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握紧了阿诺的双手, 而后又坚定地松开。他们会再次重逢——在历经苦难之后。
他跟随着歌声, 明明是走在之前一直所行动的漆黑的水域,可周围的景色却慢慢发生了改变。
轻飘飘的烟尘一缕一缕的, 如同童话故事中仙境的代名词, 这些烟尘从他身上穿过,为他拂去他所需要摒弃的那部分。
一些记忆随着他逐渐离开而消失,一些被他记下的过往则似乎逐渐固定,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又或者只是暂时无法获得。
停留在原地的阿诺也随之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在濒临破碎,幻方的解构并不迅速,却如同重锤敲击不留退路。
在一切被击碎之前, 一片镜面般的倒影停滞在了他跟前。
“可是你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在这片‘倒影’消散之时便是你堙灭之始,不要忘了,你是受了我的恩惠才得以保存理智直至现在。”
“你不后悔吗?如果没有了‘你’, 他还有‘勇气’继续达成那个目标吗?你得知道, 他早就因为你陷入了许多次循环。”对方问道,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延续‘你’的存在。”
而现实之中。
被拉扯起残余身躯的费舍尔难以活动自如,他还有一部分仍留在那硝烟未散的平原干扰他的认知,而另一部分则几乎是立刻伺机呼唤起他的教主。
被分离的各部分尽管无法行动,可阿列克切带走了他的手,那部分得知的情报来看则有一个明确的指向——他的教主不止是教主,且对方似乎深陷危机。
他顾不上自己的情况,没想过他人的意愿与否,也可能是他思考的那部分还留在了平原之上,去感受那里无处不在的危机。当他重新掌控身体,可以实行仪式的时刻,他丝毫没有犹豫地开启了对方曾经教导他的那个特殊的仪式。
费舍尔歌声开口便被收敛,声音变得细又狭长,大却穿不出房间,似乎是引向了另一个不知名之地。
他要交付他最动人的情绪,他对教主最虔诚的信仰……而祭品,他愿意当这个祭品,可他也不止是自己当这个祭品……
在房间角落防备的三人很快便意识到不对,罗泽率先一步攥紧了手中的丝线,大喊了一声“停下”。海涅紧随其后,抛出无数隐藏于光亮之下的影子扑向端坐的人形。
费舍尔如今的身形是罗泽“编织”而成,要想拆解却并不容易。而海涅的影子却不知为何,徘徊于费舍尔的脚下,也成了这个不知名的仪式中的一环,仿若擅自加入了这场仪式。
这场意想不到的“叛变”让两人都倍感棘手。格兰登快速瞥了一眼房间,快步从桌上抄起了台灯便向着费舍尔砸了过去。
纤细的歌声戛然而止,费舍尔也像是被停止转动的人偶陷入了僵直。
没等三人呼出一口气,她们顿时便感觉脑海中又无声响起了什么。那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抗拒的,至少格兰登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开始跟随着僵硬地起舞。
罗泽与海涅还有些许反抗的余地。罗泽手中的丝线持续收紧,而海涅则咬紧了牙关死死瞪着对方,恨不得亲自上去将他撕碎。
强烈的愤怒和仇恨让海涅感到自己似乎有些力气,可还到不了反击的地步。
终于,那张被精心摆放好五官的脸上隐约露出了一抹微笑,他如同谢幕一般,顷刻间从双脚开始瓦解成碎屑被送回他原本应当在的地方。而他所在的位置,却逐渐被另一道身影所取代。
那是一个笼在黑纱之中的人形,让人看不清面容,也无从判断他的神情。若不是双眼见到了此人,他们甚至无法察觉到还有一个人就在此处。
逐渐构成的人形从衣袍中伸出了双手,捧住了费舍尔瓦解到只剩头颅的躯体。那姣好的面容早已无法自由活动,双目也黯淡无光,艳丽的双唇却依旧喃喃着。
“教主大人。”他说。
埃米特垂下了眼睫,低声回应道:“你的呼唤我听见了。”
随后,剩余的那部分随着丝线消散无踪。
罗泽攥住了手中的线,紧紧将目光锁在埃米特身上,她身边的海涅和格兰登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格兰登率先脱帽单膝下跪行了一礼:“抱歉,阁下,没想到那是您的属下召请您的仪式。”
海涅也跟着忸怩地行了个礼,接着便迅速朝床边走去:“是你就没事了,先别说那么多,既然你来了就帮忙看看埃米特。”
