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看了裴醉一眼,抿了抿嘴,喃喃自语:“二十几年前,扶指挥使在长崖卫任职,带领当地驻军多次击退水匪。最后上报到朝廷的时候,却只字不提他的功劳。”
裴醉沉声道:“父亲曾说,贾厄之父,贾兴邦,是个油滑之人。长袖善舞,在甘信水师任总兵期间,多次与当时还没有成气候的江南清林来往,收受贿赂。而,他亦最擅长夺别人的功劳。”
“正是如此。”李昀低低道,“太傅曾说,若是扶指挥使没有被贾总兵参上那一本,大庆南方水匪早已被平。”
裴醉借着火光,一页页翻着那陈旧书页。
用正楷撰着水匪的作战特性与御敌之策,分了大篇幅来描述地形与阵法的因地制宜,还有多年来的对敌经验。
陈琛自顾自地闷头喝汤,不说一句话。
扶宽听出来点头绪,却不敢确认,只是白着脸,指尖微微发颤。
“当年,扶指挥使被诬陷通敌,抄家下狱。”裴醉看着扶宽,压着痛心与无奈,“...全家都死于狱中。”
扶宽摔了手里的碗。
“清纶教二十年前于长崖卫外兴起,那时...正是扶指挥使获罪之时。我虽不知扶指挥使的部下是如何偷天换日,将扶公子换了出来,可想必,他们是拼了命也要护住襁褓中的扶公子。”李昀轻叹,“所以,清纶教十几年前,宁可入海为匪,也不愿意被朝廷招降。”
陈琛盯着满脸惊怒交加的扶宽,猛地将他抱进了怀里,重重地拍着他的背。
“臭小子。”陈琛眼睛一热,“臭小子。”
扶宽死撑着眼泪,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顷刻崩塌了一般。
忽然之间,他有了父母。
忽然之间,他有了仇人。
扶宽身体本就虚弱,这心头怒气与悲痛交杂,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晕倒在了陈琛的肩上。
陈琛一惊,将他抱了起来,放在离火很近的干草上,求救似的看着裴醉。
“没事。”裴醉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续命的珍贵丹药,“急火攻心,让他休息一会儿。”
裴醉重新坐回木箱上,把玩着手里的瓷瓶,对着火光微微出神。
陈琛蹲在扶宽面前,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末将,也是长崖卫的军籍。”
裴醉一怔。
“末将父母熬了多年,也没什么军功,手里田地也少。后来,父亲腿瘸了,家里没有正军出征,日子过得也艰难。扶指挥使知道了,就将自己手里的几块田地拨给了末将父母。”陈琛低声道,“当然,我那时候还小,这些都是隐约听母亲说起的。”
裴醉抬手,低低道:“坐吧。”
陈琛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脱力般坐在木箱上,淡淡说起从前的事:“可后来,扶指挥使被下狱,新任的何指挥使便将他手里的土地通通收了回来,连同末将家里原有的土地,一起收归到了他的名下。”
李昀无声地叹了口气:“竟...从那么早便开始了兼并。”
陈琛点点头。
“父母死了。末将差一口气,没死成。”陈琛嘲讽一笑,“就被拉去田地里当牛做马,勉强混口饭吃。”
裴醉拍拍他的肩。
“后来,水匪来了,要招卫所军户子弟。”陈琛淡淡道,“我就跑了,拿着军籍,去甘信水师,终于能吃一顿饱饭。”
“能在你的年纪做上参将,确实不容易。”裴醉轻道。
陈琛眼角发涩,用力眨了眨,却笑了。
“末将被贬到望台修河道,本来打算就这么混吃等死一辈子。可遇到了两位殿下,又遇到了这臭小子,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该死水匪。”陈琛爽朗笑道,“末将这辈子,终于找到想做的事情了。”
“很好。”裴醉长眉一舒,将手中的‘海韬新纪’郑重地放在陈琛的掌心,“少贽,有了这本书,再加上你的敏锐和钻研,平定水匪,可期来日。”
陈琛站了起来,又重重跪下,捧着泛黄陈旧的书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是。末将此生不破水匪,绝不罢休。”
这望台最后一夜,四人便在这简陋的仓库里静静地度过。
扶宽清醒了以后,便坐在仓库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与他毫不相关的遥遥星河,皎皎月明,呆怔出神。
陈琛坐在他的身边,陪他看着无尽夜幕。
“你留下来吧。”陈琛低声道,“我带着你,我们一起把水匪弄死。”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扶宽摇头,“再说,我没读过书,没习过兵法,甚至还在申行面前杀了人,我不可能留下来的。”
“我会想到办法的。”陈琛咬牙,“你信我。”
扶宽将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落在陈琛脸上,看清楚了那人脸上的破釜沉舟,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右手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说,你别这么正经,我不习惯啊。”
陈琛额角青筋跳了跳,攥着扶宽的右手腕,愠怒道:“老子这样子很好笑吗?”
