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看着阿诺有些出神,脑袋里思绪纷飞,却又毫无重点:“我想到了书上的一句话…‘死亡反而能让人靠近,让生前分开的人拉近距离’。”
阿诺的动作停顿住了,他没有再翻阅手稿,而是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埃米特。
列车呼啸着,用不及仪式却是所有普通人都能使用的方式快速向前行进着,窗外的一切都是那样快地掠过。冬末春初的夜晚也来得较早,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乌云遍布,连树影都看不明晰,唯有远处的灯火偶尔闪着些许光亮。
埃米特就坐在他对面,光打在他的侧脸,可神情却心不在焉,比笼在黑纱之下的脸庞更让人难以读懂。
他几番犹豫,最后开口问道:“你也是这样想的?”
“什么?”埃米特回过神问道。
阿诺抿了下嘴,又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的手稿:“没什么。”
埃米特将受伤的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则撑着下巴,也跟着看向手稿:“你说霍维尔先生和罗泽女士有后悔吗?”
阿诺眼睛盯着那上面扭曲的蝌蚪文字:“有。”
或许死去的人的想法已经无法探知,可至少活着的那个他很明白。
“我也这样想……罗泽女士要了霍维尔先生墓地的位置,她告诉我她曾经以为还有时间。”埃米特喃喃道,“两个人活着却没有在一起,总觉得恋情是一件困难的事,甚至没有过多的去接触。可到了有一位离开才发现,死亡是最大的阻碍。相比之下其他的似乎都算不上难事。”
“你觉得呢?”他问向自己身前的人。
阿诺没有抬头,他将笔记本翻开,开始在上面书写:“还有更大的阻碍。”
“什么?”
“认不清自己的感情。”
埃米特愣了下,他低声说着,声音差点要被列车的轮对压进轨道里淹没:“你说的对,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作者有话说:
“死亡反而能让人靠近,让生前分开的人拉近距离”原句为“我认为死亡反而能让人靠近……没错,能让生前分开的人拉近距离。”出自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埃米特脑袋里也一片混乱, 一时间所有的记忆都被打碎了轮番在他脑海里上演一样。
他记起来有谁和他说“您的心只有在提到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跳动会快上一些”;他又记起来一些躯体内部震动的声音,像是在数着节拍,一共响了二十二下;接着他记起来和刚才相同的声音询问他“你不认为我会背叛你吗?”, 想起了很久没想起来的风雪, 帮他包住脸的手, 低声询问他的声音。然后那声音有和很多淹没的记忆一起混着在一起, 他又听见了“你蒙眼了”一类词。
埃米特忽然感觉有些累,刚才强打起的精神现在也跟着萎靡下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很想就这样趴在这睡一觉, 就在他想念的某人对面。
“去睡吧。”阿诺翻译着手稿, 头也没抬地说道。
埃米特摇了下头,在不妨碍人工作的情况下趴在了桌上:“我要在这。”
他要如此, 阿诺倒也没有再提。笔尖在纸面上滑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埃米特感觉对方书写的速度比阿列切克快得多,每一个顿笔都十分果断,很快便有翻页的声响。
可能就是这样声音里, 他的意识却止不住下沉, 如同听着安眠曲,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和之前浅眠对周围都有所觉察不同,这一次他仿佛是跌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 什么都无法察觉。
而坐在他对面的人抄完了一张手稿之后抬起了头,端详了他一会,突然放下了笔。
阿诺伸出手握住了埃米特受伤的左手,轻轻在他露出的手指指尖上落下一吻。冰冷的指尖和他嘴唇的温度不逞多让, 就好像只是物体碰触了物体。
“寂静”没有言语, 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言语。
他还是不擅长安慰人。阿诺看着埃米特的睡颜想, 他不擅长的事情还是很多, 他也和那个罗泽跟霍维尔的故事一样,不剩下多少时间。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像是终于想起来该如何说话一般,低声问道:“如果……你知道我对你那样崇拜,你会一样崇拜我吗?”
