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官员尸位素餐,该死!”
“本王无能,临朝辅政三年,大庆依旧积贫积弱,自然同样该死!”
殿下百官皆被这三道‘该死’镇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弹劾这亲口罪己之人。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声音如旧,身形不晃。
“本王痛定思痛,草拟捐学一令。此一则,有钱粮以充盈我大庆国库;此二则,百姓不必再囿于广政册上户籍出身,此亦能开言路,广施政。”
“今日此捐学之令,必然引起天下寒窗士子共愤。然,本王无惧无畏,百年之后,史书功过自会有定。”
“士子之怒,自有本王来背负。若得大庆昌盛,甘愿百死以报君国。”
裴醉字字如千钧巨石,砸在这奉天殿群臣的面前,堂前鸦雀无声,群臣表情各异,心中思量万千。
他转身,跪在李临的面前,双手捧着这捐学诏令,沉声道:“臣请陛下允此捐学之令!”
这低沉如钟鸣之音回荡在金殿之上,李临垂眼看着他裴皇兄手中的诏令书,手紧了紧。
“朕,准了!”
“臣,叩谢陛下。”
裴醉右手撑着金殿冰凉的地面,顿了顿,才缓缓起身,李临却眼尖地瞥见他裴皇兄鬓边的汗悄然淌进了衣领中。
殿下群臣终还待进谏,却听得年幼天子高声吼了一句:“退朝吧!”
说着,便攥着裴醉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裴皇兄从金殿之上拽了出来。
“陛下,小心台阶。”裴醉含笑,将差点跌倒的年幼天子抱了起来,半蹲着,与他直视,声音温缓,“怎么了,这么急?”
李临望着皇兄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把刚刚努力攒起来的勇气全都泄了,抱着裴醉的脖颈,开始抽噎,哭得极为伤心。
“皇兄,朕害怕。”李临眉毛眼睛鼻子都通红,哭得打嗝,“朕...呜呜...害怕。”
裴醉扯下背后的披风,将李临严严实实地裹住,不准天子的哭声超过周身三尺,却护着那小皇帝偶尔的脆弱和放肆。
他用手轻轻擦去李临眼角的眼泪,耐心哄道:“臣在呢,没人伤得了陛下。”
“骗人。”李临委屈中夹着怒气,“皇兄明明就来晚了,放任朕一个人在宫里,差点就死了!”
裴醉目色一凝,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臣救驾来迟,臣有罪。”
李临借怒撒气,泪痕犹在,叉腰指着裴醉:“答应给朕带的九连环和鲁班锁呢?”
裴醉顿了顿,轻声道:“在臣的王府里,稍后给陛下送来,可好?”
李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裴皇兄眼底的一丝愧疚,眼泪又飞了出来:“朕不想看见皇兄了!你走!”
说罢,指着远处跪着的钱忠,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送朕回保光殿!”
钱忠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裴醉,垂首恭敬地小碎步跟上了怒气冲冲的天子。
裴醉缓缓起身,扶着小径旁的一棵垂柳,极轻地摇了摇头。
天威卫指挥使洛桓鹰钩鼻子狭长眼,一身绯红官服,腰佩鸾带,手握飞雁刀,恭敬地上前,在裴醉身边低声禀报着:“殿下,末将查清楚了。”
“说。”裴醉抱胸倚树,疲惫地闭上了眼。
“那日宫城值守人手不够,盖家百余人便埋伏于东兴门,一半在宫内引起骚动,一半冲进诏狱,想要将盖顿救出。”
裴醉冷笑一声:“盖家也算是孤注一掷了。”
洛桓继续道:“崔太后召了钱忠,调了御马监的人,将保光殿护了起来。”
裴醉猛地睁了眼。
“御马监?崔太后?”
“是。”
“盖家破釜沉舟,高家趁机靠上了王安和,而崔家...原来打得是陛下的主意。”裴醉失笑,“这大庆官员,真是没有一个无能之人。”
洛桓单膝跪在裴醉面前,内疚而悲愤:“殿下,是末将没能守住宫城,末将有罪。”
“是本王不该手软。”裴醉远眺着远方的金殿朱瓦,忽得笑了,“本王早该想明白的。竟错了三年,险些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洛桓有些不解,只跪地不敢起身。
“从今日起,三大营指挥权,本王会彻底从宋之远手里收回,再不许兵部染指。皇城二十直卫,亦收归本王名下,由你统领。盖无常押进承启后,不必三司会审,直接押进诏狱,本王亲自审。”裴醉唇边笑意淡淡,“祸国么,总得有个佞臣的样子。”
洛桓猛地抬头,眼中竟满是热切。
“殿下,终于想通了!”
