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切闻言握紧了手中的长骨,一言未发。
男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又将目光挪到了那根骨头上:“你想让他重蹈覆辙几次?”
两人静静对峙了许久,终于,在月光落在地面上时,沙地上的字迹再度改写:“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他不利,迄今为止都是他委托我的任务。如果他需要,我随时可以消失。”
男人点了点头,朝着他伸展开了自己,从发丝到衣角,顷刻间变得巨大,好似遮天蔽日的文字,又像一栋不可摧毁的建筑。
“那么现在就是这个时刻了。”
阿列克切跟随着他伸展开的目光抬头看去,仿佛在一瞬间再度回归了那一天。
他应当反抗,应当去见他想见的人,这是他们约好的……可他无法反抗男人,反而甚至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某种极度相似又极度令他怀念的事物。
这不属于那曾经隶属于第三章 的那个人的某部分,而应属于对方立足的原司星者。
权柄与他同源,他从心底就不想反抗。
文字铺天盖地地朝着他砸了下来,人形与黑袍也在刹那中化作文字的一部分。阿列克切所携带的匣子跌落在沙地之上,滚落敞开的匣中却空空荡荡。
远在书店二楼的房间里,罗泽双手以不符合她年龄的速度编织着,她精心又细致地织出了一位格兰登从未见过的人的面容。
海涅看着那越发精致还嘴角含笑的人形一言未发。她当然知晓这位“有名人”是谁,可她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同埃米特有所关联。
罗泽在貌美的年轻人双手上停顿了许久,直到后半夜才堪堪将人收尾。她扯断纱线的刹那,紧闭着双眼的人形却猛然睁开了眼。
海涅和格兰登不由吓了一跳,罗泽却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摆,又退后几步严阵以待地看着对方。
“女士……”格兰登见状忍不住出声问道,“您看上去似乎并不认识他。”
“我当然不认识,我只是找到那根应该被握紧的线。”罗泽解释道,“至少他足够强大,与埃米特的联系够紧密,同时……他有办法救埃米特,而他也需要帮助。”
海涅开口说道:“我不记得他有多厉害,几个月之前他甚至被人打断过腿,这件事在莫卡人人都知道。”
格兰登回头看了眼海涅,又看向意识还未完全醒来的费舍尔,低声说道:“但倘若有离奇的经历呢?”
海涅顿时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她立刻紧闭上自己的嘴,看着费舍尔那模样警惕起来。
“女士。”格兰登轻声问道,“您能保证这位愿意救埃米特吗?”有能力和愿意救是两码事,格兰登将这些一向分得很开。他一开始想,最能救埃米特的应当是那位“第十二章 的教主”。眼下这位老妇人能唤出一个陌生的天之上的存在,而并非那位教主,至少证明眼前的年轻人应当同样是属于那位教主手下的存在。
同一途径者常常有争斗,他在法迪尔时就听说过不少类似的事情。而现在埃米特正虚弱……
罗泽无法回答格兰登的话语,她安静了片刻后答道:“我们不能保证我们每一步选择都是对的,可是一旦停滞不前,我们就将别无选择。”
格兰登也不再说话,而是也转过头去看向那位“纯净”且“洁白”的年轻人。
他方一看向那双漂亮的眼睛,下一瞬,对方便在他眼中眨了眨眼。
那双眼睛摄人心魄,那张脸上的笑容恰如其分,就好像摆放于餐桌之上的美食。
格兰登听到了铃铛的声音,接着是如同蛇吐信子般尖锐又轻盈的歌声。
第200章
与埃米特所设想的不同, 这片“蠕虫之海”并不深。如果不去深思其中是什么,他或许可以毫无压力地走过去。
可现在他反客为主紧紧攥着阿诺的手腕,心里的恐慌让脑海中不停胡思乱想, 阴暗负面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涌了出来。
如果这次还不行呢?他还需要循环多少次呢?