可他问的是一个睡着的人,他也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甚至他不清楚,他想问的到底是不是这样一个问题。
我也不擅长使用语言。阿诺又想。
第二天,埃米特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到了下午,离抵达港口还有一个夜晚。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这样的休息了,精力充沛,甚至连呼吸都感觉轻松不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对——他昨天晚上没有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也没有切换成灵体去翻阅那些手稿。
埃米特动作僵住,他立刻躺回了被子里,惊疑不定地开始进行入梦的尝试。
这是他好不容易掌握的能力,也是开启另一个身份的钥匙,无论如何他不应该被局限于眼下普通人的身体。
可无论他怎么尝试,怎么挣扎,过往切换那种轻松肆意再也无法实现。他从床上坐起,仔细将之前的事情全部盘算了一遍,猛然明白了过来。
这是代价。
他救下了海涅,作为代价,他的意识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埃米特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片刻后又无奈地笑了声:“平衡的代价,我早就清楚的。这也没什么……”
只是困在这个身体里而已,就和最开始差不多。可他现在已经能用不少仪式了,哪怕每使用一次,他的身体就会“失去”一些。
埃米特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起来,坐到了桌子旁边。
既然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定局,那么不在之上浪费时间去苦恼为妙,他还要看下这份手稿的长度,以及再尝试联系一下门罗。
然而当他坐到桌旁时,他忽然发现他所携带的备用的笔记本不知什么时候被从包里拿了出来,和他常用的那本以及钢笔一起被放置在了手稿旁边。
难不成是昨天他做过什么又立刻遗忘了?埃米特疑惑地翻了下备用笔记本,却发现里面大半都留下了文字,且并不是他的字迹。
他没由来地觉得,这份笔记很可能就是手稿的翻译。手稿上那奇怪的文字他从未见过,要对比其中内容只能按照手稿最后落款的日期数字,埃米特将笔记的翻到了有记录的最后一页,数字和手稿上完全一致,到这他才敢稍微肯定下自己的猜想。
可翻译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埃米特又将自己一直使用的那本翻开,准备在其中寻找一些线索。然而刚翻开封面,他便注意到扉页上多出来的文字。
靠上面的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名字,和翻译一样的笔迹。而下方还有一句留言一样的话。
【为了重聚,每个人都需要付出极大努力。】
埃米特呆滞地看着那文字好一会。列车驶入了一个车站,月台上的人上去又有人从车上下来,列车休息了片刻,又很快发出了呜鸣,出发前往下一个地点。
他很慢很慢地笑了起来,在发觉自己在笑之前,他忍不住地又笑出了声。
“是的。”埃米特低声跟着念了一遍,“为了重聚。”
他想,至少他们昨夜已经见过了,这一定意味着下一次见面不会太远。对方也一定在努力着,他会同对方一样,在某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上不断前进——为了重聚。
这不一定是自己最开始的目标,但毫无疑问,这是对埃米特而言最重要的目标。
他有预感,到他们能够重聚时,他所想要知道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笔记本合上放在了旁边,开始认真阅读起这份来之不易的翻译。
“我想记录的是一件不应被记录的事。
或许过往的一切在成为‘过往’之时便意味着时间已经将它们摒弃,记录下这些也会让我不被镜中倒影所喜。可我始终没有忘记为什么我会是‘执笔者’而非其他。
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某些失落的篇章必然会以各种方式流传,等待后人将其还原。
我要记录的,是与镜中倒影关系匪浅,发生于光本纪之事。
这是一场阴谋,也是一场早有预料的谋害。
我不会遗忘,在这场谋害里我见证了三位司星者的诞生,以及一位司星者的陨亡。”
作者有话说:
“为了重聚,每个人都需要付出极大努力。”也是出自纪德的《窄门》,和前一章那句挨很近。
第163章
这份手稿详细地记录了曾经第十章 的司星者, 即名为“盘”的陨落。镜中倒影不满对方许久,也毫不避讳地对他人展露自己想要将其毁灭的想法。
而机缘巧合之下,后来擢升的第三章 司星者幻方也缺乏一次“颠覆”的机会, 他要需要一份足够改变一切的答卷, 与镜中倒影达成协作, 共同分解了盘。
就如同所有有形之物的死亡一样, 盘陨落后的遗体分裂为两部分,一部分为第五章 的司星者“耀金”,而另一部分则是第九章的司星者“织轮”。同时, 镜中倒影以无形冠冕的名号占据了第十章的位置与权柄。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镜中倒影利用了盘的弱点,而幻方解构了盘。
可这份解构恰恰成为了契机, 以使幻方的排位得以完全展现。幻方因此擢升, 世间的面貌与规则也因此而改变。
所谓的‘命运’从织轮诞生之后展露了轨迹。”
埃米特看着译本上的文字,陷入了沉思。他能接上这其中的一部分,那个黑皮肤的少年奥西最终达成了“弑神”, 可这份答卷又是意味着什么?
