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软膏药霜
程既将那张写着种法的纸张折好揣进怀里,手中拎了那一小袋花种,朝着木樨院走。
心中转过的念头百转千回,好似理不清的丝线团。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最关键的那根线头,却又偏偏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捏在掌中,一筹莫展起来。
大户人家怎地活得这般辛苦,每日睁开眼来便是各样的算计,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怪不得山珍海味地吃下去,一个个身形都还是瘦削孱弱的,风一吹便要倒了。合着全都补进那颗脑袋里了。
小程大夫想的头疼,禁不住屈起手指在额上按了按,莫名地想念起自己从前落魄的时候。
那时一天只赚上几十文,靠两只素包子填肚子,可每天依旧活得万分自在,心中装着的只有第二日的饭食,再没旁的多余念头。
可如今却不成了,他心里头偷偷装了一个谢阿辞,便平白地多出许多牵挂和愿想来。想他平安,康健,还想要白头到老,贪心的很,哪一样都不肯丢,于是免不得劳心劳力,将自己搅进谢府这摊子浑水里。
所以千错万错,都要通通怪到谢声惟头上去。
怪他花言巧语,怪他一往情深,怪他非要捧出一颗真心来,鲜活烫热,由不得程既不要。
小程大夫小心眼儿得紧,这时记了仇,连那双温柔的眼睛和唇角常带的笑都要一并怪上。
早知如此,当年在巷子里,瞧见那挨打的小少年……
那还是要救的,程既想,救了之后,索性便将人扣下来,自此算作自己捡回来的所有物。
要同小少年讲,乖乖吃药,好好治病。
待到长大之后,一定要记得来城西的葫芦巷里,好将自己娶回家去。
不过小时候的谢声惟比现在还要守规矩的多,听见这话,一定又要红了一张俊脸,说不定还要骂自己一句“孟浪”。
这样比起来,还是如今这个备好了鸳鸯浴,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弄疼自己的谢阿辞更有趣些。
想到此处,程既又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腹诽他,只晓得在嘴上说的好听,也不知备些软膏药霜,秘戏图之类,来日在床上,也定是个只知道横冲直撞的愣头青。
罢了,还是自己抽空去备些,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免得再将人伤着了,可是不大好受。
小程大夫出着神,刚刚迈进了院子,便同自己正惦记着的那位撞了个满怀。
“可撞疼了?”谢声惟忙将人扶住,伸手在他额上轻揉了揉。
“无妨。”程既挨了这一下,自己倒没什么事,倒是手里头的花种袋子被碰落到了地上。
正要俯下身去捡时,被谢声惟抢先了一步,先拎到了手中,“这是什么?”
“花种。”程既顺手接了过来。
“我方才听星儿说,你往花房去了,就是拿这东西?”
“嗯,讨了一些,回来种种看。”
“说起这个,”谢声惟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我记得那日解决桐儿和李旭之事时,你就和母亲谈论起过她院子里种的花儿,这袋子里的可是那花的种子?”
见着程既点了点头,谢声惟不免好奇了几分,“我怎么记得,你素日里是不爱这些太过艳丽的花草的?”
“园子里那么些花,也只见你剪些茉莉珠子回来插瓶。”
“怎么如今竟转了性子,喜欢起旁的了?”
程既眨了眨眼道:“总有变了的时候。现下我恰好喜欢艳丽些的。”
“待到种成了,折一朵来簪在阿辞头上,可不就成了新娘子?”
