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晦,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给为兄下药了?”
他声音犹带喑哑,用温热的指腹去摩挲李昀白皙的侧颈,挠痒痒似的,轻而温柔。
“不得已而为之。”李昀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糊,“兄长是不会怪我的,是吗?”
裴醉没回答,只是轻轻弹了李昀的眉心:“回去吧,为兄走了。”
说着,便要挑了帷裳下车。
李昀立刻拽住了裴醉的手腕。
“兄长若无事,便入府歇一歇。”
“...府里有事,等改日我再过来。”裴醉揉了揉李昀的头发,挑了挑眉,“莫非梁王殿下长夜孤枕难眠...”
“裴忘归。”
李昀额角青筋又开始熟练地跳了起来。
裴醉眸光藏着笑意:“行了,今夜真有事,改日再陪你,行吗?”
李昀缓缓松了五指。
“好。”
李昀站在王府门口,目送裴醉翻身上马,那人一身紫袍被夜色映得霜寒深重,转眼就消失在承启的夜色里。
“殿下,骆先生已经...”
向文急匆匆地从府中跑出来,却只看见自家公子独自站在夜色里,望着灯火阑珊街巷的背影。
他一句话没说完,干脆就咽了回去。
“让先生早些休息吧。”李昀眸光微垂,手掌攥得紧了些。
“是。”
向文还没适应王府大宅子,晕头转向地扑进了这迷宫一般的牢笼里,跟在长史后面,跟个小尾巴一般,拼命地学习着所有的礼仪知识。
等到裴醉回了府,天色早已黑透。
他刚踏进院子里,就看见方宁坐在他的黄梨木药匣子上,把头发吊在树枝上,面前摊了三本古籍,困得直抹眼泪,头不停地垂着,头发被狠狠一拽,疼得他龇牙咧嘴,勉强看了几页,又困意上头,如此循环往复。
“你这不是悬梁刺股,你这是悬树自尽。”裴醉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解了腰间一壶酒,正要往嘴里倒。
方宁眼睛都绿了,立刻解下那树上绑着的头发,风一阵狂卷而过,直接抢过裴醉手里的酒壶,死死抱着不放手,跟护食的狼崽子似的。
“殿下,酒气伤身,不可以喝。”方宁困得说一个字就要打一个呵欠。
裴醉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空空如也,无奈笑了:“真是。”
方宁丢了酒壶,双手搬着屁股下面的黄梨木药箱,蹲坐在裴醉膝盖边上,小心地扯起他的袖口,边打呵欠边替他扶着脉,唇角一点点往下撇着,最后,干脆扑在裴醉膝盖上呜咽着偷偷擦眼泪。
“哭什么?”裴醉按着额角,随口道,“预料之中的事,何必如此?”
方宁哭声戛然而止,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怒从中来:“殿下是在说明天吃什么吗?!为什么可以这么随意?!”
他猛地站起,在原地兜着圈,着了魔似的喃喃:“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旦失去,永不再来。故而,医者不可轻断,不可擅决。医者并非仙神,可半步差,便成了恶鬼。”
裴醉蹙了蹙眉:“伯澜。”
“‘蓬莱’虽是毒药,可若再多半步,就可医白骨,返死生。”
“可这半步,为什么我就是走不过去呢?”
方宁眼中漆黑一片,瞳孔已经散了,他怔怔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愣,仿佛透过这黑夜在看向忘川河畔的往生魂魄。
裴醉眼神一凝,直接抬手打晕了方宁,将他扶进了偏殿的药室中。
他看着这散落遍地的古籍药方,还有十多滩焦黑药渣,无声地叹了口气。
“爹...”方宁皱着眉,抱着裴醉的手臂,似乎把他当成了他那被五马分尸的老父亲,话语里似畏惧似孺慕,“我想你了。”
裴醉没去计较方宁的梦呓,配合地应了一声。
“你不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方宁极小声地嘀咕,“裴忘归那混蛋折磨我,我差点就要下去见你了,爹。”
裴醉被他气笑了,把那满嘴胡话的方军医扔上软塌,转身要回到寝殿,忽得脚步顿了顿,绕到那树下药箱中,从暗格中翻出了一个黄匣子。
他用指尖轻轻拨开那陈年旧锁,染了满指尖的铜锈。
里面躺着一张‘蓬莱’的药方,墨迹陈旧,字迹狷狂,那边角染的暗红血迹,明晃晃地昭示着这张带着血雨腥风的药方,当初究竟在大庆后宫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李元晦,你若知道,会恨我吗?”