第二章 所记录的手稿比其他途径所记录的内容总要详实得多, 就这一份手稿内直白牵扯的就有四位……或者应该说是有五位司星者。
他沉吟了片刻,还是拿出了那个小碗,尝试联系上门罗。
他在纸上写下最简单的一个疑问:“你知道光本纪吗?”
此时正在法迪尔的门罗低头躲开了墙面的倾塌, 刻录着规律数字的方形装饰砸落在地上,碎得稀烂。他无暇顾及埃米特的提问,而是立刻抬头看向天空。现在不是联系对方的时候,作为思维主导的他们就算是留言也可能会引发一些负面影响。
周遭的人慌张地从房子内逃窜而出, 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建筑在地动山摇中分崩离析, 一切似乎坚硬的事物都在“解构”。佁然不动地站在其间的门罗却像是没人能看见一样, 被“所有”忽略了。
“你不逃跑吗?”乔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危难当前,他声音也沉稳了许多,而非先前刻意表露的轻浮,“就算是幻方,我可也不认为他能强过那一位。”
“你也没跑。”门罗说着回过了头,看向对方,“你想擢升?”
“得了吧,我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乔尔嗤笑了声,洒落的砖石与灰尘穿过了他的身体,他闲庭若步地走到门罗身边,也跟着看向天空,“那一位现在是见到司星者就杀,我可不打算触霉头。”
“幻方赢不过他。”
门罗没有说话,而是跟着远远地旁观着这场争斗。白日天之上的一切争斗都难以借由光反应到天之下,可这并不代表其影响就会消失。恰恰相反的是,争斗的表现形式有很多,优势与劣势的表现方法也有许多。
幻方是卢努之主,他除了以知识、智慧、某些灵光那类思维上的呼吸展露以外,最明显的就是他所影响最深的国家。法迪尔此时的地震正是在暗示着他所经受的灾难。
“我调查了很多黑夜与白昼的事情,处于两者交接的晨星我了解了不少。”乔尔暗示道,“他早就不该在此了,一颗星辰不应当出现在白天。”
“我中间怀疑过他已死。”门罗说道,“只是很遗憾这不是现实。”
乔尔眉头扬了起来,他十分感兴趣地看向门罗:“你居然有讨厌的存在。”
在他看来,门罗的喜怒哀乐感情十分少见。他曾经无数次做出过分的事情,而门罗大多数时候则不为所动,少数时间就算表现出了类似“生气”的情绪,却更接近于一种理智推断得出的最优“制衡”。
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敢每次都回来烦对方。
像现在这样直接暗示希望某位已死倒是一件稀罕事。
门罗只是看着天空,什么也没说。
从他再度与埃米特见面后,他就开始有所猜测。尽管司星者之间的争斗于他们而言有影响,却达不到让他们也跟随消亡的地步。更多时候,对于他们这些执笔者而言则是一次擢升的机会。
有了空余就意味着他们拥有了进步的空间。
乔尔说的不错,他的确讨厌“那位”。
有些东西东一块西一块地出现,而记忆有时候则会将一些过往蒙上非同寻常的色彩,让他们忘记其中的一些不足,这让他直到现在才将某些东西对应起来。例如他其实见过那位司星者,他的编号应当是00001。
再例如,那不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对方,他还见过不少次,甚至他画过不少次,就在他那些被废弃的稿纸、沙地、泥土上的作画。也是他曾经想要从埃米特手中取得的画作中的人物。