“你呀,”谢声惟笑着去刮他的鼻尖,“能不能种出来还两说呢。”
“且等你种出来的那日罢。”
“瞧不起人吗?”程既眼睛骨碌碌转过两圈,朝着院墙根儿指过去,“偏要种出来给你看。”
“喏,就在那处,我要划块园子出来,拿篱笆围了,只管种这袋子花。”
“你不许往那边去,省得你使诈,偷偷地动手脚,将我的花儿折腾坏了,反倒怪我技艺不佳,种不出来。”
“小人之心。”谢声惟哭笑不得,惩戒般地在他颊边戳了戳,“依着你,今日就叫人来做几道竹篱笆,想种只管种去,我不看就是。”
“也别太累着了,后头还有花匠,再不济还有星儿她们,总能侍弄好你这花儿。”
“那便说定了,”程既暗暗松了口气,神色如常地笑道,“待我种成了,再同你讲。”
他只是心里暗暗生了猜测,没有半点证据,便不想贸贸然地叫谢声惟知晓,多出一份担心来。
说是种花,其实只是幌子。那花终究古怪,还是不要叫谢声惟靠近的好。
程既想起那日,在谢夫人院子中见到的花朵模样,总觉得熟悉,定是在哪儿见过的,可偏偏心中又想不起来,好生气闷。
他暗暗筹划着,预备着哪日寻了机会,便去谢夫人院中折两支花来,再配了花种,一并拿去城中的药堂里。
堂中老大夫上了年纪,大都见多识广些,或许能认出这花儿来也说不定。
还要想着法子,早日寻到那位叫吴石的花匠才好。
这样说来,自己手中实在是没什么可调用的人手,连出趟府都不易,做起事来更加不便。
如今秋姨娘已经倒了,老夫人想来也要消停些时日,不如寻个机会,去找谢夫人求个恩典,也好拨些人手来供自己使唤。
最好谢夫人心情好,直接允了自己在府中自由进出才妙。
毕竟那些软膏之类的物什,还是自己亲自去挑,才来得更妥当些。
程既在心里头打定了主意,嘴角微微翘起,当下便预备着,晚间就去谢夫人处好好地讨赏去。
第77章 得寸进尺
“你想要些人手过去?”谢夫人正夹了一筷火腿鲜笋,听见程既的话,答应得极为痛快,“那有什么不成的。”
“等会儿吃完饭,叫阿月带着你去挑一挑,丫鬟小厮,或是身上带些功夫的家丁,你选自己喜欢的,看着顺眼的就行。”
程既没承想事情这般顺利,惊喜之余,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出来。“多谢娘。”
经了先前种种事宜,他在谢夫人面前早就没了先前的那份拘谨,当下便软着声儿道,“娘既应了一桩事,索性再应一桩吧。”
“儿媳整日在府中呆着,实在气闷。相公身体有恙,总不好多烦劳他辛苦,陪儿媳出门。可儿媳一人又多有不便,在外头抛头露面,只怕府里头人嘴碎,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谢夫人听在耳中,心里头已明白了八九分,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那你的意思是?”
程既将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讨好地往谢夫人碗中夹了一筷白灼虾仁,方才笑眯眯道,“所以还望娘能立个手谕或是口信儿,好叫程既往后进出府门方便些,再不被人拦着才好。”
谢夫人只管夹起虾仁来,慢条斯理地嚼,放任程既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过了会儿方道,“不是不许你出府。”
“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待在外头,万一遇见什么变故,总归是不大安全的。”
“娘不必担忧,”程既忙保证道,“我又不是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不成这点儿自保的本事还没有吗?”
“我只拣白日里出去,街上人来人往的,想来也不至于生出什么危险。”
“况且,若真有人存了坏心,即便我在府中闭门不出,也是防不住的。先前那回不就是例证吗?”
这话说到了谢夫人心坎上,她略想了想,开口道,“罢了,回头我叫阿月拿个牌子给你,左右你自己多小心就是。”
“真要出去时,也不许独自一人,正好待会儿你挑了人手,往后出门必得带上,可记住了?”
“是,儿媳一定牢牢记着。”程既忙不迭地笑着答应下来。
谢夫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俩呀,也不肯事先通个气儿,话倒是都撞到一处去了。”
“昨儿个惟儿还来寻我,说是叫我答允了,往后许你自由出府。我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答应呢,你倒又来了。”
“嗯?”程既先前从未听谢声惟提及过,这时不由得奇道,“相公怎地突然想起此事?”
“我先前可从未同他提起过呢。”
“这是你俩的事,我可不好多了嘴,回头惹人怪的,”谢夫人笑着接过漱口的茶盏来,“你若真想知道,回去自己问他便是。”
“左右你俩一个屋里头呆着,说话的工夫可要多了去了。”
话到这里,程既也不再深究,用过饭后便同着阿月一道,挑了四个身健体壮的家丁仆役,并两个伶俐的丫鬟小厮,一并带回了院子里,交代星儿将人安置好住处,留着往后使唤。
星儿应了,正要领着人下去,又被程既叫住问,“少爷今日在做什么呢?”
