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裴醉赶紧举手投降。
“堂堂赤凤营军帅,认输倒是利落。”李昀忍着笑容,但是微弯的眼眸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谁让为兄名字起得不好?”裴醉揽着李昀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在喧闹的人潮中,刻意放低了声音,几乎听不见话语,“若敌手是你,我情愿做一生的败军之将。”
“嗯?”李昀果然没听清,下意识地凑近了些。
裴醉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雪白侧颈,喉结滑了滑,稍微松了手,转而攥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刚刚说什么?”李昀声音清越却温和,穿过人海,朝着裴醉直直而去。
“我说,为兄打算解甲归田,不再提刀上马了。”裴醉转头朝他笑,“不战,怎么会败?”
“你...不再上战场了?”李昀忽得蹙了蹙眉,快走两步,扯着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忘归,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怎么,不想让我留在承启陪你?”裴醉懒懒扬眉,“你我重逢这才几日,便已经厌烦了为兄的唠叨?”
李昀唇角一抽。
“裴忘归。”
裴醉忍俊不禁:“好了,快走,一会儿夜风凉了。”
陈琛拿了一支桃木枝,蹲在训练草场的泥泞地上,一笔一划,极慢地写着‘土地’二字。
“看懂了吗?”
“这简单。”
扶宽也捡一支枯木,囫囵在地上鬼画符,方块字也变成软塌塌的流云。
陈琛咬牙切齿:“你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这不跟你写得一模一样吗?”扶宽眯着眼睛,撅着屁股,看了半天,满意地点点头,“老子真是天生才华横溢啊。”
陈琛抬手,用沾着泥土的桃木枝敲了一下,泥土洒了扶宽满脑袋,跟道士驱邪似的。
“老子自从遇见你以后,就跟撞了邪似的,除了烦躁就是难受。”陈琛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在地上划拉了三个大字‘沙平海’,有气无力道,“我欠你的。”
扶宽咂咂嘴,懒得理他,又专心致志地画着鬼符。
陈琛捏着手里的木枝,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他:“狗崽子,你真想好了?”
“是啊。”扶宽没抬头,握着手里的枯枝,像糙汉拿针一般,小心翼翼又滑稽。
“要不,你留下来,做我的副手吧。”陈琛别扭道,“本将勉为其难的给你一点权力,你也带兵,跟我一起杀水匪。”
扶宽稍微抬头,鄙夷地瞅了他一眼:“啧啧,没看出来啊,你将来也是个滥用职权的大昏官。”
陈琛牛尥蹶子一样,抬脚踹了他一脸泥沙。
“怎么着,又想打一架了?”扶宽抹了满脸的泥,龇牙瞪眼道,“老子没工夫,你给老子滚过来,看我这几个字写得对不对。”
尘沙散尽,陈琛借着夕阳余烬,看清了地上的一行字。
字体歪斜,可手腕极用力,如刀凿斧刻,阴影处被夕阳映着,如同浸了血。
‘沙平海占我田地,杀我家人,此仇血债血偿’
“写得难看死了。”陈琛别开眼,用脚抹去那一行字。
扶宽手臂青筋暴了暴,抬手跟陈琛扭打在一起,边打边吼:“姓陈的,你个正三品没个大官的样子,怎么比我还地痞流氓?”
陈琛转身,将他按在地上,怒吼道:“那你这地痞流氓就该有个混账的样子,整天想着为公道去死,你让我们这些官员干什么吃?”
“怎么着,不想让老子死?”扶宽轻轻踹了他一脚。
“废话!”陈琛捏着扶宽的肩膀,手臂发颤。
扶宽怔了怔,用手捏着陈琛的下颌:“你叫什么来着?”
“陈少贽,记住了。”陈琛甩开他的手,把他扣在地上,磨牙喘粗气,“老子允许你叫一次。”
“哦。”扶宽翕然一笑,“难听,不想叫。”
陈琛气得笑了。
他从扶宽身上爬了起来,摔在一旁,盘腿坐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垂眼不语。
“明天两位殿下就要走了。”扶宽拍拍手肘上的尘土,腰背坐得很直,“他们说的什么土地清丈我也不明白,但总之,我把沙平海弄死,好像对他们有帮助。”
“嗯,沙平海是伯爷,他死了,望台权贵土地兼并的事情就摆在太阳底下了,有两位殿下在,申行就算想压,也压不住了。”陈琛语气发沉。
“哦。”扶宽笑眯眯地用手肘戳了戳陈琛的腰,“听说明天沙平海要去田庄摘葡萄,你明天也去吗?”
