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眸光一舒:“好。”
两人和衣而卧。
李昀枕着裴醉的手臂,将头埋在那人的胸口,身后披散的墨发绕在裴醉的指尖。
“忘归,你在路上再急也要记得吃饭休息,军粮你不必忧心。”李昀轻道,“漕运十日,到时,我便亲自督送军粮,将这六万石交到粮承官的手里。”
“好。”裴醉低声道,“拿着我的印,不需经手户部仓部员外郎,把所有的粮直接运走。”
李昀无奈摇头:“户部免不了又要弹劾你。”
“几本弹劾折子,换军粮早几日到,也不亏。”裴醉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李昀的背,声音含混。
“本是司礼监的差事。”李昀轻声道,“现在,代皇权制衡文臣的,变成以你为首的裴王一党了。”
“连先帝都不能完全控制住在外招摇滥用职权的太监,何况小五他才五岁。”裴醉淡淡道,“若狗发起疯来,咬到了主人,还不如早点拉出去宰了。”
李昀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了眼。
“忘归,你真的没有考虑过退路。”
“你也没有。”裴醉轻笑,“先是以亲王之名回朝参事,又与我走得那么近。怎么,不怕别人说你打算谋权篡政?”
“怕。”李昀低声道,攥紧了裴醉的衣袍,将侧脸贴得更紧了些。
裴醉轻轻摸着李昀的柔顺墨发,温声宽慰道:“还有我在,还有王安和在。小五非寡恩之君,不会疑心你的。”
李昀埋首在裴醉胸口,笑声细碎,一点不像是怕的模样。
“你该说。”李昀学着裴醉的低沉口吻,威严深重道,“‘有本王在,谁敢疑你?’”
裴醉哑然失笑,捏着李昀笑出了血色的脸,打趣道:“学我,嗯?”
李昀从他怀中抬头,笑意莞然,眸色清朗,坦坦荡荡:“我行得正,自是不怕流言非议。倘我有半分不轨之心,不必等朝臣非议,我自己便没办法立身立心,何谈谋权,何谈篡位?”
裴醉与他四目相对。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就算李元晦学会了朝堂合纵连横,懂得了揣摩人心善恶,可骨子里依旧是从前那般天真与赤诚。
又如何让人放心得下。
“嗯。”裴醉笑了笑,温声说着,“元晦说得极是。”
第36章 离别
粮船沿着汇同漕运一路向北蜿蜒而行,途中降了暴雨,水浪猛拍粮船壁,狂风吹得桅杆吱嘎摇晃。
工头从圆舵处被叫来,浑身湿淋淋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诚惶诚恐道:“殿下,可能是因为暴雨,船舱进了水,可能要临时靠岸,做一下简单的修补。”
裴醉站在水路舆图前,一手捏着桌角随意放着的一支中空长杆木柄,沿着水路运河,一直滑到不远处的同辉府,木杆轻轻敲了一下,沉吟半晌。
工头身上雨水还没干透,又沁出冷汗,冰凉的衣衫贴着皮肤,加上一直在冒冷气儿的摄政王,冻得老船工打了个寒噤。
以前这种天气根本没问题的,谁知道这破船关键时刻掉链子,在贵客大官面前仓板漏水。
“多久能修好?”裴醉开口,声音压着凝重,“这般大的雨,就算修好,可会再次进水?”
工头咽了口唾沫。
凡事哪有万全。
若是再次进水,这传说中丧心病狂的摄政王不会把自己丢下河道,悄无声息地淹死吧。
裴醉压着眉间不耐,沉声道:“恕你无罪,说吧。”
工头赶紧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小的会尽全力修好,今夜子时之前定能准时启程。但若是雨势再大一些,仍有可能进水。不过小的出发前拜过河神了,此行定能顺畅无阻。”
裴醉转眼盯着那烟雾缭绕的神龛,嗤笑一声。
若真有仙神,为何丝毫不降恩泽于大庆。
工头偷偷抬眼,看见摄政王唇边的嘲讽笑意,又急又怕,只能在心中默念,‘各路神佛保佑,小的没有丝毫不敬之心’。
裴醉坐回木质方椅,抬眼看见那船工脸上的惶惶,低声道:“在同辉停吧。”
裴醉从二层船舱内出来,转到一层舱内,轻轻推开木门,看见李昀披着件氅衣,倚靠着墙壁,眼睛闭着,眉心微蹙,唇色苍白,一副强撑着精神的模样。
他慢慢走了过去,蹲在李昀面前,用温热手掌盖住了李昀冰凉的手背。
“怎么不躺下?”
