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到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是在倒影里,只消取走他同镜中倒影约定的那些“战利品”般的记忆,他就可以想办法从这里离开。
但只要离开,就又是分离。
“我……”他话刚说出口就哽了一下,忙笑了两声又说,“可是我很想见你,从这里离开之后我会见到你吗?”
阿诺还未开口,他便迅速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担心认知,就当做我现在处于特殊的状态,我还没有做出选择。”
阿诺稍稍松开手,退后了两步说道:“可能不行。”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是指污染?”埃米特追问道。
“我暂时没办法离开,这也是你的安排。”阿诺毫无隐瞒地答道,“污染是一个原因,你忘了吗?污染是从我开始的。”
“你的门后,你所看守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197章
然而这部分记忆却几乎是空白, 回想起阿诺所说的这些,埃米特只能想到枯骨之后那些由“蠕虫”所组成的另一种“海洋”。
的确,他是“守候四重门者”, 在那之后应该还有别的事物。
只是那片地方即使是踏足进去也足够恶心, 他实在是不想再进去一次。
阿诺转而握住了他的手:“去看吧, 这是在倒影里。”
埃米特回过神, 犹豫着点了点头:“你说的对……这只是在倒影里,而且我还得想办法出去……”
阿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的方向,接着冷笑了声:“他没打算放你出去。”
埃米特一愣, 还没开口, 阿诺便又说:“不是没有办法,奥西那个蠢货脑袋一辈子就动那几次了, 他知道。”
两者之间的争斗一直不少, 埃米特却感觉自己似乎是第一次从阿诺口中听到这种肯定。他从一片碎裂的镜片中看到阿诺和奥西像小孩子一样斗来斗去,甚至扭打在地面上,又从另一片里看到奥西泪流满面地双手握着自己的手。
一些东西很迅速地从他脑海中掠过。
“但是我知道你其实不想见他。”阿诺补充了一句。
埃米特忍不住看向阿诺, 想揉下自己眼睛, 努力去看清阿诺的表情,却在伸手的时候强行遏制了下来。他能猜到,对方肯定是一副板着脸, 明明委屈的要死还要争风吃醋的神情。
“不对。”埃米特忍不住逗他,“我还是想见奥西的。”
阿诺握着他的手不自觉紧了些,埃米特又说道:“可比起见他这个原因,更多的其实是因为想见你。你看, 阿诺, 如果要见我必须和奥西握手言和的话, 你会怎么选?”
阿诺一副勉强的语气答道:“…就一会。”
“要是非要永远不争呢?”
阿诺似乎权衡了一番:“不能把他……”
“不能。”埃米特飞快地阻止了他想提出的斩草除根式解决问题办法。
“他消失了我们就可以讲和。”阿诺说道, 后面小声跟了一句,“但是如果我永远能见到你,也能当做没见到他。”
埃米特清了下嗓子,说道:“你看,这就是我同你说的,有时候必须得做出恰如其分的选择。”
接着,他又拍了拍阿诺的肩膀:“我看不清,你带我去那边吧……我是指第三重门后。”
阿诺点了点头,他习惯性地将埃米特打横抱了起来。风雪迅速淹没了他们的身形,两人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镜外的世界里无人在意倒影的景象。
海涅还在寻找着救治埃米特的办法,她所绑架来的那些第六章 的人一个比一个恐惧,甚至告诉她第六章的司星者早就只是一场场疫病了。那根本不会带来所谓的“救治”与“新生”。
而它在位时的那些执笔者多已从人的形态褪成了其它,想要寻找更是天方夜谭。
就在她快要绝望时,格兰登却同罗泽几乎同时拜访。
罗泽身上还穿着拼凑起来的服饰,比那些摩登杂志上的人物更加新潮。她赶来匆忙,到门口时气喘吁吁,推开守着书店的影子便顺着丝线上了二楼。
格兰登还有些茫然,但也跟着这位行动上有些古怪的老妇人一同上了楼。
方一推开门,坐在床边的海涅两眼通红地便瞪了过来。
她想要发怒,甚至想要直接杀掉这两个擅自冲上来的人,以及那些连阻拦都做不到的影子与废物。可她又深知,此刻找上门来的,大多数都认识埃米特,甚至应当是从各种途径得知了对方深陷险境,特意赶来的存在。
这些人比她踏足于天之上的时间更长,也更有可能会有“有用之人”。她想要人能救埃米特,又或者,有人想要对埃米特动手暴露自己,她也可以直接杀掉对方报仇雪恨。
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在刚一见到人时就动手。
老妇人看见躺在床上的埃米特,脸上神情几乎已然哭出来,可她在抬眼看向海涅时又忍下了那份悲怆。
“孩子,不要停止你的愤怒,那会让你前进得更多。但现在,请你起身吧,让我看一看埃米特…看一看我的好孩子。”
海涅讪讪起了身,摸不清罗泽和埃米特之间的关系,她站到一旁去,又瞪向显然只是普通人的格兰登。
格兰登摘下了帽子,拎着手提箱一言未发地跟在罗泽身后,去到床边。
他要怎样形容那具身体呢?