“少爷用过饭后,便一直在小书房,”星儿顿了顿,又朝程既眨了眨眼,抿着嘴角笑道,“婢子在院子里,可见着少爷从轩窗里往外头瞧了好些回,只盯着院子门看。”
她将声音放得低了些,悄声对程既道,“少爷一直等着您呢。”
“你倒眼尖,瞧得这样准。”程既有些不大好意思,应着便往书房去了。
进了门,恰好便瞧见谢声惟在书架前站着,身旁搁了个极大的樟木箱子,里头整整齐齐地堆了些书册。
见着程既进来,谢声惟放下手中的书,上前去先握着肩膀将人拉过来,仔细地从上往下打量,像是怕人缺了一块儿似的,待看完了,嘴角挂了一点温柔的笑,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娘那里的饭好吃,一时就舍不得走,”程既笑吟吟地由着他看,先将手伸过去,同人牵牢了,面对面站着,才又接着开口道,“星儿方才同我说,说她家少爷守着窗户,望眼欲穿地盼我回来。”
“我看这丫头是诓我呢,说的不尽不实。”
“阿辞分明看书看得入了迷,半点都不曾想起过我。”
“我再晚来一会儿,只怕阿辞就将我忘去九霄云外了。”
“怎么会,”谢声惟将手从程既的肩头移开,指尖无意地在他脖颈处轻蹭了一下,“守着窗子怕人看去了,只当我独守空房,传出去损了小程大夫的口碑。”
“所以只好在书架子这里呆着,偷偷地想了。”
他口中说着,拿了方才自己正看的书,送去程既面前,“你若不信就瞧一瞧,看我是不是正在想着你。”
程既不明他话中的意思,在封皮上扫了一眼,这才发觉竟是自己先前带来的医书,禁不住莞尔道,“怎地还看起了医书?莫不是阿辞也打算来做个大夫,同我戗行不成?”
“戗行倒是不敢,”谢声惟将书卷成筒,很轻地在他头顶敲了一记,怪他不正经,“只是人不在,只好寻出物件来,睹物思人一场,权作排遣了。”
“如此说来,是我的错了,”程既往前凑了凑,在他侧颊上亲了一下,“劳阿辞想了我半日,同你赔罪。”
“只这个可不成,”谢声惟朝着地上那半箱子书指了指,笑道,“今儿后半晌哪儿都不许再去,罚你陪我一道将这些书理好了才行。”
“是,“程既将音拖得长长,牵住谢声惟的衣袖晃了晃,“但凭相公吩咐。”
“若是理不好,今日可有晚饭吃?”
谢声惟俯下身,将手中那卷书在箱子中摆好,“若是理不好,今日的晚饭便罚你来做。”
程既听罢,苦着一张脸告饶,“相公可饶了我。”
“庖厨之道我实在是不擅长。若真将晚饭交给我,饿着我自己事小,连累上我们阿辞一并挨饿,可就万万不可了。”
谢声惟瞧见他装出来的委屈样子,忍不住便要笑,仍撑着板出一张脸来,“就知道躲懒。”
“那还不赶紧干活才是。”
程既吐了吐舌,果真弯下腰,去整理那口箱子里的书卷,认认真真地将歪斜的摆正。
下手整理了才发觉,原来这箱子里的书竟全是他先前搬来的医书,瞧数量只理了一小半,还有大半该是仍在架子上。
看样子这半晌,谢声惟一直在整理的都是自己的这些东西。
程既微微生出了些疑惑来,手中动作不自主地停下,抬眼半开玩笑地问谢声惟道,“阿辞怎地想起整理起我这些医书了?”
“难不成,”他抬起手,圈到谢声惟脖颈间,将头埋过去,声音霎时就带了委屈出来,“阿辞要将我扫地出门了?”
