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意。”埃米特答道,“你说的事我后面会注意,不过我想这样下去我与审判团的人接触也少不了。可有件事我从之前就无法理解,为何审判团能吸引那么多人加入?”
不能抽烟,蒲波难捱地揉了揉自己的手指,他想了想说道:“有的是为了所谓的‘正义’,可有的……我想恐怕是为了等待一个契机。这件事并非辛秘,确实知道的人也是少数。”
“第七章 的司星者已危在旦夕,或许在祂陨落之时,就是其他执笔者擢升之日。目前最有希望的,也就是祂座下的‘塔众’。”没等埃米特说什么,他又立刻补充道:“当然,其实还有很多似乎是因为‘协议’一类。”
“据说是司星者之间的协商,用以制约天之下的我们,以免太过分。”
蒲波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投向了费舍尔,一切尽在不言中。
埃米特忽略掉他目光的话语,继续套话说道:“我可不相信,司星者从来都不在意人类死活。”
“我以前也那样认为。”蒲波答道,“但后来发现也不完全是,毕竟他们好像也在互相制衡,有时候就延伸到了天之下教团的纠纷。”
埃米特心下了然,他做出一副勉强被说服的模样:“好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我这边我自己会想办法。”
蒲波明显松下一口气:“我真是快对你做出这个决定感恩戴德了!我在商业街出口拐角处摆摊换书,你们走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得好好庆祝一下。”
“那或许有够久。”埃米特故意说道,“特别是在我这位小信徒脾气不怎么好,可能还会出点什么意外的情况下。”
蒲波刚放松的神情顿时又紧张起来:“公爵夫人那边我会解决,你放心她的钱我绝对一个人赚。”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他的意思!
埃米特对这位“识时务”的教主非常满意, 他等人承诺完便赶客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和我的信徒单独聊一聊,请你相信这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蒲波连忙点头,自己打开门就退了出去, 末了不忘多嘱咐一句:“你记得让他少发点疯。我知道你们第六章 的人疯, 但别乱疯!”
说完他便关上了门, 像是怕自己被打一样。
埃米特并不觉得自己是第六章 的人, 他不是,那费舍尔也必定不是。蒲波那番话并没有嘲讽到他们两个里的任何一个。
等人离开之后,他这才退后了些许, 在换鞋用的软凳上坐了下来, 看向费舍尔。
“刚才有其他人在,我不方便说, 但是我想你应该得明白我的意思, 费舍尔。”埃米特阻止了费舍尔靠向他亲近他的举动,低声说道,“我交给你的事情需要你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且在天之下能好好存活下去……想想你的母亲。”
费舍尔情绪低落下来:“我只是想给您一份礼物。”
为什么这些送礼物的人总是不问自己是否需要呢?埃米特忍不住想, 他可以处理好绝大部分事情,不需要这样的礼物……包括那件大衣。
想起大衣的事,埃米特原本想发的脾气却忽然发不出来。
这件事有些不好, 可没到那么不好的地步。
“我很感激,很感激你有这样的想法。”埃米特说道,他轻轻叹了口气,“你有的时候就像是一柄绷得过直的剑, 锋利可却轻易就能折断。我珍惜你, 所以也希望你能珍惜你自己。”
“你现在还想要跳舞, 也还想要继续去学习, 获得更好的演出机会,那么天之下你‘费舍尔’这个身份的存在就是有必要的。”就像自己也还借用着埃米特这一身份一样,他们依旧需要做一些遮掩。
除非什么时候,他们决定彻底抛下这一切。
费舍尔沉默了会说道:“对我而言舞蹈的确十分重要,可我最想跳给您看,而非他人。”
“我是您的舞者。”
埃米特并不希望费舍尔对他过分纠缠,就像他最开始思考的欲l望那部分一样。可蒲波将他们说成是第六章 的人……让埃米特又有些其他的想法。
或许费舍尔可以走其他的路?到底什么算入教,第十二章 又到底是什么……这件事他恐怕只能和门罗商讨。
“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可以独自思考清楚。”埃米特想了想,站起身说道,“至少最近你应该以你的工作为主,不用担心其他的。”
“您不多呆一段时间吗?”费舍尔立刻追问道,“您才刚来……”
“我会呆的…如果你表现足够好,我会在最后一场演出结束之前再来见你一面。”埃米特答道,他手里的事情很多,至少要将他自己的问题解决。
思考片刻后,他还是决定先教给费舍尔一个仪式。
“我知道你的担忧,你认为我此刻的状态并非‘活着’,所以执意送出某份礼物。但我想你不必太过忧心,我既然能以这样的姿态存在这样久,也必定有我所栖身的方法。如果往后真的有那样一天……”埃米特将觅旅仪式的做法告诉给了费舍尔,“那么你就使用这个仪式,我会从应当归来的地方归来。”
费舍尔将仪式内容默念了几遍,认真铭记于心,而后抬头看向了埃米特:“我可以在什么时候去使用它?您会再给我指引吗?”