裴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蓬莱’二字,声音被夜风吹凉。
小皇帝李临觉得自己是个知错就改的好皇帝。
他知道自己任性了,于是今日一早便宣了他从来没见过面的梁皇兄还有裴皇兄一起入宫用早膳。
李临绷着小脸儿,故作严肃地看着宫人将两个皇兄引入殿内。
他身体微向前倾,撑着圆滚的小胳膊,想看清楚这个传说中和自己长得有三分像的皇兄。
年幼的天子看着中殿内一袭朱衣公服恭敬垂手肃立的李昀,眨了眨眼,严肃的小脸儿没崩住,惊怔地小嘴微微张了一道缝。
自己长大后也会变得这么好看吗?
李临遥远的皇叔皇兄成群成山,偶尔逢年过节能见上一见。
可每次宫里开宴,裴皇兄都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李临抻长了脖子,趴在裴皇兄背后,只能看见那些人的圆滚肚子和长胡子。
小皇帝本来对李家血脉已经失望透顶了,可今日看见李昀那张温润清秀的面庞,忽然就对自己那没见过面的父皇抱有了一丝孺慕之情。
“臣李昀,叩见陛下。”
李昀缓缓折膝,双手在面前交叠,弯腰叩首,行了大礼。
李临赶紧抬了抬圆滚滚的小手,看着李昀清隽温文的面容,眸光好奇而探究:“梁皇兄,你往前走两步!”
李昀听得这奶声奶气却故作威严的声音,不由得垂着头微微笑了。
他恭敬上前两步,站定。
血脉里的亲情是挡不住的,小皇帝遣散了宫人,跳下了龙椅,蹒跚走到李昀面前,腰间的玉带摇摇晃晃的。
小皇帝只到李昀的膝盖上面,他努力伸出双手,咯咯笑着:“梁皇兄,抱!”
李昀怔了一怔,看着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年幼面孔,眸光一缓,恭敬地伸出双手,慢慢环住李临的后背,指尖碰着龙袍上背上金线绣制的五爪团龙,不由得想起了他那陌生又熟悉的父皇。
天家无父子,皇室无兄弟。
可饶是如此,两人在这一刻,仍是感觉到了一丝亲情的暖意。
裴醉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二人相拥,唇边也噙着淡淡的笑意,半晌,轻声提醒着:“陛下,该用膳了。”
“哦。”李昀松了手臂,又扑进裴醉的怀里。
裴醉向后退了小半步,弯膝跪下,温声道:“陛下,怎么了?”
“想皇兄了。”李临委屈道,“昨晚,母后过来看朕,她都哭了。”
裴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朕这些年,是不是做得不好?”李临用小手攥着裴醉的绛紫氅衣广袖,小圆眼睛向下撇着,“皇兄,朕是不是不孝?”
裴醉心底冷嘲,表面不显,只轻声安慰着:“陛下没有不孝。这些年太后专心礼佛,所以才很少与陛下亲近。”
“哦,不是朕的错。”李临点点头,心里舒服多了,笑容也重回脸上,“两位皇兄快坐下用膳。”
“是。”
李昀站在裴醉身侧,看清那人起身时身体的微微一晃,不由得暗自皱了眉。
裴醉坐在李临左侧下首位置,李昀则与他相对而坐。
先呈上来的是秋菊茶汤,金黄小米汤粘稠,上面点缀着盛放的金菊,宛如将金秋九月都浓缩进了这小小一碗汤中。
李昀正稳重地一勺勺喝着茶汤,忽得被对面的视线灼了一下,他微微抬眼,看见裴醉正微笑着看向自己。
那人一贯锋利冷冽的眉目被头上的白玉凤纹发冠柔和了几分,一袭庄严紫袍公服也没能掩盖住那人眼眸中的温和笑意,从茶汤的热气氤氲中看过去,那人竟不像是威严深重的摄政王爷,倒极像是平常世家的风雅公子。
李昀双唇微扬,又喝下一口汤,正要将视线收回,却见那人面前的汤几乎没怎么动过。
“皇兄,你怎么不喝?”