“嗯。”扶宽认真地点点头,“特别好笑。”
裴醉瞥一眼门外那两人的互动,唇边噙着笑意,手中捏着枯木枝,拨弄着渐渐湮灭的木柴火星,那摇摇欲尽的火苗便又复燃。
他将木枝丢进了火堆中,拍了拍手掌的木屑,转身替李昀拢着披风。
李昀微微抬眼,与裴醉四目相交。
“我不说话。”裴醉扬唇低笑,“说得越多越错。”
李昀轻轻推开裴醉的手腕,那人身体却微微晃了一下,右手撑着地面,垂着头,压着喘息,笑道:“看来...是真的恼了。”
李昀一惊,抬手去探那人的额头,只觉得烫手。
“你怎么会发热?”
裴醉抵唇咳嗽,颇为无辜:“我都说了,元晦一生气,为兄就会上火,自然就发热了。”
李昀只恨自己不懂医术,那人又东拉西扯的问不出一句实话。
他已经不想生气了,可裴忘归总是有千百种方法惹毛自己。
“既然如此。”李昀声音扭曲道,“兄长就一直烧下去吧。”
裴醉轻笑,转身拢着肩上的披风,走到不远处的干草堆旁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缓缓闭上了眼。
李昀就坐在不远处,借着火色,看清楚了那人额角一点点淌下的汗,还有微颤的手臂与铁发冠。
他心里猛地一疼,硬着脚步走到裴醉身旁,也缓缓坐到了草堆上。
“冷?还是疼?”李昀靠在裴醉的肩头,手臂前后环上那人的身体,只是语气还是硬邦邦,每个字落下来都能砸死人。
裴醉将眼皮微微掀了一道缝,抬手将李昀抱住,哑声笑道:“又冷又疼,但是有李元晦在,就都没事了。”
李昀眼角一热,但忍住了,只是压着喉间的酸涩,呼吸便粗重了些。
“怎么又哭了?”裴醉不必睁眼,习惯性地抬手摸着李昀的侧脸,却没摸到眼泪,怔了怔,失笑,“原是我病糊涂了。”
“原来兄长还知道自己病了。”李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不过是发热。”裴醉将李昀搂得更紧了些,“明日就没事了。”
李昀把脸埋在裴醉的胸口,觉得自己再听下去,迟早会气得经脉爆裂而亡。
“怎么不说话了?”
“...我还在生气。”
“是,我差点忘了。”裴醉侧了个身,将李昀更加用力地抱进了怀里,两人面孔相对,呼吸交缠。
裴醉缓缓睁了眼,视线落在李昀那白皙的侧颈上,被跳跃的火色映得时明时暗。
“可为兄睡不着,你我来围炉夜话如何?”
李昀额头抵在裴醉胸口,声音发闷:“想说什么?”
