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难翔一个激灵,吓得手里的银子掉了一地。那几个书童也不分谁是谁的,连忙捡起来就跑,嘴里还喊道:“大傻子阿信来了!大傻子阿信来了!”
“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傅难翔跑在最后,跟不上他们的步伐,中途还被绊了一下,扭头惊恐的看到那个手拿鸡毛掸子,一脸要吃人的女子,在地下翻几个滚爬起来继续跑,并留言道:“小杂种,你给我等着——”
在这个傅家,除了他娘,只有阿信敢打人。打的还经常是他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小孩,傅府上下无一人敢招惹这个疯子,甚至于傅老爷也不置一词,任其在后院里称王称霸。
也亏只是占了个小小的院子,阿信这十年来,才没有被扫地出门。她收了手里的鸡毛掸,快步上去察看了下傅难收。他被欺负得崭新的衣裳都脏了,额角被银子擦出一块红红的印子,好在使得劲不大,没有流血。
阿信大拇指默默抹掉他脸上沾到的污泥,然后蹲下来一点点扮掉他衣服上大块的泥块,眼睛有些红了。她说:“小少爷,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傻,阿信不是教过你,他们打你的时候就打回去吗?”
“你每次都这样,知不知道阿信有多伤心。我只离开一会儿,他就又来欺负你……”
傅难收眨了眨眼,长睫半垂下,用干净的小手摸了摸阿信的脑袋,柔声道:“没事,阿信。他们说完就走了。”所以不需要无谓的反抗。
阿信情难自禁,捂着嘴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他不知道,这句宽容的和愚蠢的菩萨一样的话语,和当初劝自己不要冲动的小姐如出一辙。
她极力压抑住情绪,道:“少爷,我们回去换身衣服吧。”
“好。”傅难收牵着阿信的手。
彼时,阳光正好。二人漫步走出树底的阴影,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之中。
又是一日。月季的花瓣在院中震开,大多混杂着碧绿的叶子飘飘然遗落在地。鸡毛掸子横着一扫,便有几片被打下来。院子里充满了阿信暴躁的声音:“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过这不该你来的地方吗?你既然怕他克你,就该躲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要见他!”
“阿信,你太过分了!”门口来人,是个身着华贵的中年人。他满目沧桑,岁月终究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这些年他依着当初的承诺,为了傅家尽心尽力,自然看透的也多。他不再像十年前那个心思多轨的庸商,反而做习惯了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他道:“我只是想见见他,又没有存其他心思。凭什么我的儿子还不能见了?”
他上前一步,阿信拼死不让,柳眉倒竖呵斥他:“凭什么!?就凭你傅辛仁是个渣滓,我不会让你碰他分毫。就如你背叛小姐那样,你要是敢过来,我必和你同归于尽!你这种负心人不配见他!”
傅辛仁面露难色,转而道:“对,我不配,可阿信你将他软禁在此十年,足不出户。连学堂也没给他上,你小姐在天有灵就希望看到这样吗?不论以后他如何,你能护他一辈子?”
阿信当然清楚,不仅清楚,还没日没夜的想。阿信对少爷的用心苍天可鉴,她冷眼道:“不用你教,也不用其他只知道读死书的夫子教。少爷他聪明的很,一学就会,哪像你那个败家的长子,简直就是人中败类,败类中的渣滓!呸!”
她侧首啐了口,傅辛仁当即脸黑,捏紧了腹部的拳头,说:“阿信,我傅家带你不薄,十年来让你安居于此,若不是难收,你早就……”
“早就?早就怎样,你要是现在反悔也不迟,让大家见见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阿信仰天哈哈大笑,似乎预见他形象崩塌,被万人所唾弃的模样。没有比毁掉他一生的荣誉,来得更振奋人心的事了。
傅辛仁不愿与她争执,今日怕是见不着心心念念的次子,他甩袖离开,暗想改日再来。阿信逐渐淡了笑意,一席话让傅辛仁如坠冰窖。
“傅老爷,城主当初说的话并非忽悠你的。尽管这十年你依旧风生水起,可谁知道明日是不是你的死期?呵呵,别来了,再来阿信要发火了哟~”
她语气反常的俏皮,傅辛仁却不敢留下,僵硬地迈开步子走出后院。屋内无人注意的窗口,一只小手缓缓拉上了窗子。
“阿信。”
梳妆台前,小小的身体端坐在凳子上,定定的看着镜子的自己。泛黄的铜镜中倒影他年幼的样子,还有背后一个为自己梳着发髻的婢女。
早晨的风吹响了窗口一串制工精细的风铃。婢女身上鹅黄的袖角扫过,傅难收轻轻抓住它,不让它从肩膀上落下去。他又问了一遍:“阿信,我是克星吗?”
