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说着,想起名字的来历,又不觉叹息。当初本想,将他与展欣一同带去陷空岛。无奈展忠不肯,说孩子太小,离不开乳娘;且展家有门有户,独生子也不合交予他人抚养。致使有今日,展忠仍旧不知,展熙原是宇文熙。
展熙听见点头,鼓足勇气问:“你是谁?忠爷爷骗我没有?”
展昭便笑:“你的名字是我取的。那你说,我是谁?”
展熙答:“是爹爹。”忽然扑到怀里来,仰头问:“爹爹,你怎么总不来看我?我想得,都快忘了你了。”
怕他听了难受,展忠连忙哄孩子:“爹爹不是病了么。爷爷带你来看他,爹爹一高兴,病好了,就能教你,带你玩了。”
展熙眼里滚下两颗大大的泪,问展忠:“爹爹什么时候能好?我们带他回家,不准别人说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展忠点头:“快了,快了。”有些慌乱的眼神看过去,一句也不敢问出口。
展昭一欠身,将握了许久的金锁围在男孩颈上,摸索着搭扣说:“以后谁再说,就给他们看这锁。是爹和娘给你的。”
展忠一眼认得,是展欣幼时常戴的。几时摘下换了,他不知;这一双儿女……他偏过头去悄悄抹泪。
展昭压着咳嗽,手抖得厉害。终于捏不稳,金锁落地,摔开两边。
展忠连忙弯腰拾起,把掉出夹层的帛片递给展昭,手捧锁片翻看两下,叹道:“这要拿去金铺镶合才好。”抬头又问展昭:“那布上写的什么?也放回去么?”
展昭似忽然回过神,伸手将锁片拿回来,合起咔哒一声,按回机括笑道:“好了。忠叔帮他戴吧,我……”至此忍不住重重咳出来。
展忠近前拍着背,颤声说,“这是什么病,瘦得这样。我看公事是做不得了,随我回家养着,饮食也可口些。”
展昭说不出话,只摇头。展熙也爬过来,睁着一双大眼叫:“爹爹,
疼吗?我给你揉揉。”
和你姐姐一样乖。展昭抚着他的头,笑出眼泪。
待得气平,对展忠说:“忠叔若不舍得,就陪我多住些日子。可好?”
怎能说不好。展忠点头,带展熙住进偏厢。
翻地又一月,全无成果。永年此时虽不急,私下未尝不想,皇上不知等不等得及。急翻了脸,他也想不出他能做什么。
果然皇上不信他,未久下旨,命新州驻军前来,名曰筑城。浩浩荡荡人马,扎营在端州城外。
永年得报不觉烦恼,迁怒侍卫:领军者何人?竟不来参见。莫非要我上门会他?
侍卫躬身答,是少将军于远。
于远?永年怒气顿消。挥手命闲人退下,当真亲自上门去。
及至会面,于远不卑不亢施礼:见过王爷。
永年笑道,于将军,好久不见。故交一场,我备了薄酒,可否赏光过府一叙?
于远谦谢:多谢王爷抬爱。只是我曾对人立誓,不得他准许,不入端州城。请王爷见谅。
永年近前一步,低声笑。然则将军打算如何筑城?在这里撒豆成兵么?再一者,兵者粗鲁。将军若不管束,由他们自行城中乱闯,你就不怕扰了人?
于远和声道,治安一事,还请王爷协理。违法作乱者,王爷只管绑缚来,我自以军法处置。
永年闻此呵呵一笑,点头说,你说话也越来越像他了。我倒问你,皇命要你找的是什么?只怕我的王府,也难逃浩劫。你可愿自己一来,便扰了他?
于远胸膛起伏,忍耐许久终于问:他怎么了。
永年一笑,你自己去看,岂不更清楚。
展熙趴在床上不知说什么,一边咯咯地笑。展忠手持药碗不能近前,拽他拽不动,正急着发话,眼角见有人进门,向着展昭跪倒磕头。
他一身戎装,拜罢仰起脸,展忠眯着老眼仍未认出。
展熙躲进展昭怀里直叫,爹爹,害怕。
展昭拍拍他,怕什么,他是你舅舅。
于远不敢站起,半转身望着展忠一笑,默然低下头。
展昭说声“起来”,教展忠带展熙出去玩,自从矮几上端起药碗。
于远连忙上前,手在他肩后护着,却不触碰。
展昭饮了药,轻拍床沿令他坐下,笑说,别紧张,我没生气。
先是问他:你五叔,可曾找过你?
于远摇头,师父,你该知道五叔。他若要带你走,必是孤身前来。
展昭躺下闭目,歇了一阵说,好默契。所以你也知道,他会等。等四周都是你的人,岂能拦他。
师父,于远又跪下。莫非你要我拦他。我如何忍心,见你……
于远,展昭忽然坐起,厉声打断他。到今日,我已是死不足惜。你又何忍拖累玉堂?