就如同阿诺漫长且悲痛的等待一样, 他也将在这无数次的循环之中不停重现着对方各种各样死去消失的可能。
他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知道走了多久, 阿诺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脸,忽然出声说道:“我没事。”
“我知道。”埃米特下意识回了一句,回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并不是他刚才脑海中所想的那些。阿诺并不知道他如今到底是什么状况, 他停顿了下又立刻追问道, “现在还好?没有爬到你身上来吧?”
“现在不会。”阿诺答道,忽然又挑起另一个话题, “我之前以为你很崇拜天水。”
“天水……”埃米特脑袋迟钝地转动起来, 片刻后摇了摇头答道,“也没有,我知道他很厉害……但是强大并不一定代表会被崇拜。我以为我和他是平等的。”
“但是我很崇敬你。”阿诺跟着说道。
埃米特没有说话, 只是跟着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问道:“你想说的,并不是崇拜……?”
“我不知道。”阿诺说道。
有个答案在埃米特心里呼之欲出,可脑袋却好像同眼睛一起被蒙起来了, 什么词都隔靴搔痒,让他顿感语言的贫瘠。
两人一同继续向前走去,这比他们所走过的任何一条道路都要漫长。有许多相似的记忆也涌现出来,似乎正是想用那无尽且充斥着万般可能的“过往”将他淹没, 让他找不到自己身处何地, 又身处何时。
他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 像是曾经埋葬霍维尔的那个下午, 他们一起走在返程的小道上。
那时候他没多少力气,心力交瘁,对未来惶惶不安。阿诺也是这样在他身侧,他们两手相握,汲取为数不多的勇气,以免对充满了未知谜团的世界。
他还想到了分别的前夕,在法迪尔的河边,他们漫步于灿金身侧。暖阳照在他们身上,那时候还是冬天,可却比现在的春天要温暖得多。
阿诺那时候同他信誓旦旦,告诉他会帮他解决不开心的事情,可那些并非真的是使他难受的根源。
赤足涉过的水域越来越多,他们却怎么也走不到下一扇门前,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原地转圈,只等一个真正的“答案”将他们引入其内。
埃米特无心去想那个答案,他只感觉自己是走在叙洛的郊区,又或是法迪尔的河道,再要不然就是雪原。他安静了许久,最后伸出了另一只手,将阿诺的手紧紧攥在了自己手中。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会给你一个答案。”他说道,“你得等我,必须得等我。”
阿诺侧头,垂眼看着他:“好。”
埃米特嘴唇颤了颤,最后抿紧在一起,脚步也越来越慢,直至最终停了下来。
一圈圈涟漪从他衣袍边漾开,沉入“水域”的衣摆并不沉重,也因此他的步伐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受限。
阿诺也跟着他停下,转过身看向他。
“你发现了。”阿诺说道。
那只是一个陈述句,可埃米特却有种自己在被诘问的错觉。他无比缓慢地松开了手,低声说道:“等我回来。”
而后,他便转身一脚踏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同阿诺说过,阿诺也再将那些话语同他转述过。阻止他触碰到他所认知的世界的,正是对方。阿诺可以给他勇气,让他走入他恐惧的水域,却无法真正陪同他去面对那些。
只要对方在他身侧,他就会永远于门前徘徊。可如果对方不陪他进入,他也无法凭借自身走到门前。
终于,他感到自己踏入了更深层的“梦”里。