很明显,李临的视线也黏在他的裴皇兄身上,以为这汤不合胃口,正要让人换一道做来,却被裴醉制止了。
“陛下,不必麻烦了。”裴醉笑着,“臣不饿。”
李临‘哦’了一声,小圆手一抬,旁边垂首服侍的宫人立刻鱼贯而入,列了十二道精致早膳,上面用黄绢罩着,盒角坠黄金铃,步步脆泠,隐隐有香味散逸。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安静地用了膳。
李昀一直在盯着裴醉,见那人只吃了两筷子,便放下了手中的银箸,脸色倒是如常,看不出什么问题。
裴醉迎着李昀的视线,挑了挑眉,目光带着询问。
‘为兄好看?’
李昀无师自通地看懂了那人的无声之意。他攥着银箸的手紧了紧,额角青筋隐约跳着。
他的定力还是不够。
李昀深吸了口气,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烩羊肉,嚼得腮帮子疼。
裴醉低笑,过了片刻,见李临吃得差不多了,正瘫倒在龙椅上揉着小肚子,便开口询问道:“陛下,前日,臣曾在早朝时提到过‘捐学令’。”
李临脑袋开始疼,含混着应了声是。
“臣公然贩卖国子监进学名额,确实是亵渎了圣贤名声。臣此举大逆不道,待到国库充盈后,陛下自可驳斥臣的诏令。大庆朝堂总该遵一家圣人之言,而陛下更要懂得善用儒学掌控文臣。否则无法收拢天下士子,也就没了统治国家的手段。”
“哦。”李临点点头,小眉头蹙了起来。
“此令,可解一时燃眉之急,却非长久之计。”裴醉笑道,“臣知道陛下不喜欢书上那些空泛的道理,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无妨。为君临朝又不是考状元,巧学多思广听谏即可,陛下不必太过担忧。”
李昀淡淡地瞥了裴醉一眼。
那人就差把‘圣贤皆狗屁’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可为了说服李临,还得强撑着一副‘圣贤有大用’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好!”李临就喜欢听裴皇兄说话,无端生出一股豪气来。
只不过,豪气只能顶一会儿,半盏茶的功夫就没了。
李临听着听着便困了,明显有些坐不住,眼神直往殿外瞟。
裴醉缓缓起身:“那臣先告退了。”
“哦。”李临偷偷摸摸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木刨子,抱进怀里,笑弯了眼,“皇兄去忙吧。”
李昀也起身告辞,与裴醉一同出了中殿的门。
两人并肩走下石阶,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
“没胃口?”
“嗯。”
裴醉随口应了一声,转进临水木亭,朱漆绿瓦红廊灰石凳,在凳上落座。
湖中水波不兴,如明镜一般映着灼灼天光。
裴醉微微眯起凤眸,不去看那明亮天光倒影,只抬手替李昀拂去身旁石凳上的灰尘,拍着那圆石凳,轻笑:“坐。”
李昀轻撩衣摆,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身旁。
“忘归。”
“嗯?”
李昀从袖中拿出一本草拟的诏令,姜黄色硬皮上,写了方正清雅的‘捐学’二字。
他用二指将诏令轻轻推到裴醉的面前,轻声道:“昨日回府太晚,只能想到这些,你再看看,添些东西。”
裴醉怔了一怔,接过他手中的拟折,拉开那折页书册,从头极快地看了一遍,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
李昀向裴醉身边靠了靠,用白皙修长的食指指着其中的一条,声音缓缓:“户部批捐学款项,捐学者挟案籍至布政司,查验案籍无误后,统一折色为白银,直接交由卫所提调官供军用。往来账目每季度交回户部与国子监,以便身份核实。”
“嗯,这个可行。与贡生区别开,捐学的生员便叫监生。监生可免廷试,可直接由吏部授官,但不可入吏部。”裴醉亦用手指着那墨痕,视线却落在李昀柔软湿润的唇上。
“好。”李昀微微点头,“那品级...”
他正等着裴醉接话,可耳边只有那人浅浅的呼吸声。
“忘归?”
