家崔家残余重臣本就少了许多,再加上吏部内部清查,盖家的明臣暗桩,几乎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高功倒是有些手段。
李临随着王安和的视线努力地扫着堂下臣。
裴皇兄说了,紧跟王首辅老狐狸的脚步,看一步学一步,他不肯教,就偷师,偷不成师,就缠着他,缠不成他,就下令把他关在宫里,不让他回府。
总之,要把他‘帝师’的身份坐实。
李临趁乱瞥了一眼裴皇兄,与他极快地交换了一个偷摸的笑容,然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故作严肃地朝着李昀问话:“梁王,你有何要说?”
李昀淡淡抬眼,双手震袖,并齐头顶,身体弯了下去,将头微微碰在左手手背之上,行了极为隆重的大礼。
“求陛下给臣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如何自证?”
“公审杜卓包庇宋之远一案。”李昀唇角微微抿着,温润的眉眼此时微微绷紧,显得严肃而认真,“公开审理,想必能解了宁远侯的疑惑。”
裴醉嗤笑一声。
“想不到梁王一把年纪了,仍是如此天真。”
杨文睿一个暴脾气便要甩一本弹劾折子到裴醉脚下,可身后却有宦官在李临耳边低语,小皇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杜卿...刚刚死在都察院暗牢里。”
裴醉脸上表情仍是慵懒淡漠,唇边笑容一如往常。
反观堂下死一般的寂静。
其中,以杨文睿为首,心中惊惧皆有。
众人噤若寒蝉的瑟缩被裴醉一个懒洋洋的呵欠打了回去。
“本侯早就说过,这监守自盗,便是我大庆官场不正风气之始。或者,莫非诸位大人觉得,杜卓是想要一死以证清白?”裴醉冷淡的声音高高地抛着,砸疼了无数官员的脊背与脸面。
“侯爷前脚刚说,后脚便成了真,莫非,此事是侯爷暗中动的手脚?”
真有不怕死的愣头青,硬是将众人压在心底的话明晃晃地挑了出来。
裴醉脸色苍白地咳嗽了一声,鄙夷出言。
“这位大人看不出本侯重伤不治?这活了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明日,朝生暮死的,哪有空管一个无名八品官的死活?”
愣头青只想把手中的月白笏板往金砖地上一摔。
一派胡言!
世代忠烈的裴家怎么能养出这般狂妄不羁,离经叛道的儿子来?!
李临年幼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忧愁。
他将目光转向王安和。
“首辅,朕初临朝亲政,便遭遇这等大事,心中不安,还请首辅教朕,如何是好。”
裴醉在内心给李临挽了个大拇指。
‘缠’字一诀,‘赖’字一法,自古有奇效。
王安和狐狸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心中纵使转过千般思绪,可他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恭敬拢袖行礼:“臣愿协梁王一同为陛下分忧。”
李昀也在他身后深深行了一礼。
见文官领袖与皇家亲王瞬间成为了陛下的左右手,身后的文臣无论身处哪个阵营,此时也不得不暂时低头耳顺地称一声‘是’。
“此事,便交由首辅和梁皇兄全权负责了,定要还杜都给事中一个公道。”
李临身体微微向前倾,双眼竟露出了狡黠的神色。
从前那个又软又圆的白面团子,一朝练剑瘦身成功,一对眸子清亮有加,下巴微尖,看着眉眼间与李昀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龙气加身,显得威严又俏皮。
“朕听闻,吏治考核即将到来。这朝堂不太平,这次,朕要亲自批阅考核案卷,还望首辅和梁皇兄抽空的时候多教教朕。”
朝臣背后皆是一寒。
高功闻言,朝着王安和的方向微微瞟了一眼。
只见,王首辅拢袖淡笑,低声应了。
高功藏在广袖里的手指微微发颤,攒了一手心黏腻的冷汗。
王安和,果然从不曾真正襄助于清林和高家。
过往种种,皆是以圆滑手段安抚欺瞒。
原来,他非梁王一党、亦非文林王一党,竟是保皇一党!