阿信回神,握着他头发的手抖了一下,落了几根发丝。她从容的捞起那几根头发,捏在手里冰凉凉的,她说:“不是,小少爷,你别听他们瞎说。”
可是,这是你自己说的。
傅难收小叹了一口,放了那抹鹅黄,默默地凝着镜子里的二人。阿信没发现她梳头发的时候,有点抖。从昨天开始,就是。
阿信为他盘好了发,从首饰匣子中取出一条雪白的发带,发带中央嵌有一颗碧绿的珠子,珠内隐约闪耀着淡淡的流光,配上银色的云纹镶边,煞是好看。平时阿信不让他带这条发带,即使他觉得带在身上挺舒服的。
傅难收抬头,懵懂的问她:“为什么今天要带这个?”
阿信道:“因为今天你生辰。”她熟练的系好结,对比了下镜中粉嫩的娃娃,笑道:“少爷今天真好看,你想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阿信都随你。”
傅难收墨黑的瞳子闪了闪,回首问:“真的吗?”
“对。”阿信摸摸他的脑袋。
傅难收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想听听母亲的故事。”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阿信要一
阿信有一瞬间停顿。凝着傅难收期翼的眼睛,揉了揉他细致的发,微笑道:“好,正巧今早梦见了小姐,我便给你讲讲她以前的事。”她搬过来一张雕花的木凳,和傅难收坐在一起。
彼时他们也是经常这样,一个人兴致勃勃的听她说起母亲的往事,一个陷入甘甜的像蜜一样的回忆。不过那时尚且稚嫩,自他六岁之后阿信就不常提起小姐了。就仿佛掀开一道奇幻的禁忌,傅难收正襟危坐。
阿信讲述道:“小姐名为郑友悠,是一个高雅温柔的女子……”
幼年时的郑友悠,家中落魄,为了保住祖上唯一的香火,无奈之下,她的双亲只能忍痛将她卖给青楼。那家青楼远在七安城外的一个城镇,较之七安来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一个中庸的都城,都名凉城。也算是郑友悠父母对她最后一点爱怜,凉城那家青楼并不像其他风花雪月之地,而是专门收留孤儿以卖艺求生为主的场所。
故郑友悠进去之后不但没有受尽委屈,还靠着美貌和才艺,成就了当时凉城第一美人的称号。从那时开始,郑友悠便结识了阿信。
阿信是鸨娘赐给郑友悠的一个侍女,不仅照顾她的起居,还日常保护她的人生安全。不过来青楼的女子哪里能请到什么有实力的保镖?一个只卖艺不卖身的烟花柳巷,能被郑友悠撑起来就不错了。阿信仅有些三脚猫的功夫,鸨娘聘她的时候,她正巧被一家暴戾的老爷赶出门,只因为她不小心砸了家里的花瓶。其实那个花瓶根本不值几个钱。阿信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在寒冷的街头渡过,结果碰巧遇上了出来买菜的鸨娘。鸨娘见她可怜,又有些本事,便带了回去。苦里逃生,阿信看到了一个这辈子都没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比天上的月亮都要好看。
她想,她究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一睹那人的姿容。
貌若天仙,沉鱼落雁。说的就是郑友悠。
鸨娘把郑友悠托付给阿信后,她便痴笑着,誓死要追随小姐。
郑友悠性格温柔,笑纳了这个看着傻不愣登的丫头。
作为头牌,阿信心知必然有很多骚扰她的人渣,一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最开始甚至连睡觉都要守着,说是怕人趁夜偷偷摸摸爬了窗子。郑友悠无奈,多亏她待在高楼之上足不出户,习惯了。久而久之,阿信终于放了她的自由,半夜不守着她了,去后院训练起了一个群殴男子团,专门打不守规矩的渣男。真遇上事儿,阿信第一时间同几十个姐妹打回去。看着那些偷腥不成反而屁滚尿流的野男人,她们直想笑。
她的小姐,谁也不能碰!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她。
阿信侍奉小姐整整三年,在青楼也待了三年,和郑友悠的关系可以说是极好的,就连她的心思也一摸一个准。可就是太了解她,阿信知道小姐其实很单纯,很容易就被骗了。五岁进来的郑友悠,根本没接触过人情世故,最多也是社会毒瘤和一些贪恋美色的明君子暗小人。这种在黑暗中待久的种子,若是有朝一日遇上烈阳般的光明,十有八九会追逐着光明的脚步,沦陷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