裴醉移开视线,淡淡笑了:“四品以下,且将来不得入中枢,不得入武职。”
“好。”
李昀从袖口中拿出一本空白折子,将内容重新修改,又誊抄到了新折上。
秋日长风,日光倾城,寥廓青天,秋雁几行。
李昀专注地垂首写着奏折,侧脸垂下的几绺青丝被秋风吹得飞扬,挡着视线。他偶尔抬手拨开那扰人的发丝,有时干脆便任风随意翻飞。
裴醉支着手肘,凝神看着李昀沉静的眉眼,伸手,替他挽着头发。
“嗯?”李昀怔怔抬眼,正好对上那人一双含笑的凤眸。
“太久没见了,总觉得元晦有些不一样了。”裴醉头微微歪着,用手肘支起,唇边笑容温和温暖。
“才十余日。”李昀哑然失笑,“我哪里不一样了?”
裴醉却收起了眸中的温柔,换上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用指尖挑起李昀的下颌,朗声道:“玉树临风前,潇洒美少年。逸兴壮思齐飞,可上青天揽明月。”
李昀呼吸颤了颤,手里的笔险些握不住,青石桌上墨痕飞溅。
“你...”
裴醉纵声长笑,抬手轻轻揉着李昀的头发:“慌什么?为兄这是夸你呢。”
“忘归。”李昀心里一紧,伸手便攥着他的手腕,“你怎么了?”
“嗯?”裴醉含笑,话语微挑。
“你...许久没这样了。”李昀五指逐渐缩紧,“你每次心里越难受,笑得就越放肆。”
裴醉眸光一缓,轻轻拍着李昀的手背,随便扯了个谎:“早上喝了苦药,难受。”
听闻此言,李昀心口悬着的大石头铿然落地。
“怪不得连吃饭也没了胃口。”李昀艰难忍着笑意,“兄长,没吃点甜的?”
“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裴醉揽着李昀的腰,轻笑道,“不过,现在好多了。”
李昀从那怀抱里退了出来,用手试了试那人的额温:“喝的什么药?哪里不舒服?”
裴醉抬了抬眉:“十全大补汤。”
李昀别开眼,抿着唇角,死死忍着喉间的笑意。
“十全...”李昀忍笑到声音微颤,“...十全大补汤,并不苦。”
裴醉凤眸微眯,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看见那人微红的脸颊,用手轻轻弹着李昀的眉心:“这宫里,敢当面笑为兄的,不多了。”
李昀噗嗤一声笑出来,清冷的眉眼间染着人间烟火红。
裴醉眸光也藏着笑意。
李昀再次提笔写诏令时,眉间隐约的忧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弯的笑眼。
裴醉起身,抬手拍了拍李昀的头顶,斜倚在朱亭廊柱旁,望着那平湖耀眼天光,唇边的笑意缓缓落了下去。
“写好了。”李昀将那折子仔细折好,郑重放进了裴醉的手掌心中,“监生与贡生出身到底是不同,为官仕途极看重师门出身,所以,此一举虽不能完全消除国子监贡生的愤怒,但聊胜于无。”
“嗯。”裴醉垂眼看着那诏令,“元晦不反对为兄此令?”
“反对已经来不及了。”李昀温声道,“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让扎在你身后的寒芒冷箭少一些。”
裴醉将那诏令收进袖中,笑了:“多谢梁王殿下。”
“可是,忘归,你怎么会忽然想插手国子监的事情?”李昀蹙着眉,“还有,当日你伤了贡生的事...”
“被高功鼓动静坐的贡生,不是江南八府出身,就是多少沾了江南钱串子的铜臭气。”裴醉冷笑,“我只伤了他们,已经算是客气了。”
“既然大庆官场已经溃烂到了国子监里,我也没必要顾念清流的想法了。”裴醉冷声道,“能卖的都卖了,换点钱,去堵边关城墙,去填运河堤坝,比撑着这一副盛世假象要来得有用多了。上月的淮阳水患,户部好不容易从工部手里抢了修宫殿的银子出来赈灾,可水患仍是不绝。简鸿越天天找我哭,我也没办法了。”
李昀蹙了蹙眉。
裴醉缓了神色,看向李昀,低声问道:“看不惯为兄的做法吧。”
李昀与他并肩而立,望向那平湖藕荷丛,半晌才道:“忘归,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此令并非长久之计,不是吗?甚至,连陛下将来的路,都替他想好了。”
李昀微微侧了头,去看裴醉那副削瘦的面容,眸光一暗:“只是忘归,这样拆东墙补西墙,还能撑多久呢?”
裴醉手臂勾着李昀的肩,伏在他耳畔,低声笑着:“不用太久。有梁王殿下在,大庆昌盛,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