殿前却忽得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侯爷!”
李昀心里一颤,眼帘猛地一抬,看见裴醉侧身跌在殿前的背影,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却见那人扬了扬手,声音虚弱,话语却嚣张:“陛下,臣体力不支,跪不住了。”
李临面无表情地派侍卫扶着裴醉坐上了太师椅,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似乎夹着皇权被肆无忌惮挑衅的羞辱与委屈。
见小皇帝被权臣压制得毫无颜面,杨文睿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侯爷既然跪不住,为何非要上朝?”
“本侯想着,无论如何得见上陛下一面,亲眼看看陛下这君临天下的气派。”裴醉嘴里狠狠咬着‘君临天下’四个字,睥睨昂首,似乎嘲讽着小皇帝软弱的手腕,可对上李临双眼时,目色却微微一柔,唇边扬了个很淡的笑容,“...臣今日一见,甚是满足。”
李临的眼眶红了一圈,右手紧紧地攥着拳,不让眼泪掉出来。
“大胆!”
杨文睿实在是忍不住震怒。
此子放肆,世道难容!
“陛下。”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右下首传来,压住了暴怒的杨文睿,“既然宁远侯有伤在身,臣以为,这承启皇城城防,还是换人来掌。”
裴醉略显意外,刚想开口,李昀却倏然转头,瞥了他一眼。即使那一眼如蜻蜓点水,极快地移开,裴醉仍是觉得那视线灼得他心里微烫,仿佛李昀藏在心里的一滴眼泪安静又沉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裴醉便不再说话,望向李昀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无奈又温柔的笑。
他家的小云片儿真是舍不得他再受一分累,再吃一丝苦。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坠野,劈开了天幕。
堂下朝臣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进言,掌握着分寸又压不住心头的野心,想要推举自家人却又担心这是连环套,试图向小皇帝表忠心又怕站错了队。
实在是,进退维谷。
李临皱着小眉头,陷入了沉思。
裴醉支着额角,听了半日,被吵得额角突突发疼,他干脆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两步走到李昀面前,用力攥着他前襟官服,直接将李昀拉到了自己身前,沉声笑道:“怎么,梁王想掌兵权?想取为兄而代之?”
裴醉高了李昀一个头,如此揪着李昀的衣襟,仿佛要将他拎起来一般。
李临也吃了一惊。
莫非兵权之事,两位皇兄昨夜没商量好?
梁皇兄明明告诉自己,说裴皇兄答应交出皇城直卫的虎符令牌啊?
他有些急,刚想派人拉开两人一触即发的战争,可小皇帝却忽然眼尖地瞧见了裴皇兄用手戳着梁皇兄的腰。
小皇帝最近杂书读得太多了,脑袋里蓦然蹦出一句‘楚王好细腰’来。
他小嘴微张,几乎要合不上。
裴醉轻笑一声,转了个方向,于无人看见处隐秘地用修长手指点了点他腰间的玉带。
那玉带勾着李昀的细腰,一下一下地,犹如鸟儿展翅时柔软的羽翼擦过腰际,微痒。
李昀耳根蹭地一下烧得火红,心口那口沉重的钟鼎重重地回荡着,吵得他双耳嗡嗡作响,在这肃穆金殿之上,李昀脑海里竟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巫山云雨,小舟独行风头浪潮的那一抹旖旎与豪放。
听着李昀略显急促的小口呼吸,裴醉那略略上挑的凤眸深邃中藏着一丝笑,危险中带着挑逗和引诱,一如昨夜暖帐人影双蹁跹。
短短几个呼吸间,裴醉的手指又轻轻勾了一下那纤细柔软的腰,似乎只等那人说出一个‘好’字。
李昀忍着腰间的酸软,咬牙切齿地红了眼尾:“...本王自是没有宁远侯的野心,绝不染指兵权。还有,这是金殿之上,侯爷如此拉扯,成何体统!”
