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于远来家,特意看那女婴,肉团团仰在榻上,刚凑近,伸手给他一拳,正中眼窝。
于远嘟嘴回头,抱怨说,小不点儿欺负我。
展昭一看左右无人,上前两指一捏展欣脸蛋,命令道,作个揖,给哥哥道歉。
展欣两片嘴唇挤得翘起来,嘴里冒出一串泡泡,抗议发声:不不不不……
展昭快笑晕过去。于远摸不到手帕,一着急看见展欣蹬着脚丫在眼前晃,顺手揪掉上面的布袜子,乱擦口水泡泡。
展昭忙说,快穿回去,别让郡主看见。
郡主已看见了。永宁站在门口,啼笑皆非瞪着二人。
于远赶紧站起,硬着头皮狡辩:“我看,我看袜子挺干净的,能用,所以……所以……”
永宁走过身边,拽走他仍提在手里的袜子,帮展欣套上。抬头,横了展昭一眼。
“你又捏她的脸。”
“我没,没有。”
“没捏她怎么流口水。”
“小孩子么。不给她吃,所以流口水了。”
“明明刚才喂过。”
“才喂那么一点,哪够啊。”
“好啊,代你女儿教训我。谁不给她吃?胖得都看不见眼睛了。”
“谁说的?宝贝眼最大,最像爹了。是不是啊欣欣?”
听见父亲问,展欣手舞足蹈大笑。于远脑袋挤过来也说:“就是嘛。还有睫毛,怎么那么长?好像师父啊……”
永宁气得走出门去。早晚她要成第三第四者,不知会不会给挤兑死。
展昭赶过来攀住她的肩,悄声说:“别生气。你一走,于远该不自在了。”
永宁回头,望见他面上淡淡血色,笑意轻拢,气恼登时烟消云散。
无奈叹息。但使他能够喜欢,我又何来的生气。
展昭走着只顾说:“于远隔日还家,特来辞行的。你看快过年了,高兴方才如此。莫让他心里留着疙瘩,带到明年去。”
他何以让她这般不忍。永宁抬手握住他掌心,轻声说:“你们说话,我去看看菜。”
转眼已到除夕,永宁将王府送来的年礼早早清点,赏赐分派,各遣下人归家。至夜闭门,吃过饭,展昭抱着展欣出门,站在院中观听爆竹礼花。
四外声响渐渐稠密,展欣不笑不叫,定定坐在父亲手上,仰望头顶,净黑的瞳仁扩到无限大。
永宁手捏着两小团棉花跑出来,想塞进她的耳孔。展欣竭力后仰,脑袋扭来扭去的不肯,最后两手抱住展昭脖子,委屈地趴在他耳边叫:爹,爹爹。
展昭手中一抖,连忙稳住,蓦然间热泪盈眶。
展欣越叫越顺,爹爹,爹爹。小身体软软伏上来,暖住心窝。
展昭轻轻拍着她,说,永宁,她不害怕。
永宁说了什么,他听不到。端目凝视,透过婴孩清极雪亮的眼,他看见天空极速的绽放与熄灭,滤掉荒芜,萦回时光。
旧岁除,除不完春去春来消磨。可堪怀恋?
远去矣。缘自何时,沉往何地,不提不提。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何斯违斯
天气晚来雪,能饮一杯无?
笔画脱略行迹,如其人。展昭望着纸上两行短书,微微笑了。墨透纸背,似淋漓未干;仿佛又见他眉宇之间,流淌不竭的飞扬酣畅。
能写出这样的字,邀他饮酒,应是活蹦乱跳的耗子一只了。千里之外,他知道展昭所求是何。
可惜这里没有雪啊,否则真想与你喝一杯,哪怕隔着天涯。
凝神一阵,展昭提笔回书。
白玉堂独对书案,看得直发笑。
见过展昭写字,画画还是第一遭。白玉堂挑剔的撇嘴,爷七岁时的造诣,已超此画多矣;笨猫倒是真不怕露丑。
一幅春耕图,一幅和乐图,展昭分别认真做了题记。再看,白玉堂摸着鼻子又笑。想是生平不作画,未备有展氏私印,还结结实实拓了两枚指模于字旁。
画面简单明了。告诉他他带兵种地,妻女在旁。他画的自己,泯然如常人,并不形似,而神态平和。
望得久了,白玉堂渐渐收起笑,终是长叹了一声。
这只猫,仍是要先人一步,从画里字外,游离出别种情味。
于曲折处坦荡,留下美丑之争,不自辩。任由世人,解与不解。
想入非非罢,白玉堂照原图重作两幅。
如此才是展昭了,他望着画中人,满意的想。
是否将我画得过于好。展昭默然,难道我不是最清楚自己的人。
画上题跋俱全,无论形式内容材质笔墨,均比原作讲究得多。白玉堂说,未曾见猫女样貌,聊以吾儿五官为镜像,填充之。即便如此,想也比你画得逼真。
白玉堂又说,首尾印信,爷取金石,亲为篆刻。爷家的猫,哪怕一生只画一次,也不要人笑寒酸。
印章却未随信捎来。莫名忐忑一阵,展昭暗自失笑。当真不会再画了,何必又想。
他便不再想,出门风和日丽,往山中拓荒去了。
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又是阳春三月的天气,他的女儿三周岁。他的儿子,宛然一个小小白玉堂。
爱恨痴狂熔成蜡,燃在白昼里,不比稻田的一叶水光夺人。
他埋头播种,内心喜悦沉实。听见叫声抬头望,漫漫田埂上,展欣跳跃着划开绿浪,飞投入怀中。
一条春天的路,接通彼端。所谓希望之面目,莫过于此。
展昭立起,抱着女儿转了两个圈,微微诧异:“你自己跑来了?你娘没教人跟着?”