这里似乎只有风,还有风掠过一些岩石形成的洞穴时产生的阵阵嗡鸣。声音的形态很复杂,而视觉则被彻底取代。他的皮肤好像也成了某种“耳朵”,以此他能感受到不同方位传递来的声波。
有的声音很轻,有的则又急又重,有的像是歌声,有的好似低语呢喃。
开始时他感觉一切都混乱了,感知被杂乱地揉成一团,理不清其中的含义。渐渐地,他却能从这四面八方传来的不同的声音中感受到它们趋同的一部分。
不论是以何种形式展现,声音似乎都在传达着某种特殊的韵律,每间隔一段时间,它们则会重复。
他凝神屏息,听了许久,最终只能放弃,尝试着摸索向前走去。
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他越往前走,对肢体的控制就越显得生疏,也越感觉自己的局限。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却总感觉自己的视野越来越低,“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少,脚所能迈开的步伐越来越小,手向前伸展所触摸到的距离也越来越短。
他像是逐渐成了一个孩子,又或者是逐渐成了一个婴儿,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疲惫,一种倦怠感从脚底涌现上来,好像在他身体年轻起来的时候,他的精神却愈发年迈。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某一次的声音重复之中,他忽然又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开始的状态。
尽管那些庞杂的记忆之中有充斥着几乎所有的可能,但却几乎都将与门后有关的那部分“遗漏”了。这里的事情对他来说是未知,甚至很可能在“每一次”都是未知。
思考到这一点,埃米特停下了脚步。他不再向前,而是静静地与声音同频。
这里只有声音,那么声音应当就是最关键的点。
仔细感受,这些在感知中拥有了“形状”的声音似乎能展露出更多的东西。声音都有其相似,轻柔的应当是风吹过纱帘时布料摩擦的细碎响声,又急又重的则可能是战场上的鼓点……它们有相似的,又或者说,他可以用另一类声音来“形容”它们。
他感受到了,这并非是“声音”,这是“它们”……不,是“祂”所存在的姿态。
第201章
文字晚于语言诞生, 语言晚于声音形成。最早世界上并没有生命,而没有光亮也便没有“视觉”一说。
感知的触足十分“短”,想要了解信息, 也多是依赖“震动”。
在这一前提之下, 声音中所携带的信息方式非常原始, 这似乎也是在暗示, 祂从许久之前便已飘荡于此,甚至早于其他的任何。
埃米特脑海中很迅速地过了一连串的东西,这就像是一些必须要完成的思考的过程, 一个“念头”, 从而引他入内。
他想到曾经阅读过的不少书籍,后世的人们将各种文字记录在各类书籍之中, 这些“思绪”或多或少都充斥着一种近乎呼吸、来源于信息的“本能”。的确其中有用的部分很少, 可当量足够多的时候总能察觉到一些隐匿。
像蜘蛛蜷缩起来的教堂,带领一切蠕虫的蜘蛛,还有……第十一章 的司星者“瓶中湖”。
《数形嬗变》那本书中曾经提到, “0”和“11”都是特殊的数字, 如果“0”也就是“12”,如今的算法只是一种错序,那么……“11”是论外。
它与前面的一切数字都不是一路, 可第十一章 却在天之下拥有几乎最庞大的信众。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位“特殊”的司星者,可关于祂的一切却在天之下流传。
先前他也曾听闻,第十一章 与“仁慈、普济”有关,这些概念却似乎有种微妙感。例如它们可能是相对的, 对某一方而言是“仁慈”对另一方则将呈现出某种“残忍”, 有“普济”也有未受其恩泽的“异教”。
埃米特思忖良久, 最后恍然大悟。
倘若一切就像安多哈尔神话书中所写的那些一般, 如今所存在的“人”何尝不是受其引导而诞生的“蠕虫”?