“想通了。”裴醉抬了手,让洛桓起身,“长驱直入,攻阵破敌,一以贯之,无所更改。”
“是!”洛桓高声答道,“谨遵殿下诏令!”
第46章 回家
马车一路扬尘踏土,沿着官道,自江南水乡一路北上。沿途歇脚的驿站,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虽然驿卒衣衫仍是老旧,可眼神里明显有了生机。有了指望,驿卒连跑腿招待都多卖了几分力气。
李昀一行人拿着同辉知县硬塞的驿券,却没进驿站,只到旁边的歇脚驿点了壶淡酒,坐在众人中,听着那往来的江湖人胡侃朝堂之事。
比如,摄政王收拢兵权,一家独大,肆意妄为;
比如,摄政王不尊祖制,卖官卖学,侮辱天下寒窗士子;
比如,摄政王以权谋私,在朝中培植党羽;
比如...
“好烦啊。”扶宽掏了掏耳朵,“怎么没完没了的,而且,这几日的内容怎么都一样?”
“何止。”李昀抬手抿了一口清酒,辛辣绕唇舌,心里也微微发疼,“这三年,都是些大同小异的话。”
“殿下难道就不驳一驳吗?”扶宽震惊了。
“懂他之人,无需他驳;不懂之人,驳也无用。”李昀握着酒盏的手指稍微用上了力气。
扶宽抹掉唇边酒渍,趴在桌上,心里堵得厉害。
本来听见这狗屁不是的浑话,就很让人难受了,再听得梁王殿下这‘无为’的解释,更提不起精神了。
“唉,反正要是有人说我坏话,我非得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来。”扶宽拽着向武的手臂,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阿武,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向武挽了袖子,小拳头挥着,“要是有人说公子的坏话,我一定揍得他爬不起来。”
向文看着李昀沉静的侧脸,用手指在桌上叩了叩:“这大庆千万人,你们要一个一个打过去?”
“有何不可?!”两人异口同声道。
李昀拿出了手中的折扇,略略一展,手腕轻摇:“君子坦荡荡,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向武又开始敲脑壳,苦着脸:“公子又开始了。”
“公子是说,问心无愧,便不畏流言吗?”向文试探问道。
“儒家教导君子之行,本该如此。”李昀缓了口气,神色清淡,“可,君子之道乃是用来自省,并非用来要求他人行止。”
向武和扶宽对视一眼,有气无力地问向文:“殿下在说什么?”
“殿下说...”向文有点犹豫,“...额...说...”
“仁者不传流言,智者不信流言,勇者...”李昀盯着那几个唾沫横飞的江湖刀客,轻声笑道,“自是遏止流言。”
向武眨了眨眼睛,兴奋地扯着扶宽的手臂:“我听懂了!”
扶宽狐疑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昀,深深怀疑向武听错了:“你确定你听懂了?”
李昀手中的折扇微微向上,挡住了一双含笑眼睛。
这次,两人明白地彻彻底底。
他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仰天大笑,高喊道:“打!!”
对面打得木头屑子乱飞,李昀自顾自地喝着酒,唇边笑意淡淡,身形岿然不动,对这乱象视而不见。
骆百草挠着胡子,笑呵呵道:“老朽没想到啊,原来小殿下也能这般从心所欲,不像当年那般克己了。”
“是。”李昀温声笑了,“我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挺好。”骆百草欣慰道,“小殿下别再自苦,心中郁结之气也会少一些。这样,身体才能好起来。”
“是,多谢先生。”李昀拨开面前的木头屑,朝骆百草敬了一杯酒。
“不敢不敢。”骆百草擦擦眼角,“小殿下是个好孩子,老朽只希望小殿下这一生都平安喜乐。”
“我们走吧。”李昀转头,看向那隐在不远处的承启轮廓,眼眸一弯,“我的平安和喜乐,都在那里。”
马车悠悠前行在狭仄小径上,转了一个弯后,豁然开朗。
面前大路平整宽阔,路旁野蛮生长着凌乱而散落的枫树。
秋日枫叶似火红,微风一吹,如同千重波荡。
在车里闷久了,李昀随手挑开布帘,朝窗外望着那漫天红叶,忽得想起了那年,裴忘归得胜回承启后,因为久留青楼而被父皇罚跪,一身军功也没能抵得了这浪荡风流的罪名。
李昀无奈笑了,随意抬手接了一片落枫,视线顺着风的方向,向远处投去。
忽得,他手一顿。
“停车!”
