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心中焦急,却半点不显,只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温声又问了一遍:“请先生为我行针。”
骆百草假装听不见,可胡子却诚实的翘了翘。
李昀松了一口气:“看来先生同意了。”
骆百草抬手按着自己胡子,懊恼地揉了揉下巴:“人本该遵循物理天数,不能走这些捷径。累了该睡觉,病了该休息,这三岁稚儿都懂得的道理,却是最有效的养生法子。你与天争时间,天也会让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的。除非,有人傻到不想活了,才这样折腾自己呢。”
李昀闻言心头一跳,心中萦绕着不祥的预感,脑海里全是裴忘归强撑着病体四处奔波的背影。
莫非...
李昀猛地咳嗽起来,咳得两眼发花,身体撑不住昏沉的头脑,呼吸没接上,便又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身上已经被扎满了银针,只能动动眼睛,看见托着长胡子在床边打盹儿的骆百草,还有争吵不休的向文和向武。
“要我说,公子根本不该这样着急回去。”
向武挥了挥小拳头,袖口挽着,手臂线条肌肉健硕,三年江湖历练,望台死里逃生,那孩子早已不是当初从马棚里刚出来,连话都不会说的下等仆役。
“阿武,我觉得,如果公子想回去,那就应该回去。”
向文声音虽稍显犹疑,可温柔中却带了一丝坚定。
“你没听外面都传开了吗?”向武不甘心地摇了摇头,“说摄政王是故意想要置公子于死地,才让他督运粮草的。那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公子还在那船上,他一点也没顾念,直接向我们的船投石头,公子差点就...”
向文摇了摇头:“公子说过,管中窥豹,行事容易偏颇;当局者迷,更不能随意行止。”
向武烦躁地挠了挠脑袋,那半长不长的头发乱成了鸡窝。
他在屋里绕来绕去,最后蹲在角落里,委屈巴巴地抬着眼睛:“可是外面都传开了啊。摄政王五年前联手盖家图谋过公子的性命,现在摄政王过河拆桥,借盖家的手除掉公子,然后再用这样的罪名把盖家下狱。”
向文也蹲在他身边,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昀缓缓闭上了眼。
是盖家?
不甘心被忘归下罪,仍想着借流言民意逼他赦免自己的罪?
或者,是高、崔两家?
借着盖家的事,假意替他们开罪,实则意在忘归的摄政王位置?
又或者...
“小殿下,小殿下?”骆百草温暖粗糙的大手摸着李昀沁着冷汗的额头,又担忧又责怪,“你看,老朽就打了个瞌睡的功夫,你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哎呦,真是,不让人放心的小殿下。”
李昀极轻地弯了唇角:“让先生操心了。”
骆百草颇为挫败地收了银针,长胡子一抖一抖的,比芦苇折风还荡漾。
“老朽啊,这辈子有许多遗憾的事儿。没能彻底治好小殿下的身子,算是其中一个大遗憾了。”
骆百草又偷偷摸摸抹眼泪:“小殿下一个人在宫里吃了那么多苦,老朽还以为,封王以后,日子会好过一些。可,这...唉,老朽心疼啊。”
“先生,我不苦。”李昀眸光温暖,努力伸手去握着骆百草枯瘦的手背,笑了,“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第43章 铁血
刚下过一场秋雨,爽朗的秋风将窗牗稍稍推开了一条缝隙,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清新味道。
李昀闻到了这秋意浓,忍不住从床上起身,披了件狐狸皮厚氅,脸色不再那般苍白,双唇是淡淡的梅色,柔软而湿润。
他随手束了玉冠,头发半披,站在窗前,缓缓拉开了木窗。
秋风拂过他身后长发,将墨发微微吹起,四散飞扬。
李昀心里忽得被轻轻一撞。
秋风不及那人温柔。
“殿下。”
向文轻轻敲门,端了早膳进门,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党参黄芪粥搁在了木桌上,又将木筷与瓷勺小心地摆好。
他呼了一口气,将双手在衣侧擦了擦,才上前去扶着李昀,轻声问道:“公子,今日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李昀在圆凳上坐下,小口抿着药膳粥,端庄而稳重。
向文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抱着木盘,束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阿文,有事想说?”