裴醉微热的手掌隔着李昀身后如瀑的乌发,覆上那人的后颈,把玩玉器似的,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卫所屯田已经名存实亡。废除卫所,势在必行。”
李昀没说话,只是浅浅呼吸着。
“百年前的屯田养兵早已失去意义。如今,屯田名存实亡,而官员又借此敛财囤地,卫所兵卒被逼而走,百姓也被当做牲口替他们犁地。这实在是,可悲又该死。”裴醉喑哑低沉的嗓音娓娓而来,伴着木柴轻微的噼啪声,竟有了一种岁月静缓而淌的平和,却又带着悲悯的肃杀之气。
李昀环着裴醉的腰,左手捏着那人腰间雁翎刀雕花钢柄处的一颗裂纹翡翠,无意识地揉着。
“还地于民,再募兵于民。”李昀声音比鸿羽轻,“你是要公然对抗祖制。正如谈知府所说,文武百官不会轻易妥协的。”
裴醉压着咳嗽,胸口略起伏,缓了一口气,慢慢说着:“可户部没钱,便只能想个法子,就地募兵,就地征粮。”
“谈知府说得其实也对。”李昀微蹙眉心,“流民地匪流窜,若将领再拥兵自重,与匪勾结,确实也是十分棘手。况且,你夺了司礼监的监察权,小五没有了耳目,皇权岌岌,这孩子...并非有雷霆手段之人,恐难把控朝臣。”
裴醉没接话,片刻后,才低声叹道:“从何时起,宦官,竟变成了天子耳目。”
李昀眸色暗了暗,沉默了一会儿。
“若朝政清如溪,天子自然耳聪目明,何须在浑水里艰难窥探民生万事。”
裴醉垂眼看着李昀有些难看的脸色,不忍再说,便将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咳嗽,身体微颤。
李昀抬手替他揉了揉心口,神色怔怔。
裴醉轻轻揉着他的头,轻声宽慰道:“没事,不疼。”
“...算了。”李昀疲惫地闭上眼,将头靠在裴醉的胸前,“如父皇所说,不破不立。你若想做,便放手去做吧。我陪你,将大庆这腐朽烂木拦腰斩断。”
“嗯?”裴醉话尾微扬,“怎么这次这么好说话?”
李昀从他怀里抬眼,露出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无声地瞪了他一眼。
“你都病成这样,还不忘记说服我。我答应了,你又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昀淡淡道,“裴忘归,你真当我好欺负?”
裴醉哑然失笑:“我怎么敢欺负梁王殿下。”
李昀轻哼一声,白皙修长的五指覆上裴醉发烫的双眼,冷声道:“睡觉。”
“好。”裴醉哑声笑,右手扯下身后的披风,在半空一展,缓缓盖在两人相拥的身上,“睡吧。”
一室静谧,街巷上的打更声隐隐传入室内。
李昀睡得本就很浅,从噩梦中辗转醒来,鼻尖萦绕着裴醉身上那股干爽的味道,心中的惊慌如潮水般褪去。
李昀攥着裴醉衣袍的手紧了紧,稍微睁眼,略略抬头,看见那人浅浅蹙着眉的疲惫神色。
阔别五年再次相见后,那人昏睡时,眉间的褶皱永远展不平。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犯傻似的,撑了两指,在裴醉的眉间,轻轻揉了揉。
“咳咳...”
裴醉习惯性地抬手去按胸口的隐痛,抬手却意识到怀中多了一人。
他缓缓睁了眼,温良月色顺着仓库十字窗棂滑落,漫过李昀白皙的侧脸,还有那颤得慌乱的睫毛。
“装睡?”
裴醉话音中夹着睡意,慵懒而喑哑。
李昀没动。
“躺着不舒服?”裴醉动了动胳膊,扶着李昀的脖颈,寻了处更舒服的地方让他躺着,“这次呢?”
李昀错过了坦诚的最佳时机,干脆一直闭着眼,装作大梦不醒。
“还是说,做噩梦了?”裴醉无奈叹道,“你这样,回了承启以后,让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睡?”
李昀睫毛猛地一颤,险些没撑住平缓面色。
好样的,果然是裴忘归能说出的话。
“要不,我差人把你我王府下面凿通,这样元晦睡不着的时候,就可以来找为兄。”裴醉含笑着开始胡言乱语。
李昀额角青筋隐秘地跳了跳。
“或者。”裴醉抬手拨开李昀耳边垂坠的鬓发,玩笑中带着认真,声音很轻,“你干脆搬来我府上,可好?”
李昀忍无可忍,终于掀衣而起,权当这些胡言不曾入耳。
裴醉咬着舌尖,憋笑道:“好,既然如此,我回去便派人凿地道。”
李昀回头瞥他一眼,抬手把披风拉到裴醉的头顶,把那人含笑的眼睛与俊秀的面容一起遮了起来。
“裴四纨绔。”李昀有些怀念地低声念着。
闷笑声从披风下面传来。
向文左手拿了一截插着三支羽毛的凤纹密封竹筒,和向武两人面面相觑。
两位殿下都不在,这东西就跟烫手山芋似的,他们不敢接,又不得不接。
“怎么办,阿武。”向文嗓子发干,“我不知道公子现在在哪里啊。该怎么办?”