向武猛地一勒缰绳,挠了挠脑袋:“公子?”
“你们先入城吧。”李昀叮嘱了向武一句,自己扶着直木车辕,小心地走下马车,看见了一匹绯红马儿在树下吃草。
那马儿高大而体型健硕,四蹄在原地踏步,骨骼撑起了那流畅而优美的体态。
马鬃如酒招火红,随风摆动如浪,而马鞍两侧挂了一只姜色酒壶,与马鞍交泠作响。
“策风?”
李昀小声喊了一句。
那马儿忽得停下了吃草的动作,朝着李昀的方向打了个响鼻,四蹄仿佛腾空一般,如一团火红流星,直直奔着李昀而去,撒欢儿似的,转了两圈。
“你还记得我。”李昀怀念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策风却用脸拱了拱李昀的手,不耐烦地绕了两个圈。
李昀失笑。
“还是这般急性子啊。”李昀牵着策风的缰绳,缓缓向着树下而行,犯傻似的,竟和马儿交谈起来,“你怎么在这里,忘归呢?”
“在这里。”
李昀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放开策风的缰绳,绕着那棵粗壮的枫树,在另一侧,看见了不远处倚着枫树的心上之人。
那人穿着最普通的玄色交领直缀,腰间佩刀缀玉,脚踏同色皮靴。
风吹起那人披肩的墨发,却挡不住那人唇边的笑容。
“元晦,过来。”
裴醉伸出手臂,衣袖被风吹起,眸中笑意清澈温暖。
李昀心口狂跳。
他走得很快,最后,迎着漫天的红枫,跑了起来。
他只能跑着过去。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李昀带着秋风和思念,扑进了裴醉的怀里。
“忘归。”李昀埋进那个温暖而干爽的怀抱中,卸下一路的风尘与疲惫,如释重负地笑了,“我回来了。”
裴醉左手圈着李昀的腰,右手摸着那人一头如瀑的黑发,轻声笑了:“想为兄了?”
“嗯。”李昀把额头抵在裴醉的肩上,闷声道,“这才几日,你便又瘦了。”
“你也是。”裴醉扶着李昀的侧脸,浅浅蹙了眉,“脸色还是不好。”
“你才是。”李昀环着裴醉的腰,也拧了眉,“怎么瘦了两圈?”
两人面面相觑,忽得同时笑出声来。
“衣带渐宽,忧思成疾。”裴醉捏着李昀的脸蛋,笑道,“我可是日夜担心元晦的伤势,就差去那法华寺里替你求一枚平安符了。”
李昀没搭理那人的胡言乱语:“你从来不信神鬼,只信自己,又何谈寄愿于仙神?”
“谁说的。”裴醉微微俯了身子,凤眸一扬,唇角微弯,“我信你,一如信我自己。忘了?”
李昀心口狂跳,呼吸又乱。
“记得。”李昀别开眼,借漫天红枫藏起耳根的红。
裴醉眼眸中的笑意要溢了出来,左手两指围圈,放在唇边,吹了响哨。
策风奔了过来,马鬃随风摆荡。
裴醉抱着李昀的腰,将他安置在马上,自己也跨上马,将他牢牢抱在怀里。
“山迢水杳,日夜思君不见。”李昀双手握着裴醉扯缰绳的手背,眼眸微弯,“今日,总算能与兄长一同纵马回城。”
“不是回城。”裴醉低沉含笑的声音在李昀耳侧响起,“为兄,来接你回家。”
第47章 罚跪
承启七门千街巷,大道镇着那些富得流油的天家宗族或权贵富商,充当着承启的门面,装点着一副国泰民安的盛世假象。
裴醉右手牵着缰绳,与李昀并肩慢慢走在这康庄大道上。
“五年没回来,承启倒是没什么变化。”李昀看着此起彼伏的亭台高楼,一时有些恍神,仿佛这五年光阴不曾在这座都城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虚假的繁华罢了,没什么好看的。”裴醉望着那点头哈腰的伙计,还有高声吆喝的商贩走卒,眼眸微垂。
李昀用手背碰了碰裴醉的指尖。
裴醉转头,对上那人温和的笑容,心里一暖,伸手,将李昀的手掌裹住:“不怕众人非议,梁王殿下失了礼数?”