哪怕是有被子遮挡住下半部分,可裸露在外的脖子和头部已经发生了显眼的异变。从被剥掉皮的地方开始,埃米特的身体就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皮肤下的脂肪全都消失,肉都被压成薄薄地一片,吸附在骨头上,好似一个干尸。
另一半双眼紧闭,脸上也没多少血色,远比之前分开时要虚弱得多。唯一能证明人应当还活着的便只剩下胸腔微弱的起伏。可就算人醒了过来,这具身体……未尝不是对那其中的灵魂的一个折磨。
罗泽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低声说着“来晚了”之类的词汇,紧接着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了一卷纱线和一个玩具似的纺纱轮。
“他不在这…要找到他,我得找些有联系的人……”她的嘴唇蠕动着,说出来的话却是清晰地传递到了其他人耳畔。
三双眼睛盯着罗泽手里的纱线,浅淡地好似随时可以消失在空气之中的纱从她手中溜走,缠绕在纸筒上的部分则飞速消失,而线的颜色也开始越来越深。
它先是有了些许粉色,接着是红色,红越来越深,直至最后形成一种深褐色。
海涅眼皮跳了下,忍不住将目光从线上挪到罗泽的指腹,接着又顺着那有些干瘪的手指看向罗泽本人。
进门时脸颊还挺红润的女士眨眼间就完全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就如同埃米特那半边异状的身体,这位老妇人也在瞬息之间成了那种模样。
她脸颊完全凹陷了下去,眼球还突出在眼眶处的骨头外,几乎是一个覆了皱皮的骨架。
海涅眼皮又跳了跳,垂下自己的目光一言未发。
了解到天之上的事情只是很短的时间,奇诡的事情肯定不止是影子。但有些事从旁人嘴里听到和亲眼见到依旧有差距,她开始理解那份指引所携带的遗憾。
【为何你只是看着?】
比起恐惧未知,她更害怕无能。
很快,罗泽手中的纱线便到了尽头,海涅和格兰登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妇人的眼睛已经没办法睁开了,她手中捻着纱线,一些干硬了的褐色粉末也跟着掉了下来。
如同等待审判一般,两人听到她声音沙哑,勉强挤出的一句话:“找到了。”
第198章
有阿诺带路, 埃米特重新回到那片“蠕虫之海”要轻松得多。停在水域之前,他垂下眼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水域。尽管现在看不清,但他还记得里面透明的小虫子拥挤在一起的模样。
埃米特沉默了会, 说道:“我不记得你有没有见过这些。”
“见过。”阿诺答道, “我呆过很长时间。”
对方一提及, 与之相关的记忆便迅速被送到了他跟前, 指甲盖大的碎片里正映着阿诺浑身血污,蹲在岸边舔舐自己手背的样子。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对方,又迅速低下了头看向自己跟前:“你了解他们吗?”