这点埃米特也说不清楚,他沉吟片刻,只是抬起了手。费舍尔配合着微微垂下头,让他轻捋过自己的发丝:“我察觉了这一点,可却没想过与您相遇从最开始就是已经隔开了鸿沟……”
“那不是鸿沟。”埃米特轻轻笑了下,摸了摸对方的头,很快又收回手,“当我们跳出‘限制’之后,那就不再是难以超越的事情了。”
直到分别,埃米特也没有因今晚的一切对费舍尔说出过重的话。
从歌剧院回去的路上,他也在思考着这一问题。
如果是往常,他可能还会想应该有“道德”“法律”一类作为费舍尔和他的限制。可是仔细想想,如果他们到后来身份都不再是“人类”,那么“人类”的这些限制应该对他们也生效吗?
不如说,整个人类的法则都似乎失去了限制。
因为“人”无法制裁“规律”。
尽管他们目前并不是,可就像他之前所想的那样,当某个人实力已经远超常人时,就如费舍尔,他一想一念就可以操控他人,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要去听别人的呢?如果他可以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之下,去改变所有人的认知,那他为何又要让自己受限于人呢?
强大的力量会带来随心所欲的破坏和重塑……审判团或许就是因此而成立。
埃米特从蒲波那里套到了不少消息,可这些消息对他而言还远远不够。他回到旅馆后,坐在桌前第一时间就拿出了笔记本和那个奇怪的小碗,联系上他的“笔友”。
“我想向您提问,审判团与第七章 ,他们奉行的准则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明文规定。”
远在安多哈尔的门罗笔尖停顿了下来,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影子,思维却飘荡到了埃米特的跟前,与对方对话。
“第七章 的司星者高塔所象征与代表的欲望与观测、测度、律法以及驱使有关,可能还有更多,但那些作为我们而言不会清楚。我听闻他们也喜爱‘清醒’一类词,他们认为‘塔’是某种标识,一种道标,同时也象征着在充斥诱惑的现实中清醒。”
“至于审判团。”门罗对他们下的定义十分简单,“一群顽固不化,道貌岸然的家伙……不过或许他们有人别有居心。”
埃米特想了想,在纸面上小心翼翼地留下一行文字:“因为高塔即将倾倒?”
门罗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转而写下另一段话:“莫约三百年前,我见过一位‘塔众’,她告诉我‘塔’很后悔,或者说许多‘塔众’都有诸如此类极为后悔的事物。这些情感越为强烈,他们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和影响就越为强大。不甘与悔恨是驱使他们前行的动力,也是他们的本源,但同样,这份情绪让他们逐渐被蛀成一具空壳。”
“曾经无法得到的东西,哪怕在得到之后也不会称心如意。情绪和欲l求带来的疮口一直存在。”
埃米特对着笔记本上的文字陷入了沉思,他大致能理解门罗的意思,以此为代表的塔本身或许就是一个“空壳”,这是早有预兆的事。门罗在暗示他,塔的消亡就如同人类寿命的终结,只是时候到了。
在他沉默之时,纸页上又出现了一行文字:“请翻页,这一页我写不下,我不想在桌子或者书脊上写字。”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埃米特回过神, 赶忙将面前的笔记本向后翻了一页。很快,新的字迹就在上面浮现出来。
“至于你所说的规约,审判团确有几条明文规定, 例如‘不得烧杀抢掠、不得过分暴露天之上’等等, 但那些基本算不上数, 到底怎么判断, 还需要他们‘审判员’进行裁定。关于‘裁定’,这也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约定……它是被‘交换’出去的某项。”
刚回过神的埃米特又顿时愣住了,他抓住笔, 飞快地在笔记本上留下一行字。
“什么交换?第七章 现在没有‘裁定’的能力?”
