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切又点了点头,手里的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埃米特再度看了他一眼,回了房间进入睡梦。
他没有想自己要梦什么,而他并不了解的记忆却似乎得到了不错的媒介,瞬间淹没了他。
一片漆黑之中,他先是听到了一个有些尖锐的声响,而后才缓缓意识到那是哨声,好像有人在打着拍子,哼唱着某种古老的歌谣,在那简单的韵律当中,一双漂亮的眼睛缓缓从暗处浮现。
“你可以联系我,吹这个哨子。只要我听见了,我就会来找你。”
“这样肯定?”
“当然,我一定会来见你……如果我不来,那便是我消失了。”那双眼睛冲他眨了一下,就像一个俏皮的约定。
那个梦非常短, 以至于从梦中醒过来时埃米特还有些恍惚。
窗外的鸟鸣声和梦里的哨声很像,却比哨声要动听不少,他忽然间有些记不起来自己刚才是否听过这样一段哨声。
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梦境指向是因为什么。在进行记录之前, 他将那个哨子放在手里仔细打量了一下。
一个表面黑不溜秋的口哨, 缝隙里还有些肮脏的污垢, 仿佛也在暗示着第八章 信众们都是些“不光彩”的人物。
记录完这部分之后, 他便开始收拾东西,做去其他地方的准备。
他没有之前那么充足的预算,除此以外在行动上也没那么方便, 要去往安多哈尔。他需要先坐一天半的蒸汽火车到港口, 接着坐两天到三天左右的船,这还只是抵达安多哈尔的港口城市。
再进行调查还需要花费时间。因此他不打算再带上什么别的人, 包括阿列克切。
埃米特当然知道阿列克切是为他而来, 甚至作为第十二章 的执笔者,他的实力足够强大,对于安多哈尔的了解说不定比自己要多得多。
可是他还是没有任何带上对方的打算, 哪怕对方只会当一个背后灵。
他必须要自己去确定一些东西……在没有任何干扰的前提下。那个人和他说过, 他的认知构成他的世界,如果到了对方一定要离开来防止干扰的时候,那这份没有干扰的“认知”似乎就起了某种很特殊的作用。
好在他没多少行李, 将东西打包好后,埃米特又去买了一些方便携带的食物,并去了一趟商行。
格兰登就如他所做出的承诺,在他从阿塔纳卡离开后没多久, 对方就寄送来了第一批书籍。埃米特从商行取走书时, 商行的人还十分殷勤地派遣了马车帮他把书送到书店。
“埃米特”与“教主”有所联系这件事迟早会暴露, 他也没打算对格兰登隐藏什么, 也因此没有拒绝。
再者,格兰登送来的书确实是多。
除开这部分书籍以外,商行的人帮忙搬书放进店铺时负责人还讨好地笑着,给了埃米特一匣各色宝石和一张通用支票。他拿着一张类似收货会用到的签收合约,让埃米特进行核验签收。
格兰登这种小心思比谁都多,埃米特一时间倒是有些好笑。
合约主要委托的主体是商行,里面详细表明了每一本书的名字,而宝石也都精确到了克数,通用支票的数额高昂,右下方还盖了联合商会的印章,也就是说在进驻联合商会的银行、商行之类地方都可以取出这笔钱。
看样子这还是只是第一笔,合约后续的情况恐怕也会相差无几。
之前埃米特对钱财一类没那么大感觉,可现在他不得不重视一下这些。“平衡”不是一项在“生活”上好用的能力,他总不能因为没吃饱穿暖这种事情就去交换或者裁定。
更何况他对于能力使用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眼下格兰登送来的钱倒是救了火,宝石算是对方的错误估计,不过拿来作为“平衡”的砝码直接实现某些仪式倒是可以一试。
签收下物品后,埃米特又花了一下午时间将这些书都塞进了书库。
格兰登毕竟不是严格意义的天之上的存在,对于第三章 和第六章的了解没有埃米特所想的那么清楚,但他似乎也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了不少。寄送来的书埃米特在放上书架前也草草翻了一下,有用的不多,估计在这段时间里能挑出来好好观看的不会太多。
埃米特只留下了三本,分别名为《数字珍藏》、《新伊西斯主义评论》、《塞万提斯美学艺术探讨》。
其他的虽然也有些似乎有写什么东西,可相比较这三本内涵而言,要少上不少。当然作为收藏价值也是有的,说不定也会有人从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仪式。
但埃米特现在的时间不够多,他还要去其他地方,暂时无法携带这样多的书籍。
从书库出来时,他正撞上了回来的瑞恩。
瑞恩的目光相较前几天有不小的变化,仿佛阴霾从天空拂去,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种自信,一种上位者面对他人时不自觉带上的一种审视感。尽管他依旧在这样一具儿童的身体里,可他的神态却是在俯视。
“我要委托你告知那位大人,我已做好准备。”他对埃米特说着,气势上像是将自己当做了埃米特的同僚。
这让埃米特感到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流露分毫,装出一副讶异的表情:“什么准备好?”