司星者确实可以随心而为,他却从未想过还会有一位司星者特意去往某个不是很起眼的人类身侧,与对方建立起不一般的关系。
他从不关心斗争的胜利,可这一次他的确有希望“胜利”失败的时候。
乔尔也不期待能得到门罗的回答,大多数时候他们就是只有一个人在说话:“恐怕这件事不能如你所愿……”
他话音未落,天之上似乎陷入了短暂的空白,而后的一刹那,乔尔忽然间不太理解自己在说什么了,甚至连语言的使用都陷入了某种僵直。
旁侧的房屋整个垮塌下来,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灰尘淹没了两人的身形,连门罗都没能躲开砸在他肩膀上的砖块。
直至烟尘散去,门罗这才哑声说道:“跑得真快。”
乔尔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又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要把这个记下来,这是很好的课题……咳,我要研究它,门罗……咳咳咳,幻方的逃窜,这可真有趣。”
“我暂时对课题没有兴趣。”门罗扫了他一眼,接着扫去身上的灰尘,“你知道塔在哪吗?”
乔尔捂着胸口差点没缓过来,他抬头看向门罗,眯了下眼:“我没想到你还有这种野心。”
“我有感兴趣的事,停留在执笔者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门罗答道。
“现在是‘站队’的时候了。”乔尔又咳了两声,继而看向天空,“你觉得你能赢过他?无论如何,他所代表的数字是1。你是第三章 的执笔者,对于数字的含义你自己也明白。”
门罗看了眼乔尔:“第一章 并非没有陨落过。”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的确, 司星者的划分是幻方存在之后才有的统一的称呼,但在幻方存在之前,一切就已经隐约有了雏形。
天之上的存在曾称呼那为“排位”, 以诞生先后为顺序。在晨星之前, 应当还有一位第一章 的存在早于镜中倒影。而直到幻方触及到了司星者所存在的位数极限, 为每一个途径敲定了章节名称, 第七章的司星者塔取得了“秩序”这样的权柄,一切才走到如今的情形。
第一章 的司星者最早可不是逐夜狼,就像第三章最早也不是幻方一样。他们都只是占据了空位的存在。
但乔尔知道门罗话语之中所暗示的不止是第一章 , 他们是竞争者, 这往往也意味着他们是最清楚对方底牌的人。
“你有把握能赢过祂?”他问道。
“‘转码’和‘解构’相同。”门罗说道。
乔尔注视着他的同僚许久,而后笑了起来:“我认为不错, 不论你是死是活, 我的竞争都要小很多。那我告诉你吧,门罗,从法迪尔出去, 到东边去, 将要超出一切的边缘,那里的海域附近有一座塔。”
“不管成功与否,那座塔都可以成为一个墓碑。”
门罗没有管乔尔话里话外的暗示, 转身就朝着对方所说的方向走去。
乔尔注视着门罗在刚才被碎石砸出在衣服上的一片血痕,对门罗的擢升并不看好。他们是竞争者,当然了解对方的优势与弱势。塔再怎么虚弱也还是要远远强过执笔者,那不止是“力量”上的压制, 更多的是他们的权柄所赋予的特性。幻方刚才受重创带来的影响就足以令门罗受伤, 真要对上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门罗的确理智, 可塔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