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忘归,你也该体会体会怕的滋味了。否则,永远只有我一人担惊受怕。”李昀咬牙切齿地愠怒道,“...混账。”
裴醉怔了怔,哑然失笑。
李昀扯着裴醉的手臂,反将他抱进了怀里。
“忘归。”李昀声音很轻,眼眸微弯,双手环着裴醉的腰,将侧脸轻轻靠在那人肩头,“这件事,你的做法,我不认同。捐学令虽有弊端,可并非不可解之僵局。”
裴醉眸光慢慢缓了下来。
“好。”他轻轻笑了,“元晦想怎么做,便放手去做吧。”
“我确实担心你的手法极端。因为你的残忍,永远是对着自己的。”李昀抿着唇,“我不喜欢你伤害自己,也不忍心看你自毁名声。”
李昀轻轻拉着裴醉的手臂,摇了摇。
“忘归,你有我,别总是习惯性地一个人撑着。”
“...谨遵梁王令。”裴醉捉住他的手,笑意柔和,“走,入宫见小五吧。”
保光殿峻宇飞檐,旁有四季常春的松柏,对立着守在边角一隅。
两位锦衣王爷,在殿外也是这般分列两侧,无声地长身而立,静候天子召见。
过了半晌,钱忠姗姗从殿中出来,弯了腰,脸上笑容淡淡,不卑不亢地道:“王爷,陛下说,不见。”
裴醉打量着钱忠脸上的笑容,唇边笑意浅淡。
“是么。”
“臣不敢矫诏。”钱忠察觉到裴醉眼底的霜寒,立刻跪下,“王爷恕罪,此乃陛下口谕。”
“知道了。”裴醉随意挥挥手,钱忠便弓着背,恭敬地退到殿内。
李昀浅浅蹙了眉。
被天子拒之门外不见,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别想太多。”裴醉见到李昀暗自思索的模样,立刻打断了那人的思虑,“与你无关,我来处理。”
李昀抬眸,不解道:“你知道原因?”
“知道。”裴醉无奈笑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回府歇息,我处理好了以后,自会去找你。”
李昀手紧了一紧,有许多话想说,可时机不对,也只能点点头。
裴醉眸光一舒,转身朝着一旁值守的金岭卫指挥使步景离道:“亲自送梁王殿下出宫。”
步景离亦是腰间配飞雁刀,浓眉圆眼,气势雄浑,举手投足都显得稳重:“是,殿下。”
裴醉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雕栏画栋外,转了身,望着紧闭的保光殿朱色大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用手将绛紫公服下摆一撩,直直地跪在了殿门之外。
“臣,裴醉,求见陛下。”
殿内无人应答。
裴醉早知李临闹别扭的小性子,也没期望小皇帝立时便能消了火气,于是便只静静地跪了下去。
李临手里握着木刨子,坐在一堆木头屑里,弄得满头满脸的木灰。
他手里握着一把歪七扭八的弓,没好气地刨着,看见那老太监弓着背进来了,冷哼一声,一边呼哧呼哧磨着弓,一边努力假装不在乎地问道:“皇兄走了?”
“禀陛下,王爷把梁王殿下送出宫了。”钱忠弓身,恭敬地答道。
“哼!”李临狠狠丢下手中刨了一半的弓,怒气冲冲地坐在龙床上,“朕没让他走,他怎么敢走!”
钱忠唇边笑意很淡,等小皇帝火气上头,才惶恐地扑到李临面前,低声道:“臣容禀,裴王殿下还在殿外等候,只是梁王殿下先回了府。”
李临前几日的旧火未消,今日又添一把新柴,盛怒之下,怒吼道:“朕不见!让他跪!”
“是。”钱忠弓着身子,走出了殿外。
秋日地凉,寒气顺着裴醉的膝盖一直攀上他的四肢百骸。
“殿下,不如今日先回府吧。”钱忠缩手拢袖,“若是陛下转了心意,臣立刻便差人去殿下府上。”
裴醉脸色如冷玉白皙,他懒懒抬眼,望着钱忠那副忠心模样,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滚。”
钱忠面色不变,轻声应是,拢了袖便弯腰退到一旁。
步景离从宫门处回来,见裴醉跪在保光殿前的石砖上,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单膝跪在裴醉身旁,焦声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
“没事。”裴醉闭着眼,忍过一阵急疼,缓了口气,哑声问道,“梁王安全回府了?”