李昀话里压了颤,艰难地从裴醉身上拿回了自己的神志,他清澈的眼瞳微不可见地嗔了一眼胆大通天的裴醉,抬手将他轻轻推开,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眉心微蹙,似乎厌恶极了这般失礼行径。
“够了!”
李临终于回过神来,沉着脸,手一挥,侍卫将裴醉拉开,按在了太师椅上。
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绣金飞龙随着脚步微晃,似乎活了起来,凌霄而上。
“梁王此言有理。宁远侯有伤在身,还是安心休养,不必再插手皇城直卫与三大营了。至于人选...”
李临扫了一眼堂下之臣,低沉的脸忽得一晴,朝着李昀和王安和明朗一笑,笑出了两个小虎牙。
“待朕与首辅梁王共同商议后再行决定。”
李昀与李临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心意相通的眼神。
裴醉余光扫过这暗潮涌动,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沉声一笑。
扫了‘佞臣’的脸面成功立威,拿回了兵权,收拢了左右手,又引得一批直臣献计表忠心,李临第一次临朝亲政在一片‘欢声笑语’与‘皆大欢喜’中落下了帷幕。
自古君臣一场大戏,演好了,天下安晏,演砸了,战火连绵。
小皇帝骄傲地挺了挺小肚子,就在他正要喊‘退朝’时,真有不知进退的朝臣以为可以一朝将裴醉打入万劫不复,噗通跪了下来,一片忠心可鉴地高喊着:“宁远侯大逆不道,前有肆意收敛权柄不遵祖制,后有午门弑杀朝臣不守礼法,臣以为,应当削了宁远侯的侯爵,夺了裴家祖传的铁券丹书,将赤凤营虎符收于陛下之手!”
朝堂上一片安静。
那进言之人似乎没料到,他这一言竟没引起同僚们的同仇敌忾。
这寂静让他背后一阵阵地发寒,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的时候,抬眼蓦然对上了裴醉一双锐利冷漠的凤眸。
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冷汗贴在皮肤上,把中衣都浸湿了一层。
李昀与王安和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此人,并非盖崔高家明棋,莫非是暗桩?
一片寂静中,裴醉缓缓开口。
“汇同漕运粮承官,汪渠?”裴醉淡漠的话语割在汪渠的耳边,好像能削下来一块血肉一般,“削爵?丹书铁劵?虎符?”
汪渠咽了口唾沫,努力挺直了背,舌头捋不直,颤抖着说了一声是。
“我自承父侯位十二载,镇守北疆七余年,打退兰泞进犯百余次。至于我担不担得起‘宁远侯’三个字,全凭陛下和我父亲说了算。汪粮承官,要不,先下去找我父亲聊聊?”
堂前阴风一阵,刮过这落针可闻的金殿,扫过下臣的脊梁骨。
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站在龙椅之下,挡在李临面前,淡漠的眼眸微微一眯,眉峰凛冽如剑,斜飞入云霄。
“至于丹书铁券,那是供奉在裴家祖宗堂前的东西。裴家世代忠烈,若汪粮承官想让陛下背上一个‘污蔑忠良’的污名,本侯不介意代裴家祖祖辈辈负荆请罪,御道跪行,亲手替先祖归还丹书铁券。至于虎符...”
汪渠嘴唇发抖,想骂他强词夺理,可裴醉却从怀中掏出了玄铁虎符,右手擎着,神色冷淡。
他手中握着那沁着寒气的四方暗铁,仿佛将河安的漫天黄沙、马嘶长鸣、金戈弑杀和累累白骨,一朝带到了这高墙软风的承启宫城里。
裴醉转了身,广袖随着他震袖转身而高高飞扬。
他单膝跪下,身体跪得宛若一柄淬血的钢刀,笔直而挺立。
“臣,愿意交出赤凤营虎符。”
汪渠一喜,赶紧跪了下来,朝着李临叩首,喜极而泣:“陛下,请收归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