李昀轻轻地吹着热气氤氲的药膳,声音温和浅淡。
“没有。”
自从经历了漕运的生死之危,向文也没有从前那般胆小怯懦了。
他笑了笑:“殿下,阿武已经将马车套好了,午时便可以从驿站出发回承启。扶公子和骆先生也会一同前往,通关文牒和路上的盘缠小的已经准备好了。”
李昀搁下手中的勺子,眼帘微抬,看着向文那副努力成熟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在我面前,有什么话就直说。”
向文抓着木盘的手紧了紧,犹豫了半天,在上前半步,在李昀耳边轻声问道:“殿下,现在时间还早,小的听说,靠近城门口的酒肆里有一个承启来的说书先生,连着讲了好几日的书。殿下若是身体撑得住,不如出去走走?”
李昀眼眸微弯,却没有戳破那小小书童的私心,只是温声说了一句‘好’。
同辉人口不足八万,比之望台,算是不折不扣的小城了。
即使是城中最繁华的客栈,内里装饰也不过平平,不过李昀游历三年,早已不在乎这些虚无的身外享乐,有衣庇体,有食果腹,已经足够。
他从客栈雅间中出来,踩着陈旧的木楼梯,迎着掌柜的诚惶诚恐地点头哈腰,微微抬了抬手:“不必多礼,本王无意打扰。”
掌柜也不主动上前招人厌烦,恭敬地退了下去,半弯着腰,目送李昀和两个书童走出客栈略显破败的大堂。
三人走在同辉的街巷中,沿着曲折蜿蜒的小径,遥遥看见一露天酒肆,火红酒幡迎风舒展。
伙计身着短褐粗衣,手中拿着铜酒壶,翩然辗转在一众酒客中间,替他们加满杯盏清酒。
李昀坐在最后,向文从袖口拿出三十个铜板,买了一壶酒,扶着李昀刚落座,便听见那围坐中心的说书先生猛地拍了响木。
“今日要说,孤胆忠臣跪殿前,不畏生死谏直言。”
“吏部左侍郎高大人领着国子监众人为国进谏,百人静坐,手捧谏折。禁门外大雨瓢泼,可无人退缩。”
“谏何人?”
“他们谏的,是那祸国乱政的摄政王爷,是那弄权豪横的裴家不孝子。”
“缘何谏?”
“以权媚上,蒙天子眼目;以权欺下,杀忠臣良将。”
说书人铺垫几番,缓缓切题。
“那日,太庙起火,火光冲天,烟尘滚滚,接天连地,直冲九霄!”
“那贼臣行乱事,大庆支离破碎,连太祖在天英灵都不忍卒视,竟降下天火天罚,自毁灵位!”
“就在浓烟火海沸反滔天之时,忽得一阵电闪雷鸣,阴云压城,狂风卷雨,白日如夜,气象大变,异象丛生!那是太祖之怒,雷霆之震!!”
酒客停下手中的酒盏,纷纷交头接耳,目色惶惶。
说书人环视一周,看见众人脸上的惊慌,右手微抬,响木‘啪’地一声,清脆地响彻酒肆方圆,回声阵阵。
“高侍郎不畏风雨,带领大庆栋梁静坐数日,只求天子看清那贼子的面目。”
“可谁知,变化突生!”
酒客呼吸也跟着一滞,目光死死黏着说书人右手的响木,就等那清脆一声响。
‘啪’。
响木重重一震!
“忽得,马蹄声,铠甲声,脚步声,声声入耳!霎时间,刀剑金石之声大作,兵刃入肉闷响不断!”
“暴雨倾盆,从阴沉雨帘中走出一人,闪雷骤然落下,白光霹雳当空,映亮了那人的侧脸!竟是那讨伐之人,带着他的爪牙,将那些傲骨忠心的士子一一斩落雨中!”
“血流成河,哭嚎不断,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此等惨状,尚且不够!那摄政王爷一身绛紫衣袍,招摇挺立风雨中,从腰间拔出雁翎刀,披风斩雨,刀锋直指高大人的心口,竟是要当众谋害在朝官员!”
“本朝首辅王阁老顶风冒雨而来,以身阻挡那人雷霆之势,才堪堪将高大人从生死之间拉了回来!”
“那人并未收手,领着手下天威卫,竟在承启街巷中大开杀戒!不理百姓哭喊,见人便杀!”