“裴王乃是本王兄长。”李昀展颜一笑,“有何失礼之处?”
裴醉看见这清朗澄澈的笑眼,喉头滑了滑,眸色一深,抬手揽着李昀的腰,疾走两步,从大道闪进小径,耳边车水马龙的喧闹声立刻便远去。
李昀被晃得头晕,侧身靠在裴醉的胸口,捏着那人玄色衣袍的广袖,浅浅蹙了眉:“忘归,你...”
“再过两条街,便算是入城了。”裴醉扶着李昀的后颈,将他揽进怀里,轻声嘱咐着,“入了城,便不要再与为兄走得这么近了。”
李昀实在是被那人吓怕了,生怕他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立刻攥着他的手臂,眸光一颤:“你又做了什么?”
裴醉闷声低笑。
“说话!”李昀真不想一见面就生气,可这陈年老火,总是能被裴忘归轻易点爆。
“我现在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讨伐对象。”裴醉忍不住笑意,“梁王殿下,本王现在需要你去安他们的心。”
李昀松了口气,可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为什么是我?”
“承启朝堂水太深,一步都不能走错,可偏偏你刚回承启,手中无人可用。为兄...实在是名声糟透了,不能明着分权给你。王安和,我不信任他。你从小便学识声名在外,天资聪颖,文思奇绝,为天下士子先,也没什么担不起的。此一行,便是极好的引子,能让你安稳入朝。”裴醉手掌覆在李昀的腰上,轻轻地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揽,“为书生立声名,为圣贤继绝学。大庆重文抑武,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如今国子监生被我压抑至此,心中定然不忿。你若肯以天家血脉振臂一呼,身后自有无数学子为你前赴后继。”
李昀眼睫一颤,手攥得很紧,拼命忍下心中的怒火,又挣扎着想走。
“好了,别恼。”裴醉死死箍着李昀的腰,一反之前对李昀的纵容,近乎强硬地将他牢牢扣在身前,“听我说。”
“为兄的做法或许有时极端了些。”裴醉认真道,“国子监捐学令,是为了筹措粮饷的一时之计,并非只是为了元晦你入朝。不过,若能帮你在朝中站稳脚跟,区区声讨,我又何必在乎?”
“这是为兄的心意,你倒也不必如临大敌,日日担惊受怕。”
他眸光浅浅垂在李昀紧紧拧着的眉心,用大拇指摩挲着那纠缠的结,替他轻轻展眉:“元晦,你我性格行事都不同,入了朝堂,免不了分歧。我知道你心中有方略,有计量,可,我不能放任你身陷险境。”
“答应我,别受伤,别冲动,就算不选为兄替你铺的路,也不要以身犯险,去走满是鲜血的歧途。好吗?”裴醉将他抱得很紧,仿佛抱着世间易碎的珍宝,不敢也不舍得放手。
李昀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缓缓抬手,拍着裴醉的背,一下一下的,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一般。
“你怎么了,忘归?”
裴醉抬手扶着李昀的后脑,轻轻揉了揉。
“被你吓的。”裴醉在他耳畔低语,“若你此次醒不过来,为兄该怎么办?”
“原来,久经沙场提刀饮血的裴将军,也有怕的时候。”李昀心中感动,轻轻地抱了抱裴醉。
“我很怕。”裴醉郑重地、缓慢地念着这三个字,直直撞进李昀的心底。
李昀瞳孔一缩,呼吸渐渐急促,眼睛一点点变红。
“别哭,这是怎么了?”
裴醉没料到自己一句话便又把李昀说得眼泪盈眶,扶着李昀的侧脸,想要给他擦眼泪,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李昀大口呼吸忍着泪意,小脸憋得通红,像个熟透了的虾子。努力了半晌,终于把泪意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