听到这个名字埃米特还怔了怔,好在黑纱能帮助他不被任何人发现,他转过头看去,只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完全干瘪的人形。
海涅完全呆住了,另一边格兰登则被罗泽抓住胳膊询问神秘人身份,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埃米特倒是差不多能理解,真正作为诱饵将他从那种地方引回来的“烟尘”只能是这具身体,“埃米特”的“牺牲”也早有预料。
让他没想到的是海涅紧随其后的举动。
对方攥紧了双拳,猛然转头瞪向埃米特,双眼通红泪水止不住地流。她猛地吼了一声“凭什么”,接着便用被子粗略包裹了一下,抱起床上干瘪的躯干就冲了出去。
还未清楚事情缘由的罗泽愣了下,格兰登则是立刻又向埃米特行了一礼,后退两步便扣上帽子跟着海涅离去。
留下的罗泽手中还捏着丝线,她疑惑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啦?”
埃米特微微俯下身,以使自己与这位曾以长辈自居的女士面前平视:“有时候一些‘成功’并不会让人们高兴。”
罗泽将目光从离开的两人方向收回,转而投向自己跟前这看不清面容的人的脸上。她笑了下,又捋了捋丝线,最后松开了手:“您说的没错,可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我想,这也是因果。”
埃米特不知道那一瞬间老妇人到底是知道了什么,有没有将自己如今的模样同那个“埃米特”联系起来。他只是直起了身,问道:“您要留下喝杯茶吗?”
罗泽摇头:“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面带微笑,顿了顿又说,“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可我能感觉到,让我留在这里的原因已经没有了。我宁愿相信我已经救下了我想救的孩子。”
她说道:“相信好事总比相信坏事要好得多。”
作者有话说:
终于!回来了!
因为一个人在外地住院,上周完全是打乱仗,非常抱歉!!(轻轻跪下)
大家要注意身体啊!!!发烧有时候不是感冒那些,可能会是别的急性病啊!该去医院就去!身体为重!
第203章
罗泽夫人离开地也很迅速, 就如她来时一样。但在埃米特的邀请下,对方走之前还是参观了一番书店,并在最后带走了那面镜子。
她说她想再研究一下这导致埃米特陷入异状的物品, 而已经知晓其中情况的埃米特也没有拒绝。
在罗泽离开后, 先一步跟出去的格兰登则返回了书店。他怅然若失地盯着埃米特看了许久, 忽然坐在了柜台前。
这让埃米特倒是没法直接离开书店了。
他原打算也一走了之, 按照倒影中的记忆立刻出发去塞纳里奥。但眼下“埃米特”那具身体的事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如果能在走之前从格兰登那得到两句消息也没什么不好。
他就笼在黑纱之下,干脆随意收拾着这段时间被海涅弄乱的书店柜台。这里堆砌的书实在是太多, 要重新塞回书库都是件麻烦事, 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瑞恩给他留下的几个小孩都在哪, 能不能回来帮帮忙。
格兰登忽然非常突兀地开始说道:“我有没有同您说过, 埃米特对我而言意义很特殊。”
埃米特的动作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旁边的一摞书上,继续整理起书堆, 仿佛根本就不在意。
格兰登又跟着说道:“就当是我无处告解, 最后也只能到您身边来说这些,以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希望您不会觉得打扰。”
埃米特依旧没什么反应,但这态度反倒像是一种默许, 让格兰登能继续说下去。
“我得承认,至少得向您承认。”他像是那些教堂里常见的告解者,虔诚地向着聆听的教士们忏悔自己的过往,以祈求得到神的谅解, 心能宽慰, 又或是降下审判, 宣告他的罪责, “刚开始我的确对他更多是利用,什么都是可以利用的,您知道的。我幼时所犯下的罪我不会否认,指示一位脑袋并不聪慧的孩子做事,尽管他与我都不清楚‘剥削’的含义,那却的确是一种不平等。”