“你可以这样认为。或许还有残余, 毕竟一切与一切相连,就像第四章 所说的某些事物一样, ‘万物为一’。每一章都不会是绝对独立, 彼此之间都会有所牵连。具体是第七章与谁我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塔曾经拥有过‘平衡’和与其延伸的‘裁定’的能力。在更早之前, 一些原始的图腾上, 它并非只是一个高瘦的梯形,而是带着称量的杠杆。时至今日,也有不少塔众会做与之有关的梦, 例如《梦境研习》一册书内就有详细注明。”
门罗对此不清楚,可埃米特却清楚得很!
这样一项“平衡”的能力此时他也可以使用……原来先前那个不知名人所说的“不应当存在的平衡”就是来源于此。这项权柄并非由第十二章 所掌控,而是通过了某些方式进行交换所得。
可如果是这样,那第十二章 换出去的又是什么?
“第七章 有从他者处交换来的权柄?”再三思索, 埃米特在笔记本上还是留下了这个问题。
门罗那边却陷入了沉默, 一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埃米特看着本子上自己的字迹下方空白的纸张, 忽然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明明知道的越来越多, 可他却感觉疑惑并未减少,这些错综复杂的疑惑并不是只来源于他缺失的记忆。更多的则是因为它们并不连贯。
一切记忆就好像一块东放一块西放一块的拼图,在关键处有所缺失,无法有效连成一个整体,所以他知道的事情越多,未知的边缘也就越大。
埃米特感觉有些疲惫,他似乎有很久没有休息过了。醒着的时候在四处奔波或者交涉、学习,到了梦中,他还得被迫在那些裂缝之中清醒。
与现实的茫然感相交,他目光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处黑斑,却是逐渐放空下来。
他张开了嘴,想喊一声什么,但完全不知道要喊的内容。
或许是一个名字?或许只是一声叹息?
他不清楚,空缺下来的一块让他弄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感受。
埃米特又转念想到了那个人,那个不知道名字的人。他后来翻过许多次对对方的记录,包括门罗帮他整理的那些。只是文字的记录总是暧昧不清的,他现在还记得那个人的长相,他记得那个人嘴角的一点笑,以及一种冷冽的味道,还记得他的头发的触感。
再久一点之后,这些记忆或许也会从他这里被抽离,甚至不是因为镜中倒影,只是因为时间。
他该怎么留下这份带有画面、味道、触感……以及感情的记忆?
