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明白了过来,第二章 的手稿门槛较为特殊,他也不太方便直接进行阅读。不过这不妨碍他接下这项交易,他对光本纪的事情也很好奇。
“由第二章 记录你却无法读懂……”埃米特扫了她一眼,将手稿接来随意翻了翻,“你是哪一章的?”
“第九章 。”罗泽补充道,“织轮的门徒。”
埃米特的手指在手稿上停顿了一下:“前不久我与你分别之后见过另一位第九章 的教主。”
罗泽微微笑了一下,这位老妇人笑起来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慈爱:“这很正常,你与他相遇是因为你与我相遇过,而你现在来见我则是因为你与他见过。这些都是安排好了的,只等实现之时。”
……和蒲波是完全不同的路数,但这几句话似乎也在暗指第九章 途径的某些权柄。
“那我又为什么会见到你?”埃米特问道。
“有原因的,如果你想知道……”罗泽轻轻将手在空气中点了点,“我可以为你解答。”
“我想这也应该是一种证明自己实力的方式?”埃米特也笑了下,默认了罗泽的展示。
罗泽点头,闭上了双眼,而手却悬在空中好像在感觉什么。埃米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又端起杯子准备喝上口茶水。
只是刚拿在手里,那边罗泽就开了口:“我认识霍维尔。”
埃米特愣了愣,将手里杯子放了回去抬头看向罗泽。
“二十三年前我从他手里拿到过一本名为《命运编织法》的针织书籍,之后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做着关于‘纺织’的梦,忽然有一天我就理解了过来,踏上了而今的道路。”罗泽的手在空中挪动了一些,“我料想他不是普通人,并没有与他有更多接触,偶尔他会来我这里拜访,赠送给我一些书籍,有些与天之上有关,有些似乎没有。他只说自己是一位书商……有时候我也会转交给他一些回礼。其中有一面是十几年前水银镜刚出来时我从一位贵族手里得到的,后来被我转交给了他……他一直留着,包括不慎摔碎的碎片。”
她忽然睁开了眼,从口袋里拿了一枚单边眼镜戴在右眼,认真打量了一下埃米特。
“代表第二章 的水银镜,代表第九章的我,以及代表霍维尔延伸的你……我们迟早会有相遇的时刻。只是我没想到他已经死了,原来那时候我去的就是他的书店。”
埃米特沉默了许久,而后低声说道:“我很抱歉。”
“该抱歉的不是你,一切都早有安排,包括他的死也是,那是与他追随侍奉的人有关的死亡。”罗泽宽慰地笑了下,她站起身,坐到埃米特身侧去,“让我好好看看你,孩子……他将你当作学生,是吗?”
“……或许是。”埃米特比起自己更想聊一聊霍维尔,“您刚才说霍维尔先生的死和他的教主有关?”
罗泽思忖片刻答道:“他们之间有这样的联系,甚至这样的联系一路牵扯到了你身上来,我能感觉到,你们被同样的东西影响……更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这是只有你们知道的事。”
埃米特不清楚罗泽到底是感觉到了什么,但她所说的这些已经足够宽慰他了。至少他并没有害死自己的恩人。
“……谢谢您。”他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说点什么感谢的话好,就是……非常感谢,这对我而言很重要。”
罗泽没有说话,微笑着看着他,就好像在透过他看向什么人。片刻后,她忽然站了起来:“你需要衣服吗?我这里有不少衣服……”她笑了下又说道,“霍维尔在我这可留过尺寸,你也来留下一份吧。”
埃米特忙跟着站起来,将受伤的那边手抄到口袋里,摇头答道:“抱歉,女士,我可能没那么多时间,我要去一趟安多哈尔。但是您要的东西我会在路上想办法完成。”
“我不着急,都等了那么久的时间了。”罗泽将皮尺取下来,看向埃米特,“到我这来,孩子,整个叙洛我保证你找不到比我更妥帖的裁缝。”
盛情难却,埃米特只得硬着头皮让罗泽测量了一组他身形的数据,测量到一半时,她还注意到了埃米特手上的伤。
同为教主,她很轻易就明白过来:“你似乎前不久才做了一次仪式。”
“是的……请不用在意,这只是仪式的一个过程。”埃米特答道。
“要升至更高还会有许多苦要吃。”罗泽说着,将数据都记录下来,“我也有一项仪式正在筹备,只是差了关键的一些东西,材料人选都已经决定好了……说实话我也拖了够久。和你体型差不多的衣服我店里有几套成衣,你需要带两套去吗?到了安多哈尔可以不那么招摇,但至少在去的路上你得注意一些。”
“我想能欺负我们的人不多。”埃米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委婉拒绝罗泽的提议。
罗泽摇头说道:“然而,我们却需要隐藏起来,在一群人面前举行仪式可不是好事。你也希望旅行途中少点麻烦吧?”