“青天白日,总不能一直躺着。”李昀声音很轻,“再说,比之昨日,已经好多了。”
“胡说八道。”裴醉低声道,“今日雨势这么大,船晃得厉害,你看看自己的脸色再说话。”
李昀微微张开眼,凝视片刻,反手握着裴醉的手背,蹙了眉:“发生什么事?”
裴醉哑然失笑,抬手轻轻替他按着两侧额角,无奈道:“我让你看自己,没让你操心别的事。”
李昀睫毛微颤,额头被不轻不重地揉按着,鼻尖嗅着裴醉身上特有的干爽味道,竟也没那么难受了。
“忘归,我要被你惯坏了。”李昀浅笑。
“我们元晦吃了太多苦,所以为兄给点甜,就觉得齁了,嗯?”裴醉起身,坐在李昀身旁,揽着他的细腰,轻声在他耳边道,“难得有机会,便让我对你好一些吧。”
李昀笑意减缓,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听不得裴忘归这么说话。
总觉得,跟交代遗嘱一般,听得人心里一拧。
“今日粮船会停在同辉。”裴醉抬手理着披风,将李元晦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又将他抱得紧了些,“我今夜便要走了。”
李昀手紧了紧。
“船工和兵卒都是陈琛排查过的,应当不会出问题。”裴醉嘱咐着,“但若有万一,先保住自身,再谈钱粮。不许冒险,不许任性。”
李昀抬眼清淡地瞥了他一眼。
“裴王殿下以何立场说这话?”
裴醉无奈笑了:“好,为兄全权放权给你,如何行止,请梁王殿下自行定夺。”
船身轻轻一颤,又响起烟火讯号。
船尾鼓声震天,从为首的粮船响起,三十艘遮天蔽日的粮船缓缓向着同辉的码头而行。
过了半晌,那沉重的铁闸门极缓慢地抬了起来,两侧铁链铮铮作响,闸门滴水如雨。江水载着粮船,船随水波缓缓滑进了码头停泊处。
没了督运官,为首的工头便殷勤地拿了对牌,一路小跑到码头仓库处的转运官面前,禀报了此行的粮船载粮数目,也方便他身份的核实。
李昀和裴醉换了普通船工的衣服,混在兵卒船工中,顺着人流,踏着摇摇晃晃的舷板暗自下船。
众船工本就是在下层那不见天日的腐朽船舱里摇橹,根本没什么机会见过这二位天家贵胄。再加上两人脸上抹了脏兮兮的灰泥,更没人能想到那高高在上的王爷会淋着大雨混迹在这汗臭味浓厚的下等人中。
酒肆露天摆了几张桌子,上面挂了雨棚,炊饼香混着汾酒的香味随风飘,吸引着疲累的船工人群朝着歇脚驿而行。
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腕,生怕他被拥挤的人潮冲散。
李昀努力挣脱裴醉如铁钳一般的禁锢,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滑进了那人略带薄茧的掌心中。
裴醉没回头,只是缓缓握紧了他的手,用大拇指极轻地摩挲他的手背,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这入骨的温柔。
雨声如雷,人潮拥挤似散潮鸟落,嘈杂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二人这双手紧扣的纠缠。
他们在这纷闹的人流与倾盆的大雨中,各自贪一份离别前的温存与缱绻。
同辉码头是漕陆转运站,码头仓库旁便是驿站,驿站外的马槽里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马,连吃草都提不起精神。
裴醉看着这明显吃不饱饭的千里马,眼眸一冷,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破旧到残了三个豁口的陶酒钵。
有一人身着团领黛色长衫,站在驿站二层木阁楼厢房外缘的木质平台上,手中猛摇折扇,掩着口鼻,满脸嫌恶地扬声道:“这里乃是大庆情报重要官驿,这些下等船工吵吵嚷嚷,简直有失体统!”
一衣着凌乱的中年驿丞,胡子拉碴地拎着腰带,从西北角的小屋中赶忙踉跄跑了出来,打着一把油纸伞,努力向阁楼二层看去。
“钱公子,怎么了?”