“我当然知道,这世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平等,我们身陷名利场的旋涡之中,凡事皆与金钱名利挂钩,我是一个商人,丢失的良心决不比他人少,包括对您的事情也是如此。可他却有所不同。”
埃米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他侧头看向格兰登,等待人接下来的话语。
“或许他是‘早该死去的人’,或许就是在我儿时没跑赢死亡的那刻,或许我那一场大病就是为了警醒我,我们不再是一路‘活人’……十几年来我无数次梦到那种景象,死亡的步足包裹住他幼时的身躯,而螯肢钳住了他半个脸庞……他还在看着我,还在向我询问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梦到他,这场像是持续了十几年的噩梦终于在我再次见到他时结束了。”
格兰登闭上了双眼,不像往日意气风发,赶路前来的他看上去风尘仆仆,胡茬也冒了出来,左脸上还有拇指长的细口划痕。哪怕是先前他们一同去往凹地冒险,对方似乎都没有这样落魄。
可他的神情确实那样的虔诚。
埃米特还记得,先前对方同他说过无数不信神的言论,痛斥过也利用过。利用信仰的人不是少数,包括瑞恩也是如此。他们比起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神”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能力,“神”也不过是可以借用能力的一部分。
格兰登此时的神情不止是比曾经的他自己,更比教会里那些几步一叩首的人显得虔诚。
“您能将他还给我吗?”他说,“我不想再次来不及。”
“……”埃米特沉默了,片刻后,他略带不解地问道,“理由呢?以我来看,他与你最多只是一个朋友。你是一个商人,你应该清楚与我打交道你得付出代价,这请求似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格兰登说道:“我难以向您解释这件事,就像扎伊尔一样。我没法不去想他,我没法停止想他。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想去救他并不是因为我有多慷慨,相反的是我十分自私,我救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倘若我不去救他,那么死去的就将是我自己。”
假使这次放任机会从自己手中流走,接下来他就将重复梦见那具干瘪的尸骨。
尽管格兰登追过去时海涅已不愿将埃米特给他再看一眼,可先前的景象他却没有忘记。干涸会从记忆中蔓延,攀爬至他的眼角与眉骨,直至将他也变成那般模样。
埃米特能意会到格兰登的意思,这在“欲l望”中有所诠释。可他帮不了格兰登,因为他就是“埃米特”。
他无法放任自己回归到那种过去,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
教主长久的沉默正是答案,格兰登睁开了眼,他那双眼睛十分清澈,不该像是一位商人应有的目光。
他注视着埃米特,良久,起了身,将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又鞠了躬,缓步离开了。
在此之前,埃米特并没有觉得自己先前的身份有多讨人喜欢。他认识的人不多,有过交流的更少。格兰登心怀不轨他不愿相信,海涅只是顺手帮忙也并没有期望得到回报。他原本只是认为这些人多会为他教主这重身份更为优待,却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长叹了口气,将书随手放在一旁,关好了书店的门,接着便也立刻离开了书店。
他还得去塞纳里奥,他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已经被他抛去的过往不应当让他烦忧。
只是埃米特锁好门朝着车站的方向走了没多远,便又见到了格兰登。
对方牵着一匹马,头上的帽子不翼而飞,就站在路边,蒙尘的头发却比任何招牌都引人注意。埃米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甚至远远便摇手打着招呼,他便还是再次来到了对方跟前。
“我想您应该也要离开这,我能捎您一程。”没等埃米特拒绝,他便继续说道,“莫卡没有列车,而车站的发车并不稳定,现在时间晚,倘若凑不够人,今天便不能离开。我猜测您应该需要一些帮助。”