埃米特佯装叹了口气:“女士,我并没有那么多钱。”
“这是预先支付的报酬之一。”罗泽将皮尺挂回脖子上,对他又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埃米特并不排斥“定金”一类事情, 可在他看来,罗泽突然转变的态度很可能是因为她与霍维尔是旧交。
有了这一重关系在,她在看埃米特时也多了几分长辈的态度。
只是这与霍维尔相似的态度, 让埃米特心里有些难受。从裁缝店出来时, 他已经换上了新衣服, 甚至为了减少麻烦, 罗泽扣下了他那套旧的,让他旅行结束之后再从店里带回去。
罗泽将他送到了店门外,直到这分别的时刻, 她才仔细斟酌了一番用词, 谨慎且拘束地询问道:“有些冒昧,但我想或许你能告诉我霍维尔的墓地的位置。”
“以前我们似乎总觉得一切都还有时间, 只是现在, 时间似乎并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她遗憾中带着些许恼怒说道,“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他的书店……我…抱歉,现在说这些太迟了。”
“很多事情也是无法预料的, 这不是您的问题, 女士。”埃米特安慰道,他将霍维尔墓地的方位告诉给了罗泽,接着又说道, “相信霍维尔先生也很想念您。”
罗泽沉默了下来。
埃米特对她行了一礼,再次告别,而后便出发去往了车站的方向。
这是意料之外的发展,他立刻拿出了笔记本, 在路上边走边写, 记录下了刚才对话中的信息, 并在记录完毕后尝试联系了一下门罗。
翻译手稿的事情自己做不了, 可摇到能做的人却不是难事。
然而不幸的是门罗似乎有什么事,并没有很快地联系他。直到他买到票,上了车,坐到自己的床铺上,对方也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或许天之下将要动荡的氛围已然漫延至了天之上,又或者这份动荡本就是从天之上漫延而下。如今的一切都不明晰。
有钱之后许多事情简单了很多,罗泽说的也确实没错。一套体面的衣服让他能够顺利买到上次坐的单间床位,同时他人对他的态度也会不自觉尊重一些。
尽管埃米特并不在乎这,可能让他在一天半的旅途里只用待在单人间就足够了。
埃米特将手稿好好整理了一下,将包也放置在了枕头下,准备让身体进入睡梦,自己则切换灵体以防意外,顺便也能看会这份手稿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躺进了铺好的床铺里,闭上眼,想着过会的安排,缓慢地陷入了沉睡。
这一次的睡梦和往日的每一次都不同,他好像在做梦,可好像又只是意识被困进了身体里。周遭的一切都那样清晰:列车向前行驶时的震动,偶尔外面传来的人的谈话,身体在床铺上舒缓的呼吸……可眼前一片黑暗,眼皮也偃旗息鼓,无力睁开,脑袋昏昏沉沉。
这样的浅睡不知持续了多久,忽然传来了开门的一声轻响,他所在的这个车厢门被人打开了。
没有脚步声,但他的床铺却似乎坐上了一个重物,入侵他房间的人径直就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了过来。
埃米特强打起精神,从风雪的寒冷中艰难地从困顿中睁开了眼。
先入目的是一点光,接着他意识到那是某个人的眼睛,像宝石,也像是兽类的瞳孔。那双眼瞳如同被放进血水里浸泡过许久,充斥着一种杀戮过多的血腥气,可那双眼睛在与他对视的时候,又没有任何的杀意。
那明明是一只可以直接咬断他脖子的野兽,可为何那样柔软?