酒客纷纷摔了手中的杯盏,脸上都是同仇敌忾的悲愤。
平时胆小如鼠的百姓,借着酒意,胆大包天地骂起人来,骂得极难听,向文几乎想要捂住李昀的耳朵。
向武都听不下去了。
他虽担心自家公子被摄政王蒙骗,可倒也不必将那人贬得一文不值,仿佛街边一条狗都比那人高尚似的。他小拳头又绷紧了,随时想要冲出去打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心绪永远被流言牵着走。
李昀抬手,淡淡地喝了一盅酒。
百人百面,却是同一种愤怒。
这愤怒不是冲着裴忘归,而是对大庆寒了心。
“胡说八道!”
一独臂青年扬着酒盏,酒水直直往那说书人脸上泼,眉心一道疤痕映着酒意,微微泛红,“你认识高大人?你认识王阁老?你认识摄政王?怎么,你还能进去太庙?全是胡扯!”
那说书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气得摔了手中的响木:“怎么又是你!谁让他进来的!!”
“老子喝酒给了钱的,不像你,信口造谣,还从喝酒的手里骗钱。”扶宽嗤笑,握着刀柄,摇摇晃晃地绕着说书人转了两圈,咂咂嘴,挑眉笑道,“今儿,老子砸点什么才好呢?”
说着,便一脚踹翻了说书人面前的木桌,打着呵欠,醉眼朦胧地踏上路旁的石台,扯着嗓子喊:“摄政王是好是坏,轮不到我们这些人在背后议论。毕竟,当年他领兵守护疆土的时候,咱们还在喝酒,吃肉,逛窑子。咱们哪来的脸,既受了人家的保护,又在背后插人家刀子?”
他醉醺醺地又吼了一嗓子:“你们有本事,也去参军,也去守疆啊!屁能耐没有,传瞎话一个顶仨!”
酒客有几个急性子的,听得这等挑衅之言,酒意上头,立刻就想和他干一架。
酒肆掌柜急匆匆地从后厨走了出来,看见又是扶宽扯着嗓子拉仇恨,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他闭嘴。
“这位英雄,咱们小本生意,就是为了赚点酒钱,你看,谁不喜欢听故事?没人当真的,你何必这么认真呢?”
扶宽朝他啐了一口:“那你怎么不讲自己家里女人跟隔壁杀猪的偷情?好家伙,这可比什么杀人劲爆多了!”
满堂寂静。
忽得,一阵爆笑掀翻了天。
酒肆掌柜脸色青红交加,扯着嗓子辩解道:“胡说,这都是胡说!”
可这微弱的辩解声,早就淹没在那幸灾乐祸的哄堂笑声中,如小石子投江海,掀不起一点波澜。
扶宽混在人群中,又昂头喝了一口酒,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肆。
向武赶紧跑过去,拽着扶宽的右手臂,偷偷地给他比了个赞扬的手势。
“呦,这不是小阿武嘛?”
扶宽真的有点醉了,定睛看了半天,从三重影中努力分辨了半天,手搭着向武的肩膀,笑嘻嘻道:“怎么啦,还要跟哥哥切磋切磋?我可是殿下的亲传弟子,别看就这一招,足够打赢你几百次了。”
向武撇撇嘴:“哦。”
李昀和向文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扶宽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努力清醒了一下,凝声道:“殿下,你好点了吗?”
“是,扶公子这几日可还好?”
李昀声音和缓,温文如昔,可醉醺醺的扶宽就是从里面听出了点愉悦的语气。
殿下为什么愉悦?
扶宽挠了挠头,不理解地回了句:“多谢殿下关心,我很好。”
李昀眼眸微弯,朝他略略颔首,提步走出了酒肆。
扶宽还没醉晕,他很确定,殿下今天就是很高兴。
他抓耳挠腮地想知道。
到底为啥啊?!
他做对了什么,以后他再接再厉啊,殿下,别走啊?!
驿站早已焕然一新。
驿卒精神饱满,马槽里的马能吃上粮了,连皮毛都顺滑了不少。
段鹤独坐那砖跺小房子里,拉起自己的袖口,凝视着手腕上那淡淡的刀痕,怔怔出神,连面前的火苗燎到了头发丝都恍若未觉。
“大人,这银子再熔下去就没了!”窦亮平疯了一般冲进来,拿起长铁钳子,将火上的银水移开,盯着炉膛里那两滴银水,心疼道,“大人,你在想什么?连钱都不顾了?”