瑞恩志得意满地笑了下,为自己的迅速和埃米特“不那么受宠”而感到安心:“你告诉他,他会明白的。”
埃米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送对方一路上了二楼。
等人上去之后,他才拿着书回到柜台前,忍不住笑了两声。
阿列克切正在柜台前抄书,听到声音时抬头看向了埃米特。尽管没有说话,但埃米特还是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个问号。
“没什么,就是感觉挺有意思的。”埃米特说着,将书放在了柜台上,又同阿列克切说,“晚上我会在书库里举行一场仪式,结束之后收拾一下里面吧。”
阿列克切的回答在埃米特脑海中书写着:“您要引谁走入门内吗?”
埃米特愣了下,摇头答道:“不,我想那不是门内,只是一个交换。”守候四重门者所守的与天之上或许没有多大关联,对应的应当是另一部分,即水之下。
阿列克切明白过来,他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嘱托完这件事后,埃米特便带着刚才拿的三本书先上了楼,他准备在夜晚来临之前先看一会书。
《新伊西斯主义评论》和《塞万提斯美学艺术探讨》相对于《数字珍藏》要晦涩一些,用来打发时间进行阅读显然是后者更为恰当。
《数字珍藏》是基于各种实用科学飞速发展应运而生的新体裁小说,以某位侦探的第一视角讲述了一个推理故事。
“……很快我意识到,留下这串数字的人有所指向。从第一起谋杀案件开始,这就是一场针对我并引诱我咬上鱼饵的阴谋。凶手想要谋杀的人并不是老托纳夫,更不是那和我一面之缘的卖花女。只是他们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非常凑巧,巧合到谋杀他们会是最合适的选择。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凶手的锁定便不再是其他人的人际关系排查,而是从我开始。可当我将这件事告诉警方时,他们却嗤之以鼻。
‘在我们委托你之前可没有任何迹象能如此表明,我们的侦探先生,这种时候犯什么妄想症可不是好事。’肥头大耳的警长说着,我的心却愈发沉了下来。一场谋杀,似乎正围绕着我在展开,可我的呼救或是警示却毫无作用,肆无忌惮宣扬我这种想法只会打草惊蛇。
我只好看着警长。我说:‘您就拭目以待。’
在此,我必须得承认,凶手挑选了一个最适合‘谋杀’我的方式。他让我在将真相公之于众之前的任何防备都变得像一个疯子。
呵,疯子,那可不是一个体面人应当被冠以的称呼。我决定与他碰一碰,就在这场精心谋划的凶案之下。”
第156章
“……在此, 我必须要强调,我是一名数学专业的博士。对于推理与侦探的工作只是出于爱好,严丝合缝的逻辑, 最后能得出完美答案就是我从事这项工作的美学主义。
从第一起案件至今, 到第三起案件昨天事发, 很明显凶手作案的时间与地点都十分恰到好处。地点连线正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时间则分别是下午的1点过16分、晚上9点以及早晨的7点15分,其中每次日期间隔三天。根据我的推理,我判定在两天后的下午1点15分至2点过6分之间, 于西博纳密林附近将会有第四次谋杀。这正是处于等边三角形延伸而出的菱形的一个地点。