“我不去。”陈琛瞥他一眼,“关我屁事。”
“那算了。”扶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拿来吧,我的新户籍和身份。”
陈琛沉默了半晌,从胸口衣服夹层中,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户籍。
“你明日就要以这个身份死去。父母双亡,手下仅剩的两亩地,还被沙平海并入丰华伯名下的田庄,不得不沦为佃农。”陈琛将那张纸缓缓地递了出去,“...你在海上出生,没有户籍可证,在田野死去,是另外的身份。也就是说...你扶宽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扶宽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沉默了一会儿,故作潇洒一笑。
“也好。”扶宽笑道,“反正,熟悉我的人,要么恨我,要么已经死了。”
陈琛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扶宽垂头也看着他。
“老子好人做到底,倒贴,再教你两个字。”
陈琛拔出腰间的剑,用尖峰在泥土中刻下了两个字,剑气锐利,入土五分。
“这个世上,还有我陈琛记得你。”陈琛指着那两个字,沉声道,“扶宽,是个好名字。”
扶宽挑眉:“可是陈少贽,不好听。”
陈琛扔了剑,与扶宽在田野间互搏。
人生最后一仗,要淋漓酣畅。
丰华伯府的田庄里,田野纵横,绿蔓遍地。
面黄肌瘦的佃农站在硕大饱满的紫色葡萄藤蔓下,颤巍巍地剪下葡萄的茎叶。
管事手里拿着皮鞭,像抽牲口一般,抬手狠狠一鞭子落在佃农的背上,皮鞭的倒刺拉开佃农背后脏兮兮的褴褛衣衫,割出两条崭新的血痕。
枯瘦背后的鲜血缓慢而疲惫地涌出,还没有佃农手里的葡萄汁水饱满。
佃农面色麻木地抬眼看着管事,换来的是另外一鞭子,还有口水四溅的责骂:“怎么,还敢看我?不想吃饭了?”
扶宽穿着宽大的破衣烂衫,假装脚步踉跄,用身体把那佃农推到了一边,后背硬接了这一鞭子,然后扑倒在管事的脚边,故作惶恐道:“小的该死,没站稳。”
管事立刻嫌弃地推开两步:“脏死了,离我远点。贱皮子,没点眼力。”
扶宽唯唯诺诺地称是,慢慢爬起,藏在葡萄藤蔓下,不动声色地摘着葡萄。
“小哥是新来的?”佃农嗓子干哑,一如嶙峋的瘦骨,“把手里的地卖给了大官人?”
“嗯,是啊。”
“唉,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不逃走,去做流民啊?”佃农沧桑叹口气,“你去偷去抢,好过在这里被打骂啊。”
“你呢?”扶宽反问,“怎么不逃走?”
“走不了啊。儿子不在了,官府的徭役和田税只能落在小老儿头上了。”佃农苦笑,“家里的小孙子还等着吃饭,除了卖田,没别的办法了。”
“儿子怎么死的?”