与其说是收敛了锋利,不如说是锋利中带上了某种情意。
埃米特下意识想后退,可他躺在床上,也在没退的地方。身体行动快过大脑,他又迅速横着抬起自己的手臂,想让人先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他不认识这个人,按理来说突然出现在他私人空间里,他应该保持更高的戒心……
灰白的发辫搭落在他横着的手臂上,埃米特的脑袋这才迟缓地行动起来,将某些事情画上了等号。
他愣了愣,小心地将手挪开一些,偷偷去瞄对方。而对方却早在他抬起手时坐回了床边,只留下过分长的发辫还在他手臂上搭了点。
埃米特坐起来,将对方的头发握在了手里。
两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之后,埃米特才缓缓开口说道:“怎么现在突然来了?”
对方“嗯”了一声,瞥了眼埃米特的手,将自己的手伸了出来:“我带了药,帮你处理伤口。”
埃米特跟着坐到床边,将受伤的手放到对方手里:“只是这个?”
“还有……想你。”对方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见一面应该没事。”
埃米特忍不住笑了出来:“要走是你自己说的,结果到头来也还是你自己先破例。”
“你不一样。”对方说着,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眼盯着埃米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一样。”
“都来见我了,要不然还是留下来?”埃米特趁对方为他清理伤口上的灰烬时,用手上的手的手指捏着对方的手掌,轻轻晃了一下,“你看,你不在我也不好过。”
对方脸上还是那副外人见了觉得凶的表情,嘴角却微微扬起:“我有要做的事,现在不行。”
“就同以前那样也不行?”
“以前那样也不行。”对方说着,轻轻往他伤口上吹了口气,呼开上面余留的碎屑,“现在太危险了。”
埃米特闻言心里也有了些许猜想,他问道:“天之上也有所动乱?”
“现在都很麻烦,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对方用棉布蘸取了随身携带的液体,给他擦了擦伤口,瞬间火辣辣地刺痛从伤口上直冲埃米特脑门。
明明之前自己下手的时候更痛,可当时他却没感觉到有现在这样难捱。他忍不住皱起了眉,也盯着那个被他刻意忽视掉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又肯定会影响之后的行动……
对方动作虽然轻柔,可酒精清理伤口还是难受。埃米特脑袋里也乱糟糟的,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好。
直到人给他上完药,又用纱布妥善地包裹好之后,他才再次开了口:“那下次什么时候见?”
对方看着他,一言不发。
埃米特扯了个笑容出来:“就算我许可你盯着我看了,也不能不给个准信吧?”
对方摇了摇头,手里还握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埃米特的心也跟随着这份静默一点点沉了下去。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对方低下了头,垂头丧气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心情低落的狗。他看着埃米特的手,又安静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我…我已经很强了,没有谁能打得过我,只要是我想,胜利就必然会在我手里。任何存在都会在我面前败退。”
“我却没办法治疗你的伤口。”他声音低落下来,“我所不能之事依旧很多。”
埃米特神情也跟着柔软下来,他抬起另一只手,去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大家都有不擅长的事,这也是一种平衡。尽管你没有治愈的能力,可时间会慢慢将那些不致命的伤抚平。而拥有了胜利,往往意味着你会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和权利。你本身就不是去‘给予’的。”
“我觉得那样不好。”对方小声说了一句。
“我也觉得不好。”埃米特笑起来,也跟着说道,“只不过要是没有那些你还是你吗?假如你拥有了那样的能力,你还能做出那些选择,变成现在这样……一往无前吗?”
