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雨水顺着一间破庙的屋檐落下一串串珠帘。这间破庙的门口有一道还未干透的脚印,混杂着污泥,是朝着屋内去的。
一尊慈善的佛像后面,躲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她发白的嘴唇打着颤,不断给怀里的婴儿哈气,以求能供给他一些温度。可惜她自己身上都是冷的,孩子的小手在她掌中逐渐暖了,同时热的还有他的两颊和额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在这种情况下生病,必死无疑!阿信着急地抱紧了他小小的身子,颤栗的双手捂着他的脸埋在胸口。站起来在破庙里找了一圈,只发现一个僵硬的馒头,估计才放上没几天,没有馊掉的味道。她陪小姐熬了半夜,到底也坚持不住,啃下了半个馒头。刚出生的孩子肠胃不好,不能吃东西,她只能接点雨水,含热了喂给他。
对不起,小少爷。阿信是为了救你。
阿信擦掉他嘴边的水渍,婴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摸了摸他愈发灼热的脑门,她蹙眉。不行,这样不行……
再不去找郎中……
后半夜,雨小了,她带着孩子满大街去找大夫。不过那时正是梦会周公的时候,没人给她开门。希望渺茫,她敲响了附近能找到的最后一家药铺,里面很快燃了灯,她欣喜万分。然而还没等里面的人出来瞧瞧情况,她就被找上来的家丁围住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那燃起的烛光,就如阿信心中的期望一般,灭了。
她被逮回傅府打了一顿,彼时手里还护着孩子,他们一拳一脚都落在她身上,没有一点给孩子的空隙。只要他们上来抢夺孩子,她就和疯狗一样,撕扯着嗓子喝退他们。然而迎接她的,依旧是狂风暴雨般的痛呼。
阿信想,当时她或许就应该死去。
可能有小姐在天上保佑她,她没死。她奄奄一息的靠在柴垛上,看着孩子病越来越重,觉得,就算是跪下来求老爷,她也要拼上一把!
隔夜雨天,伤势刚好的她撬开了门锁,直奔老爷内院……
屋内。
傅难收意犹未尽。拿起阿信的手揉了揉,她掌心有四道深深的指甲印,是刚刚掐出来的。阿信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伤口,正想抽回来,却被他紧紧拉住,清冷的童音道:“阿信,这样会痛。”
阿信愣了一下,微笑道:“我知道,小少爷心疼我。但是阿信不痛,我已经习惯了。”她抽回手,拨弄了下傅难收头顶的发带。
傅难收抬手摸了摸发带上的玉珠,有一道暖暖的气息从指尖钻到心底。他觉得就和阿信的手一样暖。清澈的眸子凝着阿信,他问:“青楼是什么?”
今天阿信讲的格外多,以前极少讲的这么详细。有些傅难收不懂的词汇,譬如青楼、难产……
阿信说要做一个勤学好问的孩子,傅难收问了,却没得到她的回答。阿信指尖描着他墨色的眉,依旧是笑着的:“小少爷,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来,阿信带你去个地方。”
傅难收很信任阿信,所以他牵了阿信递过来的手,道:“好。”
他被带着来到了后院一个角落,这个角落他不常来,所以他不清楚地形构造。好奇地晃着视线,又不失尊贵的打量四周。直到他被阿信送进一个由木板组成的小屋子,关上了门。
傅难收心里一紧,四周突然漆黑下来让他的眼睛很不习惯,转身摸不到阿信的影子,应该是在门外没进来。他推了推柴门,推不动,反而听到门外上了锁的声音。他忐忑地面对木门,一只手撑在上面,年幼的声音有些发抖:“阿信。”
“小少爷。”阿信的语气很稳,仿佛早就有此打算。多年的岁月并未在她身上落下痕迹,反而让她愈显成熟。她抬眸看了看门上的木纹,似乎能隔着柴木看到里面的光景。道:“少爷,今夜委屈你住在这里了,里面有被褥和粮水,等下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不要出声,切记!”
“阿信,为什么?”