“失足掉进堤坝下面了。”佃农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丰华伯大官人亲自派人去捞的尸体,亲自送到小老儿面前。儿子的身体都肿得白了,看不出人模样了。”
扶宽压着怒气,低声道:“是他杀的。”
“不知道,小老儿不去想,想了就活不下去了。”佃农眼角的皱纹极深,生活的风霜一道道刻在脸上,抹不掉的是疲惫与无力。
两人正说着,远处有隐约的喧闹声,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往葡萄藤下缓缓而来。
刚才还横眉冷眼的管事瞬间变得谄媚,弯下他高贵的腰和招摇的头颅,几乎要把脸贴在沙平海脚边。
“伯爷,小的知道您今儿个要来亲自摘葡萄送给总督大人,所以一早就催促着这帮人留了最好的葡萄给您。”
沙平海不耐烦地抬手扇着田野里的飞虫,身后的府卫全副武装地拿着兵刃,穿着沉重铁履,一脚一脚往地里的庄稼上面踩,如履平地。
佃农目光死寂。
官兵踩的不是庄稼和草苗,踩的是他们的命。
可惜,他们连命都只能任人糟蹋。
管事点头哈腰地指着当中一棵葡萄藤,上面一株各大饱满的葡萄,上面还故意喷上了点水珠,看着清新又清亮。
一个老佃农颤巍巍地拿了脚架来,因为动作慢了点,被管事直接推倒在土里,胳膊肘被葡萄藤上的铁丝直接穿透,鲜血洒了一地。
沙平海连看都不看,犹自烦躁道:“快点,晒死了。”
管事连连称是,亲自抱了脚架,就差跪在地上直接给他当踏脚石。
沙平海伸出纤纤玉手,小心地碰了一下那长满毛刺的葡萄藤,小声骂了两句,狠了狠心,稍微用力,终于把那株葡萄摘了下来。
“来人,快拿水来!”管事高声尖叫,像是死了爹娘。
一人拎着水桶,站在层层官兵围堵外侧,朝着管事和沙平海轻声道:“大人,水来了。”
沙平海伸出手,皱着眉,催促道:“倒水。”
“是。”
官兵转身,刚要接过那水桶,那人却忽得将手中沉重水桶往天上一抛,水纷纷扬扬散落,那人从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刀,横刀劈开面前的水帘,电光火石间,将短刀直接没入官兵的心口。
还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那人横刀转劈,只用一招,连着挑了五人的肩膀筋脉,硬是从那层层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管事见那粗布下等人满身鲜血地奔向两人面前,嘴唇簌簌颤抖,停不下来,刚要喊,却被一刀割喉。
疾风一阵,刀锋破肉!
沙平海瞳孔猛地放大,不敢置信地盯着没入心口的刀柄,舌头动了动,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一招毙命!
“沙平海,杀我亲眷,占我土地,血债血偿,非死不可!”
扶宽头发衣袍尽湿,将怀里的一沓血书往天上一抛,如漫天散落的冥币纸钱,为无数的冤魂叫一声委屈和不甘!
众府卫终于回过神来,拿着手中的兵器刀刃,往那胆大包天的贱民身上刺。
扶宽双拳难敌百手,纵使以刀护身,也很快落败。
胸前的破旧布衣被划得鲜血淋漓,肩头被铁剑穿了大洞,鲜血如雨而落。
他唇边血迹蜿蜒流淌,脸上笑意仍旧狂傲。
“沙平海,该死!”
一府卫提剑上前,直接将手中的剑,削落了他的左手小臂,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扶宽身体轰然倒地,刀,铿然坠落。
“住手!”
一声冷淡的声音自远处而来。
接着,便是巡城兵卫匆匆而来的脚步,将整个田庄都围了起来。
佃农吓坏了,在原地两股战战,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卷进这等祸事里。
陈琛拨开层层人群,只看见了满地刺眼的鲜血,眼睛已然红透。
裴醉踩着鲜血,静静地走到地上那具尸体旁边,从地上捡起一串染了血的葡萄。
他转身,朝着不远处淡然而立的申行笑了笑:“听闻,申总督最喜欢吃这夏末的葡萄。”
他用指尖沾了鲜血,笑容冷淡而疏离:“本王不知道,这染了血的葡萄,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李昀从地上拾起沾满尘土的血书,小心地折好,放入袖中。
两人并肩而立,无声地与申行对峙。
申行淡淡一笑:“原来两位王爷邀本王来,是看一出闹剧。”
“是一场闹剧,或是泼天祸事,由本王说了算。”裴醉笑意冰冷,“本王今日本打算要走了,可惜遇上了这种事,实在是心下难安。”
李昀温声道:“裴王不必焦急,这望台,还有申总督和谈知府主事,这等欺压百姓之事,相信他们必会给陛下一个交代的。”
申行捻须微笑:“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本王当然不会徇私。”
“申总督当然不会徇私。毕竟狗出来咬了人,难道主人还要包庇区区一条狗吗?”裴醉冷笑,“再说,王爷总要给世子做一个榜样,不能让他在承启高床软枕上彻夜难眠,是吗?”
申行笑意渐淡,直至笑容完全消失在唇边。
“殿下,凡事,过犹不及。”
裴醉唇角一扬,眉眼间尽是放肆:“这大庆,还有本王做不得的事情?”