埃米特手握着钢笔,食指不自觉地在笔杆上摸索着。
门罗还是没有回话,可他却好像在记忆回廊里走过了一圈,最后回到了起点。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对话的另一侧空白纸页上,突然开始在纸面上落笔,一点一点勾勒着记忆里人的模样。
埃米特没学过画画,他也不记得自己学过。画画刚开始都是艰难的,他捉不到形,更不会捉神,一根线条怎么摆放都不太对。草草画了一个胸像,却和那些刚握住画笔的小孩子画的火柴人差不了多少。
他想擦掉重画,可这是钢笔,一旦留下痕迹就只能将这一页废除撕掉。
于是他又放下笔,按住本子捏着这页纸就想撕下来。
可他还没开始撕,在他画的那个丑得让他看不下去的胸像旁,墨色一点点晕染开。
和他潦草地重复勾画同一根线条不同,门罗的笔触很坚定,他似乎有一些美术底子,只是寥寥几笔,他记忆里那个人的模样便跃然纸上。
埃米特看着那人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忽然间就有些恍惚。
复刻完他想要留下的人像后,门罗又在下面写了一行文字。
“你在想他的时候,情绪总是很强烈,那是我在读取你的时候能感受到最鲜明的事物之一。”
这也是他能还原出埃米特想要还原肖像的原因。
远在安多哈尔的门罗放下了笔,他坐在树下,又看着不远处生着火堆,围坐闲谈的人群。
有科学发达,引领潮流的阿塔纳卡,就有安多哈尔闭塞原始的渺小村落。他从最富有“智慧”的地方来,去往最“愚昧”的边缘,却并未觉得这里和阿塔纳卡有任何不同。
想要获得一份工作的人,就和这些想要猎取食物的人的欲l望是一致的,因为他们想要活着。
将人类复杂的情绪解构,也多是这样欲l望的分解,而欲l望没有高低贵贱。
在他“读取”过的事物中,大部分情绪都不会打动他,生离死别也好,爱恨贪痴也好,一切化作文字都是由那些弯曲的字符组成,它们每一个都和另一个一致,每一类都和其他的相近。
在他看着自己的“笔友”在纸上笨拙勾勒另一个人的模样,想要还原却始终无法达成时,他内心也并没有太大感受。
他可以“读取”,他也可以“还原”。
门罗想,他只是帮一帮自己的“笔友”,以换取对方的信任,得知更多的情报。然而或许是文字与画面不同,又或者是文字的抄写可以不需要情感表示,可美术的临摹需要。
他第一次沉浸在另一个人的情绪里,又将这一部分的情绪以画笔的方式展露出来。
门罗收回了目光,又闭上了眼。
他想,他非常想要得到那副画,那幅画的情感很动人,而且那是他自己画的。
可是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样的混乱第一次让他的思绪不再明晰,他匆匆在笔记本上留下一句“下次再说”,便抽回了自己的意识。
他握紧了笔,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在埃米特笔记本上留下的那副画像,可每一幅他都不满意。
差了点东西,但他不明白到底是差了什么。
而坐在南姆市旅店里的埃米特却是垂下了头,他闭上眼,手放在画像上,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声。
“你还说等我,可到时候我就算见到你了也认不出来你……那你要怎么办才好啊?”
“你会恨我吗?”他自言自语了起来,迷茫地问着一个不会回答他的人,而后却又很快坚定下来,“不,我不允许,你必须……你必须得和以前一样,就算每次见面都是初遇。”
“你是有记忆的人,你必须得这样做。”
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挽留这些碎片,等到再次见面时,能够拿出一片与那个人对上。到时候他就可以告诉对方“我来见你了”,哪怕过往他都不再记得,去创造新的就行。
他不会向镜中倒影认输。
作者有话说:
第六章 的困惑还未解除, 第七章便牵扯了进来。
门罗匆匆抽身,埃米特自己也没心思再过多询问。
他有些想睡一觉,让昏迷来帮他重新整理自己的记忆, 可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
埃米特站起身, 回到床前, 看着躺在床上的身影。他盯着那昏睡的人的脸庞, 片刻后,伸出了手碰向对方。
和碰到其他实物不同,唯独在碰触“埃米特”的身体时, 他很轻易地就穿过了对方, 并迅速被吸纳卷入。
“埃米特”的身体很特殊,他忽然想到这点, 但在他思考清楚这件事之前, 他便再次身处于某段裂缝之中。
这一次,他似乎和许多存在待在一起。
远处他能听到少女嬉闹笑起来的声音,她一边嚷嚷着“快一点”, 一边赤脚走在地面上。无数繁花与绿植在她行径的路途上蔓延, 而追逐于她身后的却似乎是看不清的事物。除此以外,在近一些的地方,他还能看见隐约的人形在交谈, 有人在争辩,而有人则是笑得十分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