阿诺想了想, 摇头说道:“我不清楚, 你没告诉过我这是什么,我也没想过靠近。”
也就是说, 这对他们来说都是未知。
埃米特牵住了阿诺的手, 轻轻晃了一下,像是汲取了些许勇气一样,接着便松开手朝着前方走去。眼下他看不清, 只要不去想这里到底是什么, 他说不定能走过去。
“要去下一扇‘门’前得穿过这,你在这里……”
他还没说完,阿诺便重新拽回了他的手, 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我跟你去。”
“……等下。”埃米特愣了愣,马上抬手拍在阿诺脸上,确定对方脸的方位,“你不能进去, 污染……”
阿诺没说话, 侧头躲开他的手, 在他手的食指上轻轻咬了一口, 而后便朝前走去。
埃米特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一些不好的推测以及各种纷乱的记忆碎片。他看见了一个只有一半的“阿诺”,被蠕虫所腐蚀,如同霍维尔他们的遗体。他还看见了很多腐败的东西,内里被剖开、只剩下框架的狼形,被围绕啃食的藤蔓,锈迹斑斑的铜绿……各种纷杂的意向似乎正是在暗指不同途径的司星者被“污染”的状态。
“不行……”他低声喃喃着,眼睛看不清盯着前方出神,手却摸索着拽上了阿诺的衣领,“不行,你不能进去,不能再被‘污染’。你得听我的阿诺……阿诺,你放我下来,你得站在外面。”
阿诺却不为所动,仍旧平稳地向前走去。对方的臂膀明明如此有力,能在埃米特乱动的时候也紧紧将人留在怀里。可埃米特总感觉那臂弯又是如此的脆弱,它会腐烂、会消失、会以食物的姿态被进食。
污染就是终结,那就是另一种意义的死亡。
取代它们的不是其他的形态,而是变成了蠕虫的一部分。
如果阿诺会被蠕虫所杀……埃米特拽着阿诺的领子不自觉地向上摸去,直到对方的喉结和脖颈。
“停下来。”他说道,“我还不想杀了你,阿诺。”
他还没有听到水声,一切应当还来得及,还在可以挽救的范围。就算阿诺不愿意停下来,能就在这里杀掉阿诺,对方也可以变更为其他的姿态……变成另一个“阿诺”,他可以再养一次,没有关系……
他很擅长重来,他也有许多次重来的机会。
阿诺的脚步停顿了下来,他似乎垂下了头,看向自己怀里的埃米特:“我不怕污染。”
“我赌不起。”埃米特答道,“你应该听我的指令,放我下来。”
阿诺与他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以让埃米特落到地面上。而埃米特脚一沾地,便撒手借着模糊的光影朝着前方继续走去。
“你想过杀我吗?”他背后的人问道。
埃米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却并未犹豫地答道:“想过,就在刚才。”
“为什么不做?”阿诺紧接着问道,“你可以,我不抵抗。”
“我……”
“你都知道。”阿诺打断了他的措辞,“你当初也有别的选择。”
埃米特的步伐停止了下来,他用大拇指掐住自己手心,逼迫自己不在此刻去回忆更多事物。
他能感受到一种恐惧。阿诺的话语像是迟到了许久的诘问,曾经他犯下了罪,而心灵上的责罚现在才来到他跟前。过往有很多,光是这一刻在他跟前闪着光的碎片就不在少数,他看见无数幻影,而无数幻影则构成了他。
阿诺说的没错,他的确有别的选择。
数次重启之中,他每一次都可以走上那样一条道路。
污染自阿诺开始,那么在污染开始之前,就将他分解为其他,在他身上所诞生新生,一切都迎刃而解。
这也是一种转世,是一种和他过往所看到的书中“轮回”相似的概念。
“你之前同我说,向我告解,你只会伤害,而不擅长治愈……”埃米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和你类似,阿诺。我并不是一个拥有治愈能力的人,我只能将一些事情归复原位,进而去尝试纠正一个未来,那终归不是在时间的延续上所产生的。”
“我当然知道,如果那时候就将你四分五裂,我们都会好过一些……可我也是一个自私的人。宁愿让你来接受漫长的等待,寻求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可能。”
他低声说道:“我不能失去你。”
阿诺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因为我是‘遗留’的?”