埃米特似笑非笑:“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会有别的办法过去。”他的确不擅长赶路,但不代表他没有立刻到达目的地的办法。
“或许,可是您走到我跟前来了,那就证明我的猜测应当是对的。”格兰登手里拽着缰绳,耸了耸肩。
他不喜欢格兰登,埃米特还是忍不住想,不管是哪一种身份,对方似乎总有办法预判到他的轨迹。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夜晚还未到来,但弯月已经在天空中显露身形。
镜中倒影也还在观察……他们无法打碎镜子中的倒影,如果没有完全将其磨灭,那便只会让倒影更多。
更何况他的头在倒影手中,绝大部分权柄也保留在了些遗骸里。现在的他依旧只能使用仪式,以“平衡”的方式去往未知的地方并不明智,他也不打算再栽在镜中倒影手里一次。
埃米特回过头看向格兰登,就像先前数次妥协一样:“我应允了。”
作者有话说:
扎伊尔是指博尔赫斯同名书里的一枚钱币,代指很多,有种具现化的欲l望的含义。
第204章
格兰登只带来了一匹马, 他解释自己的帽子在匆忙中丢失在了卖马匹的柜台上,并宣称那顶帽子就足够买下那里的所有马匹,价值非凡。
埃米特对他这些解释并不在意, 他认为格兰登说这么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化解两人同坐一匹马的尴尬。眼下他并不是格兰登称得上“竹马”的“埃米特”, 而是疏远且有过不愉经历的教主, 格兰登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人捧场。
唯二的好处是风声够大, 他几乎听不太清对方的话语,而同时骑马的速度比马车更快,他就算听也听不了多久。
很快, 他们便来到最近的邻市的列车站。
格兰登先一步下了马, 接着伸手去扶下穿着不便的埃米特。埃米特没有理会,径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格兰登也并不在意, 他收回手又松开缰绳, 对这匹花费了他“大价钱”的马显得并不上心,而是将目光一直锁在埃米特身上。
他的眼神和以前有所不同,有穿透力且带着某种锐利的探视。埃米特看了眼他, 他骤然柔和了眉眼, 耸肩笑了笑。
“我想后面您恐怕也不会让我与您同行。”他说道,“那我们就此分别吧,我会继续兑现我先前的承诺。”
看着人转身便准备离开的身影, 埃米特犹豫了片刻,张嘴说道:“关于第二章 的仪式我不建议你再使用。”
格兰登回过头,神情疑惑:“是发生了什么吗?”
“镜中倒影的境况并不稳定,我与他不合, 而你与我有关系。贸然使用有关的召请仪式, 恐怕会不利。”埃米特缓声解释道, “如果你实在是有所疑虑, 我可以教你其他的仪式。”
仪式方面他会的不算多,但了解原理大多便能有求必应。格兰登表现过对于天之上事物的野心,他可以教会对方一些更万能的仪式或者秘术……
格兰登却摇了摇头:“我想我现在有一些别的想法。”他盯着埃米特看了许久,像是暗示又像是炫耀,“我有一个不错的脑袋,很多时候它会帮我离我想要的更近。”
语毕,他再次行了一礼,转身便隐入了人群。
埃米特心里紧了紧,心下也有了几分猜测。诚如格兰登所说,对方有一个不错的脑袋,那份“智慧”不同于第三章 对于“科学”的探讨,更多的则是对于人心与情感的洞察。
格兰登对他人行动的预判多是来自于他的洞察和推理,他能更清楚地理解他人想要的是什么,从而巧妙又居高临下地产生某种“操纵”感。或许他也发现了两个埃米特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埃米特也无法保证自己在方才的一系列举动中是否有露出马脚。
而那番关于“埃米特”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假……他更不好去评定。
他沉默下来,跟随着人群坐上列车,在中转了几站后来到了叙洛与塞纳里奥的交界处。
塞纳里奥没有与外界通车的习惯,他们往往驱使着雪橇犬来回。在租借雪橇犬的商铺中,埃米特却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曾经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