“他们太吵了。”钱浩折扇摇得快把手腕摇断了,狭长眼睛斜睨着那群衣衫肮脏的船工,“段驿丞,这可是你的失职,不怕我回去告诉我兄长,革了你的职位?”
段鹤叹了口气,挠了挠胡子,从驿站两进两出的院子出来,朝着一旁的酒肆吼了一嗓子:“贵客来访,不得喧哗!”
那声音隔雨顺风便送到了众船工喝酒的酒肆处。
船工们只敢小声嘟囔两句,从嘈杂的吵闹,变成了压抑的死寂,只剩酒钵碰木桌的闷响,突兀而零散地散在雨里。
这世上从来没有天生的卑躬屈膝,只是跪久了,便觉得跪比站舒服。
李昀用指尖蘸酒,在木桌上悄然写了几个字。
裴醉点点头,视线远远落在那高傲的富家公子身上,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可仍能看清那华丽的衣饰布料,与扎眼招摇的跋扈做派。
兵部区区一个掌固之弟,一介白衣,并非官身,竟敢如此呵斥驿丞,这狗仗人势实在是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段驿丞从院门走了出来,没去继续驱逐那安静喝酒的船工,反而走到了马棚旁,抬手拍了拍那骨瘦如柴的马,无声叹了口气。
忽然,一坨温热的马粪直接拍上了段鹤的后脑,顺着脖颈,一直滑进了他的青色公服直领内,黏腻而腐臭。
他顶着马粪转身,看见了满眼通红的垂髫稚儿,衣衫破旧,脸上肮脏,手上还沾着马粪的土黄肮脏,却丝毫不畏惧,指着段鹤的脑袋大吼大叫:“狗官!”
远远的,一个黄布麻巾包头的妇人顶风冒雨惊慌失措地跑来,一把将那稚儿抱进怀里,按着她的脑袋,直接将她按着跪在了地上,身体簌簌发抖:“大人饶命,小女天生心智不全,冒犯了大人,民妇罪该万死。”
小孩儿剧烈挣扎,小短手脏兮兮地要去抓段鹤的衣角,着急道:“娘,娘,家里没钱了,你怎么把钱给他?你,是不是要像卖了姐姐一样,再把我卖了?!”
妇人气急败坏地抬手给了那小丫头一巴掌。
那丫头重重地摔在泥坑里,呆怔了半晌,盯着那兀自磕头求饶的母亲,忽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要弟弟,不要我和姐姐,我想打这个狗官,你反而打我。娘,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段鹤抹了一把脖颈后的马粪,目色沉静到麻木,没去理会这一对母女的疯狂行径,只差手下驿卒将他们远远地赶走,不许他们再踏进这驿站周边半步。
船工见没了热闹可看,又端起酒钵喝酒。
这种贩儿卖女,在大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血泪不值钱,人命更低贱。这等人间惨事,最终也只能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无奈叹息或是八卦资谈。
李昀摇了摇头,神色怔怔。
裴醉抬手喝了一口酒,看着暴雨倾盆,亦是垂首不语。
大雨又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天空中厚重的阴云才缓缓散去,露出被夕阳染红的天边。
远处码头上停泊的粮船传来隐约不断的鼓声,三促两缓,反复回荡在空旷的歇脚驿上空。
船工此起彼伏地叹着气,撂下手中的酒钵,三两成群结对地向船上走。
李昀刻意走得很慢,渐渐地落在人潮后面。
“不想走?”裴醉在他耳边低笑。
李昀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最多不过十日。”裴醉替他擦了擦鼻尖的灰尘,“我在承启等着梁王殿下归朝。”
“你一个人?”李昀蹙了蹙眉,“一个暗卫也不带?”
“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放手去做其他事。”裴醉声音含笑,“元晦应该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人,不是吗?”
李昀抬眼,双唇轻启:“忘归,裴家拳法,可以用来打裴家人吗?”