埃米特想到很多,但离眼下最近的却是前不久他刚读过的一本神话书里所书写的内容:“神明化作源源不断的河水滋润土地,意识则脱离这具变得庞大的身体,前往了星辰。”
作为曾经的“第一位”的天水“消失”之后,一部分成了腐海,另一部分则化作了昼夜交界处的晨星。
阿诺是天水遗躯之上新生的存在,曾经也充斥着野性、兽性,甚至如今也没有完全抛弃,就如同阿列克切是他遗躯之上所诞生的存在。可埃米特并没有将两者混淆过。
“你很崇敬天水?”阿诺又问道。
埃米特安静了片刻才答道:“不,我很感谢他给了我选择的权利,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一样,我不能失去的是你,并非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诺。你不是任何存在的替代品,我知道你是谁,你和天水不一样,就像你不会混淆我和阿列克切。”
“那你应当让我跟在你身边。”阿诺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胜利。”
“我会让你赢。”
语毕,他没有等人再与他争论任何,而是上前几步拽着埃米特的手腕便一脚踩进了近在咫尺的水域。
阿列克切若有所感地抬了抬头, 似乎听见了谁呼唤他的名字,可怎么也找不到人。
他已经来到了第三重门前,却无法涉足于其中。
这里被无数白色的蠕虫所淹没, 而一旦涉足就意味着蚕食开始……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现在也并不打算牺牲掉自己的生命。
混沌之蛇曾经并未教导过他关于三重门后的事情, 他只知晓第四重门与新生有关。至于腐海、其他的门, 那并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
得有其他的办法才行……
他又看了眼被自己保存在匣中的费舍尔。短短一段时间里,对方已经从一些看不出模样的肉糜变成了一双漂亮、纤细、洁白的手,那双手静静地躺在匣中, 却仿佛是好好地长在人身上。
阿列克切能感觉到, 他想找的人在这却又不在这,他的感知已经完全呈现出一种混乱了。
或许还需要收集到更多的费舍尔, 至少足够举行一场仪式。
想到这, 阿列克切又迅速离开了充斥着蠕虫的区域,返回天之下并赶往叙洛边界。
可他并未走多远,便远远看见了一个穿着黑棉布斗篷的高挑身影朝他走来。他未曾见过对方, 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一种特殊的律动——这往往代表着, 这是一位司星者。
来自于司星者的压力迫使他没能继续前进,而是停留在了原处,等待对方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
走近之后, 他才发现那是一位头发如同铜绿一般颜色,在肩膀处被斜斜削去的男性,对方带着眼镜,瞳孔则是一种透彻的银白色。对方身材很高挑, 恐怕两米不止, 可身形又很单薄, 从侧面看去只有一本书厚。
除开皮肤以外, 男人所有被覆之物,包括头发与眼睫都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流动性。这种流动性并非是水一样的流动,而是各种文字不安的躁动时产生的错觉。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新生的司星者。
阿列克切不知道对方是诞生于谁的枯骨之上,可他却不由打起了十二分注意力。他记得这个人的脸。
心脏在跳动之前他都见过它们的主人,只是在上次斗争之前,这位第三章 的冒犯者并非眼下这般模样,也并非是司星者。
在擢升的引诱下,很少有人能选择不走那条道路。
男人缓缓张开了嘴,像是从书页中抽出一张纸一样说道:“31476,我看见了一些东西。诞生于死亡者,你没打算将你该还的东西还回去吗?”
阿列克切沉默着,文字却缓缓在他脚下的沙地上呈现:“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读取到了塔的一些记忆,也知道现状。混沌之蛇从某个‘未来’将你‘窃取’到了他身边,可你本就是属于他的那部分。你的存在也就意味着他将不存在。”男人说道,“从来就没什么‘第十二章 ’,没有司星者自然也不可能有其从者。自始至终所谓的‘第十二章’都不过是他一个人而已。倘若你真的是他的信徒,你反而会涉足其他途径。你知道,他骗了你,这个谎言并不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