由于密林处人迹罕至, 且第三次案件预测失败,我提交的推论报告被退回了。
我决定独自前往这场‘谋杀案’的现场。毫无疑问, 人迹罕至的密林会去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凶手,另一个则是‘赴约’的‘死者’。
一出巧妙的谋杀案,我甚至想要为此而鼓掌, 进行这项创作的人我必须要去见他一面。这不止是对他的尊重, 更是因为这段时间我已为此而心力交瘁。我与他之间今天只能活一个,否则我还将围绕在这无休止的数列之中。
在出门时,我带上了我的一把小型遂l发□□, 并填装好子l弹。马只能到密林外,要到事发地点我必须再徒步行走两公里。我拴好了马,带着我的手l枪走向密林之中,行进的途中, 我脑海里不停复现着我的推断和这些日子以来我所调查出来的结果。
那个人对我的一切很了解, 甚至很可能会让我犹豫, 我必须得果断, 在第一时间向他开枪。
当我行进到莫约三分之一的位置时,我面前有了一个岔路。当我行进到剩下路程的三分之一,我的面前则出现了第二个岔路……以此,直到我走到我不知道是否是正确的道路时,我的面前已经是一片空地了。
向周围看去,无数的密林延伸出去,似乎通向四面八方无数条路,而所有的路最终都到了这里。
就在我寻找任何可能是凶手的身影时,一声熟悉的枪响声惊起了我身后的飞鸟。
我倒下了。此时遥远的钟声报响14下。”
整本书阅读到最后似乎草草收尾,关于其中的“数列”一类则显得有些含糊不清。埃米特有些琢磨不清楚自己要怎么样才能像之前“研究”一样迅速弄明白这本书中更深层的东西。
他想了个简单的办法——直接询问门罗。
在纸上写下了一行“你看过《数字珍藏》那本书吗?”后,他便开始准备切换状态去为瑞恩举行仪式。
合上书放在旁边之后,纸上便出现了一行回答:“看过,书中涉及的内容与第三章 有关。”
“我有些没读懂,这本书指向大概是什么意思?”埃米特忙坐回来又在下面补了一行字。
很快,门罗就给了他回复:“一些数学原理。侦探步入森林之后的岔路是一种暗示,这本质是一种特殊的分形和集合,意味着‘一切复杂来源于简单的叠加’,它代指第三章 擢升的一个方法或者说仪式。”
埃米特沉吟片刻在旁边写下另一个问题:“侦探死于自己的子l弹?到底是谁谋杀他?还有数列和时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以小说想要提出的‘平行时空’概念而言,是另一个时空的他,数列正是暗指。这是一位执笔者的擢升课题。”写到这里时门罗似乎停顿了一下,而后才接着写下其他的回答,“时间是一种特殊算法,以日出到日落进行十二等分,日落到日出再进行十二等分,以此形成的时间推论。有一种说法,每一个等分的时间代指一位司星者。”
不得不说,门罗的解答比他自己“研究”时那模棱两可的谜语要通俗易懂得多。埃米特简单道谢之后又坐在桌前想了想,将这些记录在笔记本上。
“一切复杂来源于简单的叠加”和“平行时空”的概念倒是让他联想到不少事情。奥西和他争论过类似的事情,而曾经他拥有的卡片也有“在它旋转第一圈时,事情只有一个答案”那样的描述。而“平行时空”……他的笔尖在两个单词间来回点了点,被混沌之蛇“抛弃”的“过去”,应当是“平行时空”吗?在那些“过去”里存在的人也依旧在继续活动吗?