刚三岁的孩子而已。
展欣手指绕来绕去玩他的头发,低着眼睛说:“她在家里走来走去,不理我。你赶快回去看吧,他们肯定没空找你,我就来了。”
“他们是谁?”展昭一怔。
展欣看了看他,睫毛长长垂下来:“我不认识。好像是,好像是郡主家里的。”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反问道:“郡主是谁?告诉你不能这样说话,就是记不住。”
他放下展欣,牵着她的手往家走。问她:“走时还好好的,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她一不高兴,就管她娘叫郡主。
展欣不吭声,头垂得更低了。
一滴水洒在手腕。展昭望望头顶的太阳,蓦然停步,蹲下身子。
展欣眼里的泪又快落下来,举起手背一擦,不等他问抢先说:“他们说,外婆死了。”
沉默一阵,展昭轻声问:“欣欣为什么哭。你知道什么是死?”
展欣摇头,说:“因为娘哭了。”
素白马车停在王府门前,永宁携女儿下车,立定晃了晃。展昭牵马在一旁,连忙从身后扶住。
永宁回头看他,脸色苍白。半晌茫然自语道:“才想要接她一家团聚,怎么会这样?”
展昭低叹,口中安慰:“先进去吧。”
抬眼望见素幔白幡,永宁剧烈颤抖起来,连连摇头:“不,我不进去。都是假的,骗我的。”
展昭一手环住肩,几乎是拖着她进了门。展欣跟在后面,紧紧握住父亲衣角,见展昭低头看她,稚嫩的声音说:“爹爹,你告诉娘别怕,欣欣和爹都在这里。”
永宁听见,撕痛中一阵暗流潺湲,辨不清是寒是暖。伸手将她抱起,贴了贴脸说:“乖,娘不怕。欣欣也不怕。”
李娴食毕暴亡,查有中毒迹象。王府封闭消息,对外皆称王妃操劳政事,不幸病故,按制发丧大殓。趁永宁带着展欣守灵,恸声一哭时,永年出到外间,悄悄对展昭说了。
“昭,我做得对不对。王妃遭人毒害,若传扬出去,恐西夏得知,不肯善罢甘休。”
展昭不答,问道,“王妃食何物而亡,由谁人进献。”
永年低头半晌,说道,“昭,你听了莫急。是本年新供果品,原为送给李奕,她小产后少食生冷,转奉与王妃了。”
展昭深深吸气,闭目道,还有呢。
“……果品是于叔,于洋过目上呈的。事发次日,他到王府自首,现在大牢。尚无人知晓何罪……”
不待听完,展昭转身出门。穿过层层庭院,不知想往哪里去。他捉住一名侍卫长,问明于洋关押何处,径入深牢大狱里。
于洋阖目靠在墙角。听见牢门响,眼睁一线,渐渐张大,固定在展昭脸上,嗓子抖得发不出声音。
展昭矮身坐在他对面,手抚肩膀叫道:大哥……
于洋低头,两颗泪水嗤嗤落入草垫,迅速吸进去。隔了半晌才问:于远在你身边,乖,乖不乖……
展昭点头说,他又长高了,学功夫很用心。营里的兄弟,驻地百姓,都喜欢他。我也……喜欢……
于洋伸手握住他两臂,低声说,那我把他交给你了。请你……
他要师父,也要父亲。展昭打断他,心里一股股涌起哀伤,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
大哥,你有冤屈。你不会害人,我也不会看错。
于洋摇头,苦苦一笑:兄弟……我还能这样叫么。你不知这世上的冤屈,有多少是不能说,也不忍说。害人……我不想的。却……
见他住口不语,展昭切切道,大哥,你信不过展昭么。