向武挠了挠脑袋:“我这脑子,你问我干什么?公子不在,听阿文你的。”
两人头一次有了被抛弃的委屈和茫然。
他们从来都是跟在李昀身后,按照公子的吩咐来办事生活,可现在,李昀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根本顾不得他们二人了。
向文大着胆子,朝着营外值守的百户走过去,腿肚子都发颤,还是撑着不露怯。
只是说出的话来还是微微发抖:“我要找焦捕头。”
百户斜眼瞥了一眼那故作坚强的小厮,没理会他。
向文咬了咬牙,高声吼道:“我是梁王殿下的随从,你怎么敢这样敷衍?”
百户狠狠剜了他一眼,却不得不屈从于梁王的名头,派人大老远的寻了焦成过来。
老捕头听说这两个小娃娃要找他,一路上纠结着,恨不得把脸上的表情搓扁揉圆,怎么和蔼可亲怎么来。
向文看见那黑色撒曳红腰带的老捕头肩披夜色缓缓走来,哪里顾得上害怕,攥着老捕头的手臂,就把他往营帐里拉。
“怎么了?”
焦成没料到这番热情而不见外的对待,皱皱巴巴的老脸笑得褶子叠了起来。
向武把桌子上的东西塞进怀里,低声说:“我们要找殿下。”
焦成视线如鹰隼尖锐,瞥见那竹筒上的三支羽毛,笑容立刻消失,冷硬道:“怎么回事?”
“先带我们找殿下。”向武哆嗦了一下,却双臂交叠,死死抱着胸,不肯给他,“这是给两位殿下的。”
焦成知道是承启来的加急密信,耽误不得,于是也不多话,抬手领了他们往外走。
街上已经宵禁,巡城卫士队伍整齐地一趟趟巡街。
有焦成在,带着两个孩子,四处躲避着巡逻,有惊无险地在自己家隔壁那个破旧仓库里找到了两个皇家贵胄。
李昀醒了便轻易睡不着,干脆披着衣服,坐靠在干草堆上,与裴醉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
“嗯?老焦,怎么是你?”
陈琛的声音夹着疑惑,隔着门传了进来。
焦成随意答了两句,然后轻轻叩门,朝仓库内低声急道:“殿下,小的不该深夜前来,但事出紧急,还请殿下恕罪。”
“进来吧。”裴醉松了捏着刀鞘的五指,撑了一把干草遍布的地面,勉强站起身来。
“别硬撑。”李昀也跟着站起来。
裴醉笑了笑:“好。”
焦成轻轻推门,向文向武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两人赶忙拿出怀里揣着的物件,竹简倒豆子一般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向文指着那竹筒:“刚刚有一个带刀的人,被人领着,要找摄政王殿下,说这是天威卫指挥使...”
“洛桓。”裴醉蹙了眉,“拿来给我。”
裴醉拔掉三支羽毛,拆开蜡封,双手一错,将竹节中卷着的薄薄熟宣取出,两指一展,对着火光阅读。
片刻,他猛地将手中的竹节摔进柴火中,将燃着火星的木柴砸得满地都是,四散崩离。
“怎么了?”
李昀拧了眉头,没见过裴醉发这般大的火气。
裴醉眸光被火色映得深重,语气寒凉:“甘信水师八万,敌不过水匪三万。兵部尚书宋之远竟然还敢公然替贾厄说话,替他开罪。”
“贾总兵先与盖家有私,后与宋尚书勾结,好大的野心。”李昀摇摇头。
裴醉嗤笑:“宋之远,这些年可够糊涂的。”
李昀点点头,抬眼问他:“还有呢?”
“吏部左侍郎高功带着国子监一众闲人,去禁门外静坐。面前放着血书,上面陈尽本王罪状三十条。”裴醉冷冷道,“借盖顿下诏狱一事,说本王谋害朝中忠臣。居心叵测,动摇国之根本。”
李昀手紧了紧。
“太傅呢?”
裴醉视线垂在他脸上,几不可见地扯扯唇角。
“太傅不该不阻拦。”李昀手攥着拳,微微发颤,“静坐弹劾,逼年幼天子发落于你,这与逼宫又有何异?”
“是啊,小五害怕,八百里加急派了天威卫来催我回去。”裴醉目光凝视着李昀的双眼,轻声问他,“元晦,你的太傅,真的如你所想,忠于大庆,忠于陛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