裴醉刚想开口,腰间便被砸了轻飘飘的一掌。
李昀收回了微颤的手掌,抿着唇,破釜沉舟地扑进裴醉的怀里,极轻地抱了他一下。
“保重。”
李昀藏起眼中的眷恋,转身便走,绝不拖泥带水。
“真是。”裴醉眼帘一舒,眸中藏着淡淡的不舍与温情,“世上难得一知己,虽死无憾。”
他看着李昀没入人群的背影,转身看向那驿站大门,正要提步向外走,却看见段鹤从门中出来,从差役手中接过一封信函,半晌,神色复杂地朝着离岸的方向走去。
裴醉蹙了蹙眉。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白釉瓷瓶,正要倒出药丸来,却在里面发现一张攒成一团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
‘殿下你怎么可以把那瓶都吃完这是毒药啊啊不是糖豆啊啊殿下我发誓这是最后一瓶了你吃完就没了所以悠着点吃!!!’
方宁唠唠叨叨的身影出现在裴醉的脑海里,吵吵闹闹的。
他笑了笑,将纸条攥进掌心,塞了一丸药入口,捏紧腰间的雁翎刀,快步朝着段鹤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37章 危局(一)
段鹤一路心事重重,黑色长靴净朝着水坑里踩,黄泥印子飞溅,染了满裤腿的泥,他却恍然不觉,一直闷头朝着驿站不远处的密林处走。
裴醉没跟太紧,只不时藏匿在粗壮的树干后,远远地跟着。
森林中停置了一辆木板车,上面放了一个厚重的铁皮箱子。褐黑外壳裹着铜锁,被夕阳映照得微微生光,在穿林风声中,岿然不动。
段鹤脚步缓慢,一步步走向那马车,缓缓伸手,将那铁箱的锁扣打开。
咔嚓一声。
铁箱的盖子慢慢开了。
裴醉眸光一震。
摞得整整齐齐的足两纹银。
夕阳余烬染红了那如山的白银,比血更红。
段鹤站在那箱白银前,呆怔地垂手站了片刻。
他缓缓从铁箱中取出一枚银元宝,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呵。”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愠怒似解脱,半晌,终于将那元宝放回摞得整齐的铁箱,双手握着那木板车的扶手,自嘲地笑了。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木板吱呀作响,银元宝互相碰撞的声音清脆动听,可段鹤表情却不见喜色。
那人疲惫而孤单地用力拉着车,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朝着驿站的方向踽踽独行。
裴醉盯着那木箱侧面角落里的刻印,圆形木刻当刻写着‘开冀’二字,明显是官银。
可是各地驿站的驿丞该从当地百姓手中收取税银,而并非朝廷发的官饷,自然也不可能收到官银,还是如此一大笔数目。
段鹤回了驿站,从偏门而入。
裴醉提了口气,蹬着嶙峋的枝干藏于树内,透过茂密的树叶,看清了段鹤驿丞房旁的一座小屋,砖是新垒砌成的,依稀可见赤红色纹理。
那间房子没有门槛,拉车直接可以进屋门。
段鹤很快地便卸货出门,然后将屋子反锁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马棚那匹暗黄色土马的身旁,从饲料槽中徒手抓了一把干草,喂给了那千里马。
他虽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是颤抖的干草杆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
裴醉藏在树影中,树叶上的水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淌进衣领中,凉风乍起,吹得他微微寒战。
裴醉怔了怔,不由得失笑。
他自幼习武,甚少被寒意侵袭入体,更不曾被凉风一吹,便陷入这等狼狈的境地。
他收回拨弄树叶的手,转身想要从树上跳下,可忽得微弯了腰,抬手按着胸口尖锐的刺痛,扶着树干压抑着咳嗽,却仍是满嘴的血腥味道。胸口的凝滞感愈发浓烈,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竟像是停不下来一般,连着又喷出几口血,将面前的树叶都沾上了暗色血迹。
他跌坐在树干上,疼得几乎蜷缩成一团,可偏偏身体提不起力气,又不敢昏过去,只能放任自己在这波涛汹涌的疼痛中浮沉挣扎。
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将这难耐的痛楚熬了过去,整个人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一般。
他努力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
“该死。”裴醉抹去唇边的血痕,眼帘微垂,攥掌成拳,微微发颤。
他又掏出一个瓷瓶,取出一颗续命的补药,含在舌间。
方宁那唠唠叨叨的话语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边养生一边寻死的人,全大庆也就殿下你一个了!’
“吵死了。”
裴醉眼前黑雾不散,按着额角,倚靠在湿淋淋的树干上,右手攥着心口衣裳,布料褶皱从指缝中漏出,不时闷声低咳。
片刻后,两丸药效终于起了作用。他攥了攥手掌,久违的气力又回到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