段鹤‘啊’了一声,颇有些丧气,蹲在地上,抱着头,闷声道:“我竟然还活着。那可是摄政王啊,我怎么会还活着呢?”
窦亮平忙着从墙洞里掏官银,用手指数着那摞得整齐的银锭子,心满意足地靠着墙坐了下来,擦了一把汗,笑道:“大人,能活就已经是万幸了,谁还管为什么活啊?你看,有了这钱,我们今年就不必再向百姓收差银了,也能应付大官了,多好!”
窦亮平拽着段鹤的手臂,指了指那二层阁楼,难掩笑意:“小的,趁着那天下了迷药,干了点平时不敢干的事情,实在是大快人心。”
段鹤这几日精神恹恹,没心情留意这驿站中的人和事,这时才发现,那狗仗人势的钱浩已经十多日没出门,窝在那阁楼里,每日除了吃就是睡。
“你干了什么?”
“剃头。”窦亮平仰天大笑,“一个和尚,我看他怎么再狗仗人势!”
段鹤‘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给了窦亮平一拳:“真有你的!”
两人正说着,一骑马的天威卫风尘仆仆地赶来,从腰间拿出一封密函,还有朱批过的诏令,急匆匆地喊:“赶快接旨!”
二楼阁楼中的人忽得推开窗,看见了那身着青色官服的天威卫,急匆匆地包了头巾,连滚带爬地冲下了楼,抱着那宣旨之人便哭:“这驿站有贼人,驿卒驿丞尸位素餐,陛下明鉴,快差人革了他们的官职吧!”
段鹤心猛地凉了。
他双腿一弯,噗通跪倒,心如死灰,头低低垂着:“同辉驿丞段鹤,接旨。”
“哼,你们等着死吧。”钱浩憋了十多日,终于一朝扬眉吐气,站在天威卫身旁,洋洋得意,险些抖落脑袋上缠着的头巾。
“你谁?”天威卫抬腿就踹了一脚。
钱浩捂着腰间剧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抽搭着:“草民兵部驾部司掌固钱令之弟,钱浩。”
天威卫冷哼一声,展开那压金布帛,高声念道:“大庆驿站,本该‘通传天下大事,连结四海血脉’。可现在竟成藏污纳垢,层层剥削重灾之地。现令各地驿站丞驿,遵祖制,废奢靡。凡入住驿站官员,必手持驿券,不得私行便宜。官员出行,只提供住宿与马匹,不得以任何条目向驿丞索取盘缠经费。手无驿券之人...”
天威卫抬眼看了那簌簌发抖的钱浩一眼,翻了白眼,又踹了一脚:“...不得入住驿站。”
“哦对了。”他两步上前扯了钱浩头上的头巾,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你可能不知道。十日前,殿下特意纡尊降贵,亲自去兵部寻了一个连九品都排不上的末流司吏。”
钱浩身体一僵,忽得品出点危险来,同手同脚向后爬着。
“对,当时,那姓钱的就像你这样,爬得跟个蜈蚣一样。然后...”天威卫俯身,抽出腰间的奔雷刀,用刀比着钱浩的脖子,猛地一刀落下,头身分离,血溅三尺,“...就是这样死的,你知道了吧?”
钱浩的眼睛睁得很大,脑袋咕噜噜地滚到了墙根下,死也没瞑目。
天威卫嫌弃刀染了血,骂骂咧咧地收刀入鞘,转头对着段鹤不耐烦道:“快点接旨,老子还有好几个地方要跑。”
段鹤心头一松,脸上却没有多大的喜悦,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诏令。
只规限驿丞,却不规限官员,这也是空白公文,对于苦守驿站十多年的段鹤来说,还不如一箱白银实用。
“同辉段驿丞是吧。”天威卫忽得想起来了什么,神色忽得敛了起来,严肃道,“殿下有口谕。”
段鹤刚松了口气,又提心吊胆地跪下,心里忽上忽下,险些瘫倒在地上。
不带这般玩弄人心的。
“殿下口谕。”天威卫沉声道,“负罪前行,回护百姓。苦尽甘来,长夜终明。”
段鹤怔住。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久到那青衣天威卫转身出了门,他也保持着双手紧握诏令的动作。
“大人,快起来吧。”
窦亮平心疼段鹤积劳成疾的老腰,不忍心让他在秋意寒凉的地上久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