如果没有“幽灵”,死去的人没有“灵魂”存在,新诞生的身躯之中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又是从何而来?一如瓶中湖的湖水。
谜题早已经由那小小的安瓿瓶传递到他手中,可他直到现在才真正认识清楚到这是一道谜题在等待他堪破。
他心有所动,于是黑暗似乎也便显得不再没有尽头……就好像,他认为的漆黑,只不过是他闭上了自己的眼。
埃米特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睁开不知何时阖上的双眼。
“门”的存在与界限并不明晰,很多时候那并不是一道可以触碰到的实物。一如第三扇门是他思绪之上的“认知之门”,而眼下的第四道门则正是他的眼瞳。
他睁开了眼,光亮由此进入到他瞳孔之中。
他“看见”了,没有那厚厚的膜阻碍他的视野那般“看见”。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并不是先前那般广袤的空间,而是一个狭隘的、堪堪放下一张凳子的小房间。
埃米特愣了一瞬。这个房间实在是太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坐在这张凳子上,除了凳子以外则是十分光滑的雪白墙壁,没有墙纸,也没有窗户。空间之中什么都没有,光亮似乎是从头顶上垂落下来的一盏灯上散发出来。
可当他看过去时,他又怎么样都看不清楚那灯的形状。
这就好像是井底之蛙的“居所”……这不该是四扇门之后的景象。
忽然间,一种细微的,好像丝线一般的声音从他耳畔略过。埃米特猛然循着声音回过头,视野之中闯入一缕灰白,他怔了怔,又再度扭头看向自己的前方。
那个房间却就在他跟前消失了,他回到了阿诺身边,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埃米特立刻明白过来,那不是一个可以移开“视线”的地方。他正想再次返回房间前,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再一次穿过了他的脑袋。
他回过头去,“看”的却不是阿诺,而是更远的某个方向。
“有人喊你。”阿诺也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是那个跳舞的。”
埃米特理解了,他忽然听到声音是源于他曾经交付给费舍尔的仪式,那位可怜的小舞者。关于被他所呼唤,他也早有准备,或者说眼下的时机正恰到好处。
镜中倒影将他困于这份倒影之中找不到出路,但觅旅仪式却能为他指明。
也不知道外面如今是什么情况,埃米特心里暗暗祈祷着,只祈求自己没有耽误太久的时间。他在这倒影之中渡过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其中甚至还和一些雪山上的居民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得赶快去那。”埃米特抱歉地对阿诺说道,“就像我们刚才说的,有些选择我们必须得做,但不是在倒影之中……至少选择的权利应当留给‘现实’。”
接着,他又握住了阿诺的手,十分珍重地攥在手里,永远不放开一般:“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会找到办法……”
阿诺沉默了会,忽然开口问了埃米特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见过居住在雪原的那些人。”
他虽然也身处于倒影之中,但却同埃米特有些许不同。或许是镜中倒影特意如此,妄图借以引诱埃米特一事激怒他,也有可能是他的力量足够强,至少在他还是司星者的情况下镜中倒影无法全盘隐瞒……总而言之,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也都看在眼中。
阿诺知晓这是自埃米特记忆之上所诞生的倒影,可他却没想到能在其中看到混沌之蛇死后已久才诞生的人。
那些居住在雪原中的人类,那位“布尔姆”在出了雪原之后便去了叙洛……又或者是法迪尔。而若干年后,那个人类的子嗣之中有一位则坚定地涉足于他所在的途径,并写下了一本名为《寻觅雪山之影》的书籍。
埃米特闻言了然,他不想让阿诺对他的状况过于担忧,只是笑了笑,答道:“是的,我见过……阿诺,我们拥有数个曾经的可能,但你是怎样想的呢?”
阿诺垂下了头,静静注视着两人相握的手,答道:“这道题你已经教过我了。”
接着,他抬起眼,注视着自己面前蒙着一层白膜的人,伸出了另一只手,将他抱进怀里。
“过往造就了现在的我,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有多少个过往,但是请你记住我。”
“请你记住这一个我。”他低声说道,“我只会选择你。”
埃米特无法描述自己这一刻内心到底是何种情感。
他当然知道, 自己经历过无数个过往,那也意味着这些过往之中的“阿诺”都与现在的阿诺有微妙的不同,或许这些不同并不足以让他将两个彻底拆分出来, 但每一个都是“唯一”的。
而这些“唯一”的指向是自己。
就像他在倒影中被剥离去所有记忆的时候, 他的一切指向都是阿诺, 对方清醒之时亦是如此。
“……我很感谢你。”他将脑袋靠在阿诺肩膀上, 低声说道,“无论多少次都是。”
“你给了我勇气。”
温存的时间并不久,他们又将迎来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