“是。”步景离沉声道,“末将亲自将殿下送入梁王府中。”
“好。”裴醉接着道,“钱忠手里的御马监,务必要给我盯死了。还有,查清崔家是何时与钱忠联系上了吗?”
“有些头绪。”步景离压低声音,“钱忠近日单独召见了御马监外放到江南御草场监官。”
裴醉冷冷一笑。
“找个缝就能钻,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犯了鼠疫。”
“殿下,还需要末将做什么?”步景离瞥了一眼恭敬垂首的钱忠。
“暂时不需要,只护好陛下和宫城即可。”裴醉顿了顿,“也留神崔太后那边。”
“是。”
“去忙吧。”
步景离盯着裴醉苍白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拱手告退。
天色渐晚,夕阳的余烬烧红了朱墙,火红耀眼。
裴醉的唇色已经淡到青白,可仍是笔直地跪着,身形不曾摇晃。
李临气了一下午,那股无名火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是抹不下面子去寻他的皇兄,在保光殿里转悠来转悠去,连木工也没什么心思做了。
“那个。”李临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地高喊,“来人啊,朕的木头用完了。”
门口守着的太监轻车熟路地取了木材,抱着昂贵的金丝楠木推开了殿门。
小皇帝站在门口,扯着脖子,看见一人跪在夕阳光影里,看不清面容,可这永不弯折的脊背,除了他裴皇兄,再没有第二个了。
“咳。”小皇帝朝着太监发了火,“怎么回事,皇兄还在这,为什么没人来禀报朕?!”
门口稀稀拉拉跪了一地的太监,簌簌发抖,不敢回嘴。
“钱忠呢?”李临哼道,“让他去请太医过来,给裴皇兄看看身体。”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去找钱忠,剩下的仍是老老实实地跪着。
李临火气又上头,小团子脸涨得通红:“你们,还要等朕亲自去扶皇兄起来吗?!”
裴醉抿着唇,左手撑着地面,忍着头晕目眩,推开搀扶的太监,自己勉强站了起来。
只是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多谢陛下。”
李临等到他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皇兄这惨白的脸色,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皇兄...”
小皇帝吓坏了。
“臣没事。”裴醉努力笑了笑,扶着朱廊柱,身上的冷汗早已将中衣浸透。
“皇兄,你进来。”李临拽着裴醉的手臂,将他拖进了保光殿,又朝外吼了一嗓子,“你们都不许进来!”
殿门缓缓关上。
裴醉单膝跪在李临面前,从怀中拿出早已凉透的九连环和鲁班锁,温和笑了:“臣没有食言,给陛下带来了。”
李临小嘴一瘪,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他丢了九连环和鲁班锁,扑进了裴醉的怀里,哭得鼻涕眼泪直流,哭到打嗝:“朕害怕...朕怕裴皇兄不要朕,背叛朕...”
裴醉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险些倒在了地面上。
他右手向后撑着身体,把李临抱在怀里,无奈笑了:“不会的,臣不会背叛陛下。”
李临吸了鼻子,把眼泪蹭到裴醉的肩上。
“这个宫里,只有裴皇兄对朕好。”李临抱着裴醉的脖子,低声委屈道,“如果裴皇兄也不要朕了,那...”
“臣不会。”裴醉轻声安慰着,“陛下,可是这两天听了什么话?”
李临吸了吸鼻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别扭道:“就那些嚼舌根的小人。朕知道,皇兄说过,那些是挑拨离间的话。”
裴醉抚着李临的背,轻声道:“是,陛下想得很对。”
李临松了口气,拽着裴醉的袖口便把他牵到了床前,给他兴奋地展示着他新磨的弓。
“这是要送给皇兄做生辰礼的。”李临小眼睛亮晶晶的,“皇兄喜欢吗?”