谢声惟情知他是假装,偏偏人在怀里搂着,除了哄一哄也舍不得说别的,只好将手覆到程既后颈上去,很轻地揉了揉,像在安抚一只坏心眼儿的猫,“想什么呢?”
“你先前不是说,师父将那些医书传给你,希望你能以己之力使其流传后世,福泽黎民。”
“可惜为了我的病,你一直无心去挂念旁的,这些医书也都搁置下来。”
“我甘愿的。”程既忙不迭地打断他的话,将下巴很轻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医书的事情,往后有的是时间。”
“现下当然还是你最要紧。”
“师父传我这些,是为了使苍生免于病患之苦。所谓苍生,阿辞自然也算在里头。”
“我若是连阿辞都治不好,又谈什么黎民苍生呢?”
谢声惟心里只觉得温软一片,轻声朝他道,“嗯,我都懂的。”
“不过你瞧,我现下已经好了许多了,早已不似先前那般病弱。”
“也能得出空来,同你一道将这些书籍登记造册,删繁就简,整理出来,再使人去抄录誊写,散在家中各个药铺里,叫先生们学过了,也好拟方参详。”
“我一时想不出旁的法子,只能如此,将这书传出去。”
“只是这法子有些慢,若要完成你师父的心愿,怕是要费些时间。”
程既抬起眼来瞧他,眼中神采熠熠,瞳仁亮晶晶的,映出两个小小的影,像是含着那样深重的喜悦和爱恋。
“谢声惟,”他开口,顿了顿,又叫了一声,“谢声惟。”
他说不出别的,心里像是被填满了,溢出来,装不下旁的。
这个人,他怎么会这么喜欢自己呢?
喜欢的让程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在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早已学会了替自己打算,将日子一天天地安排着过下去。
从来没有人能够这样将他的事放在心上。
他被浸在这样无边的疼宠和爱意里,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融化掉,变成一团云,一汪水,一粒烈日下的桂花糖,淌出的都是甜香。
“谢声惟,”他将脸埋进谢声惟的颈侧,声音闷闷地开口,“你不许对我这么好。”
“这样我会得寸进尺,会不知分寸。”
“会想要摆出来所有的心愿,都一一要你去实现。”
他像是在威胁,在警告,可是语气软绵绵的,又像是在撒娇,“我很贪心的。”
谢声惟将这块儿半化的桂花糖搂在怀里,拿下巴在他发顶蹭了蹭,眼神很深,落在虚空里,透出些叫人看不清的情绪。
“那就再多贪心些吧。”
“想要什么,都要记得对我讲。”
贪心的,又何止是程既呢?
第78章 游刃有余
登记造册到底算是件麻烦事,程既当初带来的医书足有几箱子,两人忙活了一下午,也只整理出不到两箱来。
这还只是开头,理出的医书程既打算再大致通读一遍,择出重点来在册子上标画出,好使册子更详细明朗些。
先前说一下午理完不过是谢声惟说来唬程既玩儿的,这事做起来琐碎,要耐着性子一样一样地理,所幸两人手头都没什么旁的事,也权当做打发辰光使。
晚间用饭时,程既才想起谢夫人今日同自己提起的事,不大在意地同谢声惟提起,末了,眨了眨眼,笑着同谢声惟道,“我都不曾提起过,阿辞竟能先开口去替我求了。”
“阿辞莫不是我肚里头的蛔虫,连我想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谢声惟微微一怔,随即弯了弯唇角道,“大约是你我心有灵犀。”
“如何,母亲最后可答允了你?”
“那是自然,”程既打趣道,“有我们谢小少爷先出马,有什么事做不成的呢?”
谢声惟听着他话中之意,就明白谢夫人那边并没有将那件事说漏嘴,一时也只是笑吟吟的,不再多话。
时候还早,待有了眉目,再同程既讲也不迟,惊喜也好更大一些。
况且……他想到一些事情,心微微地沉了沉。
再等一等吧。
深夜,床榻之上。
窗扇关得严实,室中半点风都无,榻上围的帐幔却在簌簌地抖动。
帐中光线昏暗,程既将头埋在谢声惟胸前,低垂着,只露出一段光洁的后颈,晃眼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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