阿信没回答他,红了眼眶,自顾自的说:“少爷,傅家气数已尽。这不关你的事,是他们罪有应得。你好好待在这里,这锁是我花了心思做的,等明日天亮便会自动落锁,届时你可离开此处。”
傅难收突然道:“阿信,我不走。你要去做什么?”他有预感,阿信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不想阿信走。
“记得,你离开这里后拿着发带去找七安城主云帝,但是要看清楚他的为人,若是好人便可暂为托付,可不能全信。你切记,男人的话半句掺假,无一是真。若真是走投无路,便到凉城找一家二十四桥里面的老鸨,她知道如何安置你。”阿信深吸一口气,眸色柔似春水,道:“少爷,你聪明伶俐,这世道该你自己闯荡了。阿信不过一介婢女,一生一世都要守着小姐的。”
她勾唇笑了笑,目视虚空回忆着与小姐互相依靠的日子,说完了最后一句:“阿信很开心。所以少爷你不要担心,很快就会过去的,如果我说的你记不住,穿的衣服内格里有我写的小纸条,别弄丢了。”
“少爷。你的名字不叫傅难收,你叫郑易留。这是阿信和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
“阿信!”
“少爷……阿信走了。”
“阿信!阿信你站住,你到底要去哪里!?”什么郑易留,他才不稀罕!他只是阿信的小少爷!傅难收自出生以来很少落泪,这次却是破天荒的哭了出来。小小的力气推挠着木门,可是这犹如螳臂当车,根本没有效用。耳边阿信的脚步越来越远,他跪倒在地,无声的哭喊着。
阿信,你该走了。
小姐,是你吗?阿信很久没梦到你了。
嗯,阿信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傻气。
是吗?哈哈,你喜欢就好。
我喜欢……
你喜欢,真好。
黑色的纹路逐渐侵蚀白净的皮肤,傅家燃起的焰火像一根突然竖起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伴着癫狂的笑,纤瘦的身影走进烈烈大火。
那里,有个人在等她……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脚脏了不
黑暗中,一双眸子骤然睁开。细软的眼睫上带了小水珠,郑易留发懵的睁了会儿,冰凉的手摸了摸眼睛,发现自己哭了。今夜的风有点凉,即使在夏季,也让皮肤起了一层小疙瘩。他拉紧盖在身上的小毛毯,破了洞的毯子里有风灌进来。
时辰还早,天还未亮。他本以为今夜自己不会睡过去,和昨日一样裹在毯子里发神。事实上他现在也在发神,定定地看着前方。闭了眼,梦里四溅的火光又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朝他张牙舞爪。郑易留身上的温度降了降,颤抖着缓缓睁开眼帘,不敢睡。
如果阿信在这里,她一定会贴心的给他盖上一层保暖的被子。然后嘘寒问暖的问他,还冷不冷,需不需要再加一床。或是,把他们养的小兔崽给他抱过来暖手。温柔的照顾他一夜。
可惜,阿信不在。
甚至这场噩梦,还是她给他留下的。
半夜,郑易留顶着浅浅的睡意,披着毯子出了门。在这个无人来扰的丐帮分舵,夜里安安静静的。除了隔壁传来不可思议的鼾声,从傍晚一直打到现在,郑易留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好。路上下着毛毛细雨,打湿了山脚下的这片草地,郑易留挑着草短的地方走,不免浸湿了裤脚。
他皱了皱如墨的眉,非常讨厌下雨天。天空阴沉沉的,就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十分压抑。不过多年的习惯,让他适应了这种压抑的感觉,郑易留面无表情,撑着从房里找来的破伞,漫步在细雨中。
他来到一处荷塘,荷塘旁有个小亭子,是供路人休息用的。这块地被丐帮占了,所以这休息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基本上没人来这里跟一群乞丐抢地盘。郑易留撑伞走进亭子,微风轻抚着他的衣袖,面向荷塘,静下来,欣赏这片雨景。
暴雨过后的雨淅淅沥沥,打在荷塘的池水上,荡漾出一道道细小的涟漪。池塘中有盛开的荷花,红白交错,绿叶浮萍。雨小了,便有大胆的萤火从草丛中冒出来,聚在一起发着微弱的光。有几只蜻蜓在夜色的衬托下,滑翔出漂亮的弧线,贴着水面飞到另一朵荷花上。水面立时晕开了波纹,再如镜子般恢复平静。
他向来喜欢一个人,独自欣赏静谧的景色。就如他在后院种下的玉簪花,会有人教他怎么浇灌培养。他喜欢那些与世隔绝的日子,即使只有一片方圆,他也能看很久。阿信经常说过,如果忽略他的年龄,就和小大人一样,被她养的快成老爷子了。
郑易留哑然失笑,摩挲着伞柄,故意将一些不愉快的东西掩埋,而把能让自己开心的,都通通回忆一遍。小小的脸颊上,出现纯真的笑容,清淡而不失高贵,幸福却又哀伤。湖里的小雨润色的荷花也跟着开放。
偏偏这刻,有人打搅了这份美好。
一道白色的影子闯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