作者有话说:
是换了下封面!差不多每到一个进度更新一下存档点(不是)
埃米特身前的人抬起了头, 鲜红的双眼盯着他:“你也是。”
“嗯?”埃米特笑着问道,“我也没变?”
对方点头,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埃米特完好的手, 贴在脸颊旁边:“就像这样, 我扬起头等你摸, 你会摸。”
“哪怕你不认识我, 不知道我们的过往,记忆空缺,你不会变。”他说道, “只有你不会变。”
埃米特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听上去你已经察觉到了。”
“我很聪明。”对方有些不服气, “至少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你一直都没喊我名字。”
他握着埃米特的两只手,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念了一遍, 而后拼接在一起,喊了一声他自己的名字:“阿诺。”
“我叫阿诺。”
镜中倒影的阻碍比埃米特想的要更强,他跟着也念了一遍, 可是念过之后他眨眼就忘了刚才是说的什么。于是他眨了眨眼, 无辜又茫然地看了眼阿诺,以示这绝非他本意。
阿诺倒是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说着, 空出一只手在他手臂上写下那个名字。
可这样无论重复多少次都没有意义,这名字在他脑袋里留不下任何痕迹,单单依靠“记忆”已经成了难事。埃米特忍不住叫停了对方那执拗又毫无意义的行动,他哭笑不得地指了下压在枕头下的包:“帮我把我的东西拿过来, 我把笔记本放在里面了, 你把名字写在纸上。”
阿诺沉默不语, 去拿了挎包, 从里面翻找出了笔记本和书写用的笔,在埃米特特意空着用来做目录的扉页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埃米特又从他手里把笔记本拿了回来,翻过一页页已经书写过的纸张,找到门罗帮他画的那幅画:“你再报一遍。”
阿诺看了眼画,听话地又报了一遍他名字的字母。
埃米特一笔一笔,用力极重地在那旁边空白的地方写下了对方所念的那些字母,好像在这一刻,这副不知名的胸像画也跟着有了自己的名字。
这算是一副完整的画了,而他看着这幅画的时候,也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将笔递还给阿诺,对方则熟练地接回来盖好笔帽。两人对视着,片刻后还是埃米特先笑了出来。
“我以为我的表现已经足够优秀。”他打趣道,“你既然说我不会变,又是从哪里发现的?”
阿诺答道:“眼睛。”
“眼睛里有什么特殊的?”埃米特又追问道。
“恍然大悟。”阿诺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埃米特却立刻就理解过来,那所指的是自己在看到对方是将身份对上号的事。尽管他认为自己并不会被记忆影响太多,可最开始对上对方的时候也还是会暴露他的异样。
不过他还是感觉很好笑,也很想笑,似乎有种愉悦欢乐夹杂着更为甜蜜的东西从他心里涌了出来,让他不自觉地在脸上挂起笑容。从见到对方开始就是如此,到现在这样没什么事做却也依旧能面对面地坐着也会很高兴。
他不想让人走,可他也知道对方一定会走,离别似乎只是成了谁来开口的事。
埃米特不喜欢这样,他转头看了眼被自己整理好放在桌子上的手稿,立刻又开口说道:“对了,刚好你来了,我还有另外的事情要麻烦你帮忙。”
他指了指那份文稿:“一位女士的委托,你知道吗,那位罗泽女士其实认识霍维尔先生。我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阿诺没有拒绝,仿佛他就是为此而来。他从埃米特包里找出另一个笔记本和钢笔,坐到了桌前,开始翻阅文稿,准备翻译誊写。
但同时他也没有就此冷落埃米特同他的闲聊:“为什么?”
“罗泽女士在知道我和霍维尔先生的联系之后神态就变了,她像是将自己放在了类似‘奶奶’的身份上。”埃米特也坐了过去,狭小的桌子两边坐两个人显得略微有些拥挤,他拉开了桌子旁边的窗帘,好让视野看上去宽阔一些。
接着,他又坐回到位置上,继续发表自己的见解:“霍维尔先生说不定也对罗泽女士抱有某些感情,只是可能有些情感来得太迟,而两个人也始终没有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