申行冷笑道:“殿下果真不畏天下流言。只是,这滔天权柄,此时是殿下手中之刀,将来不怕反被这刀割得体无完肤?”
裴醉握着腰间的跨刀,一步步慢慢走到申行面前。
“流言能销骨,非议能摧腰。”裴醉垂着眸光,顺手替申行抚平肩上的褶皱,淡淡笑道,“可惜,本王天生大逆不道,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申行眉峰微微一挑。
“我不会让你帮我除掉清林。你大可以袖手旁观,看我与清林斗得你死我活。”裴醉在申行耳边低声说,“可若你再与清林密谋,我就算死,也会拉着子昭一起。”
“子昭与我是至交,若可以,我不想对他出手。”裴醉一字一句,缓缓而言,“所以,老王爷,别逼我。”
申行朝他看了一眼,斯文有礼地朝裴醉微微欠身。
算是与他达成了共识。
以申高阳的性命来钳制申行,让他安分守己地守着望台一隅,不再与清林做交易。
裴醉转身,看见李昀正与陈琛处理现场的血腥,安抚百姓,冷冽的眸光也缓了下来。
“望台土地清丈,还要仰仗申总督协助谈知府了。狗占了人的地方,该宰的宰,该杀的杀,否则以后留在申总督手里,也是个祸害。”裴醉笑道,“本王说得对吗?”
“当然。”申行拢袖笑道,“殿下说得极是。”
裴醉转身,朝着李昀慢慢走过去。
陈琛蹲在那具面朝下的尸体旁边,久久没有抬起头。
裴醉把手搭在陈琛的肩上,低声道:“回去吧。”
陈琛摇摇头:“我替他收尸。”
“你不能动。”李昀轻声道,“谈知府需要将此尸体收归衙门。”
陈琛猛地站了起来,拳头发颤,低喘不止:“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少贽。”裴醉眸光垂在陈琛发青的脸上,“这是他的选择。”
陈琛红着眼,咬紧牙关,死死捏着剑鞘,半晌,挤出了一个‘好’。
“兄弟,走好。”
陈琛无声地吼了一句,疾步奔了出去。
兵卒从葡萄园中慢慢撤了出来,仿佛刚才的兵荒马乱都是一场幻梦。
李昀轻声道:“走吧,剩下的,交给谈知府。”
裴醉最后看了一眼那瑟缩成一团的佃农,还有那遍地东倒西歪的草苗,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低声道:“你说,会有一天,能彻底还土地于百姓吗?”
“很难。”李昀与他四目相对,“可,我们还是要努力去做。”
“嗯。”裴醉淡淡笑了,“万里之行足下始。”
两人走在望台中城街巷中,裴醉顿了脚步,有些疲惫地抱着手臂,垂头靠着酒幡栅栏。
“今日你尚未动武,怎么会毒发?”李昀抬手抹去裴醉鬓角的汗,担忧道。
“没事。”裴醉低咳两声。
“找个地方坐吧。”李昀蹙了蹙眉,“你脸色太差了。”
“也好。”裴醉哑声笑道,“毕竟元晦抱不动我。”
李昀抿了抿唇,低声问他:“你身边的暗卫不在,是不是...”
“你猜到了?”
“那具尸体,是原本的佃农吧。”
“是。”
“忘归,你很少这样感情用事。”李昀低声责备道,“先是答应了他想要报仇的请求,现在又将自己的人手派出去救他。你身边没人,万一...”
“扶宽算是,帮我了却我一个心愿吧。”裴醉淡笑。
“什么?”李昀拧眉问他。
裴醉闷哼一声,握拳抵着心口剧痛,身体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面前的李昀,将他拥得很紧,借以抵抗难以忍受的痛苦。
“忘归,你这样不行。”李昀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断断续续道,“等,等回了承启,我,我帮你找...”
裴醉松了松手臂,将脸埋进李昀头顶的发丝中,哑声道:“李元晦,你真可爱。”
李昀气得发笑:“裴忘归,我看你是不够疼。”
“谁说的?”裴醉在他耳边沉声低笑,声音喑哑,偏偏夹上了点病中的风流色,“为兄,都要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