于远怔怔抬头,死不足惜?师父你说什么,你怎能这样说?
展昭长叹,我便是跟他走了,也难保天年。你难道看不出。
于远止不住浑身颤抖。当下除去盔甲,跪行到身前,埋头在他怀里吞声饮泣。
展昭一时难忍,伸手搂住他的头颈。半晌道,别急着哭,我有别的话嘱咐你。我知皇上命你前来,意在尽毁此城。寻宝其一,他要斩除宇文氏根基。只是如此一来,百姓何辜?他说筑城,你且慢慢筑;宝藏之事,我自会给一个交代,不教你为难。于远,你可在听?
好一会儿,于远停止抽泣,哀哀说道,师父,我听着。我驻军城外,便是不愿扰民。可是,王爷尚且找不到,你去何处寻那宝藏?百姓重要,你的身子,就不重要么?
展昭恍若未闻,停了一阵又说,还要你派人,护送展熙和忠叔回江南去。能做到么?
于远点头,默想着五叔若真的来了,我该听谁。
展昭似力气用尽,倒回床上说,你回去准备吧。接他们走,越快越好。
见他跪着不动,一蹙眉诘道:想不通什么?
于远手指握了又握,一横心道,师父,你不愿见到五叔,我知。那么我接你走。
展昭蓦然睁大眼,半晌,咳嗽着笑出来。
于远,你也以为,我如此看重人言毁誉?他凄然摇头。展昭此生,不要人说一个好字,但我无愧。如何不敢面见谁?
我不会跟任何人走。只因朝廷有旨,要我终老宇文檐下。我若去了别处,那与我一起的人,便是抗旨不遵;即便有命,也一世委曲难伸。把玉堂换成你,有何不同?
于远一头叩下去,泪水涟涟:师父,我说错了。你一生清皓如月,谁人能比。只是这皇帝,你尊他作甚?于远又怎会怕,与你一起。
展昭苦笑,你不怕,我怕。我尊的也非皇帝,只是不愿见天下因我而乱,致使黎民遭殃。你可明白?
于远不点头,不摇头,痴痴望着他说,师父的心,我一直都明白。我却宁愿不明白,也免了一世的痛。
展昭无奈阖眼。半晌说,于远,你近前来。
于远依言起身,坐在他手边。展昭一扶他臂膀坐起,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母亲可好?
于远一抖,深深埋头。
展昭叹息着,伸手将他拥进怀里。
当年的小孩,如今是有担当的军人了。师父鲜少赞你,却一直当你是最亲的人。所以我把欣欣,展熙,还有你五叔,都托付给你了。有这些人在身后,你怎能让自己出事,背负抗旨的罪名?你父亲和我,又该怎么原谅你?
于远吸气声越来越紧,悲伤地摇头。师父,不要说了。我听你的。
于远去后,展昭昏睡到晚间,醒来咯血不止。
巾帕一方一方浸透。他挣扎着叫,忠叔,带展熙出去。莫吓到他。
展忠抱着他点头,不敢动,也不能出声,只顾落泪。
展昭欲推他,着实无力。每咳一声,即带出一口血,伸手掩不住,淋淋漓漓洒了满身满床。
永年进来望见,冲过去接在手中,连忙对展忠说,忠叔出去吧,我知道怎么做。
展忠颤巍巍抱起展熙,抹泪走了。血一口口呛出来,顺着脖颈不停滴落,永年来不及抹拭,让他仰靠着自己,手压住胸前穴位轻轻用力,待出血渐缓,又从指尖按摩起,直到肩井。口中不时安慰:昭,别想什么,能睡就睡。没事的。
他终于止了咳,静静阖眼。他却抖得无法控制。
深悔将于远叫来,给他这般刺激。只是万未料到,他竟真的如此不堪触碰了。
怀抱里苍白的脸,薄弱的身躯,每一触及,他都胆战心惊。
于是紧紧抱住,盼望天亮。盼阳光照进来,使他能感到他们都活着。
蜡烛熄灭了很久,夜仍漆黑。冷风夹着雨点扑进窗下,他不敢放手去关,只能抓紧被子,竭力转身,将他挡住。
这么轻轻动了动,展昭眉头一蹙,慢慢张开眼。
那一刻,烟花映入他漆黑的瞳孔。
永年几乎以为是错觉。而他一双目光,分明灿烂无比。就这样定定望着窗外。
天空一明一暗的燃烧,熄灭。使他的表情讳莫如深。
永年过了许久,努力转头,只瞥见夜幕上一点亮光,猝然消失。如流星之尾,瞬息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