裴醉正想回答,可心口忽得剧痛,呼吸一滞,只能抿着唇,专心抵抗着痛苦,任由冷汗滑下鬓角。
“皇兄?”李临拽着裴醉的绛紫广袖,担忧地盯着他。
“...臣很喜欢。”裴醉缓了口气,笑得苍白。
“皇兄是不是病了?”李临想要用肉乎乎的小手去摸裴醉的额头,却被裴醉轻巧隔开。
他温和道:“只是陈年旧疾,无妨。”
李临长呼了一口气。
裴皇兄的老毛病他知道,每次都是看着吓人,但第二天就没事了。
小皇帝放下心来,喜笑颜开地喊了人:“钱忠,亲自替朕送送皇兄。”
钱忠如同一条狗般听话而恭敬,小碎步朝着保光殿弓着腰而行。
裴醉站在李昀身侧,逆着光,看着那佝偻的背,微微眯起了眼。
“陛下,喜欢用钱忠?”
“嗯。”李临点点头,“他还挺好用的,再说,那天还带人来救了朕,挺忠心的。”
钱忠刚到殿前,听闻李昀这等褒奖,立刻跪下,五体投地:“臣,万死不辞!”
李临满意地点点头,朝着裴醉得意道:“皇兄,你说做天子要明辨忠奸,朕做得好吗?”
裴醉沁着寒意的视线刺在钱忠那弯曲的脊背上,转头看向李临的目光是一贯的温和。
“陛下是天子,自然做得很好。”
第48章 蓬莱
裴醉出了保光殿,看着垂首不言的钱忠,眸色幽暗转冷:“钱大人,蛰伏三年,终于等到机会侍奉御前,是不是觉得高枕无忧了?”
钱忠立刻跪下,低眉顺眼地惶恐道:“殿下明鉴,臣一心只忠于陛下!”
裴醉只无声扯了唇角,嘲讽一笑。
钱忠还待跟上,步景离却上前半步,以手臂相挡:“钱大人,由末将送殿下即可。”
裴醉瞥了一眼跪在保光殿前的钱忠,夕阳映在那人一身崭新朱色官服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年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的影子。
“权力更替交迭,连十二监也是这般,此消彼长,你来我往。”
裴醉以背抵着冰冷的宫墙,扶着额角,眼前的方形地砖早已重影,看不清路,脚步也发沉,连呼吸都艰难。
“需要末将准备软轿,送殿下出御道吗?”步景离担忧道。
“不必了。”裴醉目色垂着,低道,“罚跪乃是天子之威,乘轿,非为臣之道。”
“可...”
“无妨。”裴醉摇摇头,“你且去吧。”
从保光殿出了宫城,沿着御道至皇城根又是一段漫长的道路。
他一步步走得很慢,步履不乱,身姿不摇,脸色如常,无人敢议论半声。
太阳已经从斜垂到西落,夜幕渐渐铺满天空,裴醉终于出了右掖门,望着这已经全黑了的夜色,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又撑过一天。
他绕过一颗老树,朝着策风而去。
绯红的马儿朝他打着响鼻,用侧脸蹭着那人的掌心。
裴醉左手臂搭在策风的头上,疲惫地将头埋进了手臂中。
“忘归!”
裴醉怔了怔,回头看见巷口的李昀挑着马车帷裳,眼中含忧,眉心紧蹙。
“你怎么来了?没好好休息?”
李昀一口气差点行岔,攥着帷裳的手紧了紧,无可奈何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让我怎么安心在府里等?”
“哦。”裴醉朝着李昀的马车走,含笑道,“原来是等不及想见...”
话还没说完,那人便已经支持不住,脚步一踉跄,扶着车辕,垂着头,指节攥得青白。
“忘归?!”李昀一惊,立刻便从马车中跳下来,站在他面前,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努力用削瘦的小身骨去撑着那人的身体。
“急什么。”裴醉抬眸,笑意没压住疲惫,“有这么想我?一刻也不能等?”