他不清楚……他甚至感觉自己不应当想清楚。
埃米特合上了笔记本,长长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现在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他还有事情要做。
切换状态已经越来越熟练,就像是脱去一件衣服一样轻松,原有的肉l体似乎也成了一种别样的限制,就好像他本就该以这种状态存在。
出了房间,埃米特踱步到了那些孩子们栖身的地方,他敲了敲门,片刻后,里面年龄最大的那个揉着眼睛强打精神来开了门。
打开门后他却忽然愣了下,紧接着一脸慌张地四处张望,立刻就要关门。
门被拉扯着合上的前一秒,他身后有只手从下方伸了出来,抵在门上。瑞恩巴掌大的脸上神情不合时宜:“我要出去。”
“……老大,外面…。”
“要我重复第二遍吗?”
对方立刻唯唯诺诺起来,退后了一步,让开了位置。
瑞恩出了房间门,抬头看着埃米特的方向:“关门,在暗号之前不得再开,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可以。”
他们身后的门“啪”地就关了起来,瑞恩深吸了一口气,向埃米特行了一礼,没有说任何话。
这里离那群小孩子只有一墙之隔,对话很容易被听见。埃米特也忽然想,瑞恩待会会不会忍受不住,想要向谁呼救又或者是太过凄厉的惨叫会引来旁人。
这样一来似乎应该带他去更远更安全的地方举行仪式。
埃米特思索着,带着人下了楼,在空无一人的书店内回头问向瑞恩:“你能忍受疼痛吗?”
瑞恩怔了怔:“我不怕痛。”
“我的意思是,假使遭受剧痛也必须保证不发出叫声。”埃米特回过身,认真问道,“能做到吗?”
上一次被“分娩”送出时,他也经历过剧痛,可当时他的外表已经是现在这样,可以肆无忌惮的哭闹。瑞恩并不能保证在所谓的“剧痛”之中自己能否不叫出声。
现在不是露怯的时候。他不停对自己说道,这就是第一个考验,他应得的。
瑞恩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
“好孩子。”埃米特不自觉地夸了一句,他领着人又一路来到书库。这里之前已经收拾过了,大部分书架上也由阿列克切搭上了遮灰的黑布,更显得书库就是某处地下仪式进行的场所。
他面朝向瑞恩,单膝点地蹲了下来。以这样的角度隔着黑纱,瑞恩的紧张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五官似乎也就此遮掩。
“需要我为你准备咬住的手巾吗?”埃米特轻声询问道。
瑞恩的脸像是抽搐着挤出了一句话:“不需要。”
“好孩子。”埃米特轻声笑了下,他一只手按在瑞恩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从袍中伸出,从虚空之中缓缓取出了一把不长也不锋利的刀。
那是一把拆信刀,瑞恩想,这也是他仅留下来的倒数第二个想法。
不锋利的刀很轻松地划开了他脸部的皮肤,从额头中间开始,就像是拆开连接在一起的纸张一样,将他分成两部分。
明明是将另一个人剖开割去一部分……鲜血和疼痛湿漉漉地流下来,妄图强行黏合他的双眼,就算剧烈的疼痛他也无法移动分毫。他只能看着面前的人,看着黑纱笼罩之下,对方下巴上沾染上血污,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意。
“啪嗒”。
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被剥离,火烧的疼痛中窜过一瞬肉l体回归自由的错觉。按住他肩膀的手又扶住了完全麻痹住,无法思考的头颅。
“别担心。”对方喃喃着,“很快就会结束。”
瑞恩看着他,就好像再也看不见任何存在。
是的,很快就会结束……他会回归他原本应有的模样,然后去破坏,去复仇……有那样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面前神秘人是那样的美好。对方有笑容可并不代表对方高兴,相反则充斥着某种即将破碎的美感。
美好正是源于此。
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想法。
瑞恩无法回忆起后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直到第二天中午, 外面传来一些聒噪的动静,他才从一种迟钝的麻木中苏醒。
即便此刻醒来,他也几乎无法移动。
他盯着天花板, 深吸了好几口气, 手撑在地上强行站了起来。可一站起来, 他身上每一块肌肉, 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外面的血与肉是酸痛,而骨头里则是钝痛,皮肤又是一种火辣辣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