李昀靠近看见那人苍白的脸色和浑身的汗,又看见那人衣袍膝盖处淡淡的土色,即使尘沙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却仍是留下了两个印子,抹不去,藏不住。
李昀别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裴醉轻声道,“不许哭。”
“谁要哭?!”李昀咬牙。
裴醉唇角微扬,用手扯着黏着脖颈的衣领,难受地拽了拽:“好好,为兄不拆穿梁王殿下。”
“向武,帮我扶他进去。”李昀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极沉重。
马车内极宽敞,坐垫软枕围着车座,均以素青色织锦双面绣成。上面正烹了一壶茗茶,水汽袅袅,茶香四溢。
李昀从马车暗格中取出茶盏,用热水淋了,然后倒了一盏,递给裴醉。
“嗯,好喝。”裴醉一口吞下,舌尖转着茶的甘甜,背靠软枕,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脸色依旧苍白,可精神已经好多了。
“果然好酒之人不爱茶。”李昀又倒了一盏,舌尖捻着茶的三种余韵幽长,“雁行林海留痕,茶过唇齿留香,忘归,你这不叫品茶,这叫饮马。”
裴醉失笑,放下手中茶盏,将头靠在车厢软板上,闭上眼,鬓边垂坠乌发被窗外夜风吹得飞扬。
“饮马有何不好?”裴醉声音悠悠,宛如大漠狂沙呜咽,“至少痛快。”
李昀垂眸,眼前水汽氤氲,忽得念起那挽弓骑烈马,倚楼红袖招的少年风流来。
彼时的裴家幼子,有父母兄姐无边的宠爱,恨不得将天上风月揉碎,都放在那少年心上。
可后来,那人终究是被困在这承启的一方朝堂,在各方势力中权衡挣扎,护着年幼的天子,护着支离破碎的朝堂,护着苦难颠沛的四方百姓,却忘了他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李昀今日才亲眼看清了那人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的疲惫和无奈,心疼又心酸。
“唔,怎么困了。”裴醉扶着额头,无奈笑道,“元晦一来,为兄就想睡觉。”
李昀耳根狠狠一红。
他知道裴忘归不是那个意思。
他缓了口气,调整好心态,轻声道:“既如此,兄长便睡吧。”
马蹄声声,催人入梦。
裴醉的身体随着马车微晃,双臂抱胸,头一下下点着,长睫微抖,在车内烛光下散落一片阴影。
李昀抬手将热水泼到窗外,将剩余的安神散重新收回暗格。他慢慢起身,屏着呼吸,与那人并肩而坐。
果然,不过半刻,马车一阵颠簸,裴醉便倒在了李昀的肩头。
那人睡得不安稳。眉心拧着结,呼吸急促,仿佛想要醒转,却挣扎着醒不过来。
李昀看着他挣扎辗转的无法安睡,无可奈何地扶额。
裴忘归这不屈服于药性的武将本能,实在是令人头疼。
李昀抬手,抹去裴醉脖颈处薄薄一层汗,指尖还没离开那人温热的皮肤,手腕却猛地被那人攫住,力道极大。一瞬间,仿佛筋骨都要被捏碎。
李昀眉心一拧,吃痛倒吸一口凉气,扭头正好对上那人的双眼。
裴醉眸中朦胧睡意犹在,瞳孔散着,可眼底却压着狠厉,仿佛一张拉满的弓矢,下一刻便要百步穿杨。
“忘归。”李昀忍着手腕断骨一般的疼痛,在他耳边轻声安抚着,“是我。”
裴醉听得李昀的声音,眉间褶皱一松,五指便慢慢松开。
“李元晦。”他轻声呢喃,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睡意重回眉头,侧脸渐渐倒在李昀的肩膀,呼吸悠长而和缓。
李昀心头又一酸。
“忘归,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李昀用指腹划过裴醉眼下乌青,喃喃低语。
裴醉自从认定了身边之人是李昀,便睡得安稳许多,连这耳边低语也充耳不闻。
李昀替他拢了拢披风,声音放得很轻:“堂堂摄政王,呼风唤雨,把权朝政。看起来无坚不摧,实际一碰就倒。忘归,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天下人骂你?让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顶着这四处破洞的大庆?”
马车晃晃摇摇,一路走过闹市和静巷,最后停在了梁王府门口。
向武挑了帷裳,正想说话,却看见两人互相依偎着熟睡的身影,立刻把吵嚷憋了回去,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他轻手轻脚地跳下马车,守在车门口,跟个门神一般,小粗短眉毛凌空一撇,神色凛然,叉腰守着,不让人来打扰两人难得的好睡。
宵禁的时辰近了。
街上那喧哗的闲人与高声的叫卖浪潮声也渐渐停息。
裴醉睡意渐渐褪去,眉心微微蹙起。
胸口磨人的疼痛虽未消减多少,可这十几日紧紧绷着的精神竟然难得松弛了片刻,算是勉强能透过一口气来。
他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朱色木框车架,还有眼熟的青色织锦,他视线下移,看见了李昀那沉静的睡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